羅觴也是什么都清楚,因而越發愿意選擇沉默。從溫嬈來入土為安到現在,她除了只言片語的寒暄,便再無話可說。因而只專心致志地喂她棉花糖似白蓬蓬的兔子。這兔子早先是介繁送給麗塔的。麗塔抱回來的時候,還不如一個拳頭大,小不丁點兒的一個毛線團的樣子,非常可愛逗趣。麗塔向來是對它愛護有加,每次喂食的時候,都要昂著下頜瞇縫著笑眼提起她兒時養過的一只灰頂小兔,然后自說自話自享自樂地笑得前仰后合。然而自從同介繁分手,與于蕭復合,她再也不管這兔子死活了。她當然不是狠心無情,反而是她感情太過敏感、深重了,何為觸景生情,麗塔最懂。羅觴更懂得麗塔。如此一來,關照兔子此后自然便成了她的分內事。她正那一小塊胡蘿卜碎喂它。它三瓣小嘴噌噌噌地收縮著,像只眨巴不停的眼。那兔子明顯是長竄了的,渾圓肥軟的身體,白晶晶的絨絨的毛,浮著灰似的,白過頭了又覺得灰暗,溫嬈感到氣氛的尷尬,刻意地找話來講。
“這兔子長的真胖啊。喂竄了吧?”溫嬈笑嘻嘻地說。
“嗯。”羅觴鼻腔里應了一聲。
“嘴壯哦!啥都吃,不胖可難了!”溫嬈又一陣堆笑,無人附和,便是越笑越尷尬。
“沒有啊。沒有什么都吃。”羅觴抬眼瞥了她一下,淡淡的冷笑說:“我這兔子不吃窩邊草。再說,也沒有窩邊草好給他來吃么。”
溫嬈腦子嗡的一響,臉色青青白白,被她噎到又氣到了,因而既窘又慌,一時無言以對。太陽穴蓬蓬的打鼓。
羅觴見他如此反應,雖是意料之中也有些得意,喂夠了兔子,站起身來。她捋了捋旗袍的褶皺,依靠著吧臺站著,將耳邊滑落的碎發掖回去,而后抱著胳膊,眼光蒙蒙的久久注視著溫嬈,似笑非笑的繼續說道:“溫嬈啊,你知道麗塔和于蕭在一起了,是吧?”
“嗯。”溫嬈應聲,并不看向她。
“唉,雖然我是并不贊同。不過作為朋友,我是非常尊重麗塔的選擇的。現在,他們既然選擇重新開始了,必然都是抱著更珍惜更相愛的心情想要走到最后,有好的結果的。麗塔是我們的朋友,總是希望他好的,對吧。作為我呢,既然她想好了,我就無理由支持他。”羅觴點燃一支煙,嘬了一口,緩緩吐出絮絮的白霧,風韻優雅,恍惚間仿佛形成了一層英國遺風名媛淑女式的面紗,籠住羅觴的容顏,她淺笑道:“我早就跟麗塔說,我說麗塔,這次你能和于蕭重歸于好,可是多虧了人家溫嬈啊,你要好好謝謝才是,改天你們兩個請人家吃飯就當道謝好了。你猜她怎么說,她說溫嬈是自己人,不要那么客氣的。這丫頭啊,真是不懂事。”
“是啊,干嘛那么客氣。”溫嬈垂著眼睛,悶悶的低聲說:“況且我也沒幫上什么忙。是他們自己有感情有緣分。命中注定……”
“是啊,你也這么說吧。我也這么說啊,就是命中注定呀。人各有命嘛。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就莫強求吧。與其羨慕別人,還不如珍惜擁有。你說是吧?”羅觴的話溫嬈聽來,雖字字刺耳,卻句句在理。“我相信我們都做過些糊涂事,但溫嬈,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有些事,該過去就過去。太過執著于錯誤的事,害人害己。我想你很清楚。”
“你什么意思!”溫嬈還是有些不快意。羅觴一字一句都針對著自己,她有點惱羞成怒的怨氣。
羅觴仍舊輕描淡寫,言如細水,語速自若,慢條斯理地說:“說了是感謝你啊。感謝你一直以來為他們的付出。也希望以后,我們都能為他們祝福。麗塔這個人非常簡單,雖不拘小節但心思是很敏感的,作為朋友,我非常在意她的感受,我只希望她能快樂能幸福,我相信你同我的心情是一樣的……而且,不是有那么句話么,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我看以后你還是……”
“羅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不會再打擾他們的。”溫嬈截住了羅觴的話繼續說道,心想著把話攤開了說反而有自己的臺階下,于是便神閑氣若地穩穩道來:“其實,我今天來,沒有別的,我只是來跟你們告別的。我要搬走了。”溫嬈疲倦的臉掠過一絲激蕩,而話是越說越輕,說到后來有點成了嗚咽,“羅觴,我和麗塔這么多年朋友,彼此知根知底,知生知死,她和于蕭的感情我都算是個見證。他們對待彼此的心,你作為純粹的旁觀者尚能看得清,我又怎么會看不透呢,他們現在破鏡重圓,我不敢說我有多么真心祝福,但起碼我不會破壞……我也是真愛于蕭的呀,可我是有自知之名的,他心里壓根就沒有過我,而且越愛他,我就越了解麗塔對她有多么的重要,如果他們不能重新再在一起的話,于蕭也不再是于蕭,同樣的,麗塔也不再是麗塔了。他們都是行尸走肉了。到時候,我也不會開心啊!我是真的愛他,真愛他。我愛于蕭,也愛麗塔,我愿意見他們得到幸福……所以,你的顧慮和擔憂,全都不必了吧……”
“我很感動你能說出這一番話。既然我們都是一心希望他們好,那就再圓滿不過了。”羅觴雖是說著軟和的話,臉上卻依舊是驕傲的神色,她昂著臉,溫和笑道:“那么,是我錯怪你了。我應當跟你講句抱歉。你要接受呀。”
溫嬈說話說得激動,喉嚨有些顫,她咳嗽了一聲,把嗓子恢復原狀繼續道:“這倒不必,你也是為了麗塔好……我理解。”她忽然有些惶惶然的,四散著目光,頓了頓又道:“羅觴,咱們認識并不久,而且也是通過麗塔,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并不認同我的職業也不欣賞我的為人。但,我對于你一直都是很尊重的,這你要相信。你出生在好的家庭成長在好的環境,你有才有貌,知書達理,你有女人所希望的一切,你應該慶幸,也該因此更加寬容,你已經比我高了一等,何苦還要如此處處對我諷刺,把我為難?”
“溫嬈,你要是這么說的話,只能證明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你這番話我真是不能認同。英雄不問出處。雖然自謙是一種美德,低頭是一種藝術,但心靈上的高度是必有的姿態。沒有誰能輕賤你,除非你自己!我既然把你當了朋友,咱們就都是平等的。沒有誰比誰高,誰比誰低。而且,麗塔是我認定的朋友,接觸下來,我更把她當成一生的摯友。而你又是她的朋友,我自然不會不善待你。還有,溫嬈,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你如此自卑,不過我有一句話希望你能聽得進去——把你的嫉妒心化成自信心,把不甘心變成不屈服,踏踏實實,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就比什么都強。要知道,人誰都求個圓滿,而這圓滿也都是半夢半醒半清半濁半虛半實半喜半悲拼合起來的,是不由得你選擇不由得你情愿的……人活著,好事壞事,開心不開心,都是層出不窮的,我們一己之力是多么渺小呀,該做的不過是順其自然,知足常樂吧。”
到底還是羅觴勝了。隨隨便便一席話就將溫嬈壓倒性地擊潰。然而溫嬈雖有尷尬也有羞愧卻是心服口服,對羅觴更生出敬佩,想著,到底是明理懂事,說出的道理是自己終身受用的。可是面子上終究掛不住,臉色發青,顫著嘴唇,無言以對,只得呆呆站在原地,有種任人宰割的凄涼。羅觴到底是善心柔腸的,她見溫嬈如此難堪,便含笑岔開話題道:“對了,你要搬去哪里呢?”說著便笑著繞到吧臺后,倒了杯橙汁,再來到溫嬈身邊伸手遞給了她,微笑向她注視著。
溫嬈勉強牽動嘴角,斷斷續續道:“嘆息橋區最西。離監獄近——唉,離他近些。”努力微笑,終于沒有笑出,眼淚倒先掉了下來,急忙就用手背去拭,眼妝淡淡的融開了,眼睛下淋漓著黑凄凄的粉墨印子。她顫著聲音道:“對不起,我情緒不好。”
羅觴見她低低的哭泣,便挨著她站在旁邊一只手撐在椅背,一只手搭在溫嬈的肩,柔聲安慰道:“搬去倒也好,郊區空氣好,你盡管先把身體養養好,等他出來也是要讓你心力交瘁的事兒,沒有個好身體做什么也是事半功倍……”說著自己也動了情,無不感傷的輕拍著她的肩,道:“唉,想開點吧。都會好的……”
都會好的。
都好。都更好。
這天打烊以后,羅觴和麗塔照常在街口的一家南陽裝修小餐館宵夜。羅觴因為暗地里離間了麗塔與于蕭,心有不安,雖說初衷是善,是一心為麗塔打算,但畢竟拆人姻緣,始終有疚有愧,如此,這一整晚說起話來都覺得沒有十足底氣,唯唯諾諾,輕聲細語。
麗塔卻為察覺有變。或者說,她根本沒功夫沒心思去在意。反正羅觴說什么,她就只管應和著,聽卻不真的聽進去,手里握著筷子,用筷子將面前碗里的拉面挑來撇去,只管對著面條癡癡微笑。見麗塔此狀,羅觴便笑逗她道:“你是吃呀,還是玩呀。”麗塔仿佛豁然回了神,定了定,眨著眼睛瞅了羅觴半晌,眼光是從松散茫然慢慢恢復了精神靈氣,而后撲哧一笑,伸手拿過了羅觴點的奶茶來喝,對著玻璃杯也還是自顧自怔怔笑著,一大口奶茶咽下去了才覺得燙,然而眼梢唇角一抹醉笑卻更濃了。羅觴撇了撇嘴,低下頭,若有所思的去吃她那一份意面,其實心里已經清明,這一餐哪里是她們倆的宵夜,分明還多了個于蕭作陪。是不在身旁,常掛心上。不在此處,勝在此處的。
麗塔和于蕭唱著笑著,為入土為安營造出從未有過的青春歡活——
“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
串一株幸運草、串一個同心圓
讓所有期待未來的呼喚
趁青春做個伴
別讓年輕越長大越孤單
把我的幸運草種在你的夢田
讓地球隨我們的同心圓
永遠的不停轉
這一刻,他們不分彼此,他們融為一體,他們歌聲,他們的心,都在一起。兩個人都是白襯衫牛仔褲,都是細瘦而挺拔的身材,都是青春而好看的臉,都是笑得長而媚的眼睛,都展燦爛笑容露著潔白牙齒,都是跟隨節奏盡情盡興瀟灑搖擺,是齊刷刷的因著歌詞揮動手語,是齊心齊力的唱著笑著快樂著——實在太快樂了——連看客也異常激動,興奮的神經,跳躍的細胞,像正待爆花的玉米粒,只等爆裂的一瞬,歡騰起來!
向天空大聲的呼喚說聲我愛你
向那流浪的白云說聲我想你
讓那天空聽得見、
讓那白云看得見
誰也擦不掉我們許下的諾言
想帶你一起看大海說聲我愛你
給你最亮的星星說聲我想你
聽聽大海的誓言、
看看執著的藍天
讓我們自由自在的戀愛”
流浪的白云說聲我想你
讓那天空聽得見、
讓那白云看得見
誰也擦不掉我們許下的諾言
想帶你一起看大海說聲我愛你
給你最亮的星星說聲我想你
聽聽大海的誓言、
看看執著的藍天
讓我們自由自在的戀愛”
一曲唱畢。掌聲緊接。久久不斷。意猶未盡。
于蕭一手兜著麗塔的肩將她攬進懷中,深深的長久的擁抱著,人人都見著于蕭肩上磕著的麗塔的甜蜜蜜暖融融的笑臉,沒有人看到背著燈光和觀眾、歡呼和掌聲的于蕭的眼睛。如果有淚水,也是順延著笑彎的眼角淌下的……終于,他們重新愛了。他擁有她。自由自在的戀愛。
他們久久地擁抱著彼此,在入土為安的舞臺。
“Nowthestageisbare
如今舞臺早已空蕩,
AndI'mstandingtherewithemptinessallaround
我卻仍舊站在這荒涼的舞臺之上。
Andifyouwon'tcomebacktome
如果你將再不回來我的身旁,
Thentheycanbringthecurtaindown
那么,結局便已來到。這出戲只有落下帷幕。
Isyourheartfilledwithpain
你是否滿心痛楚?
ShallIcomebackagain
能否再重來?
Tellmedear
親愛的告訴我
Areyoulonesometonight
今夜你是否寂寞”
一首歌播完了。尾聲拖得老長。仿佛再沒有續播的歌曲一樣。麗塔的故事暫且講到這里了。
我點了根煙,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繼續漫無目的的開車前行。
心里仍舊念想著麗塔和于蕭的愛情,那些愛情歲月的確太美麗,美麗到危險。危險得那么迷人……
一條路,漸漸地,越開越亮。
嗯,天亮了。
又是新的日子。是舊的日子死后的魂魄,仍舊惺惺念念昨日歡愉。
2012年9月14號。凌晨。
又是一段涅梵納的歲月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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