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麗塔歲月

　　麗塔開著車，收音機里正播放一檔情感談話節目。

　　“你好”

　　“你好”

　　“請問這位先生怎么稱呼？”

　　“介繁”

　　“哦，介先生，那么您今天打進電話是有什么故事要我們分享呢？”

　　“我想給一個朋友唱首歌。”

　　“嗯，介先生，我們這里是情感傾訴節目哦，如果要唱歌的話——”

　　“我知道。”他頓了頓，“這首歌就是我的故事。”

　　“額，那么好吧。介先生。您這首歌是要送給誰呢，介意透露給大家嗎？”

　　“對不起。我只想她自己知道就好。”

　　“那么好吧，介先生，您可以開始了——哦，您要唱的歌是？”

　　“我不會唱歌。”

　　“嗯？”

　　“歌名是——我不會唱歌”

　　“哦，呵呵，好的。各位聽眾朋友，接下來你將聽到來自白鷗灣區的一位聽眾介繁先生給跟我們分享他歌聲里的故事——請大家用心聆聽一首《我不會唱歌》。也希望這個故事中的女主角，無論你在何處，可以聽到。”

　　這首為你點播的歌

　　如果我先哭了怎么唱到最后

　　是的感情不是k歌

　　音階一字不漏不見得感動

　　我也懂拿麥的手不能顫抖

　　曾握著就能感受你比我難過

　　誰寫的歌詞那么適合放手

　　我怎能舍不得

　　我努力唱完主歌我忘了走音沒有

　　我到底哭什么哭什么明明搞笑的

　　我努力唱好朋友我忘了是誰哭了

　　就算你不記得這首歌唱完的是我

　　我努力唱完這歌我忘了破音沒有

　　你心里觸動的下一首已經不是我

　　我努力唱到嘶吼我不怕剩我一個

　　只要你能記得這首歌給我最愛的

　　“希望她能聽到吧。”說是說，可是并沒指望成真，心里的寥寥希望早油盡燈枯了，人卻還垂死掙扎似的，祈求著：“希望她會聽到。”然而這懇求，也并非是對誰，他只是哀懇地悲傷著。

　　“會的，一定會的。”主持人帶著深受感動的聲音溫和地說著。

　　“她也許早就忘了，我們之間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句‘我不會唱歌’……事到如今，我只希望她能過得如意能快樂。我永遠祝福她。”

　　麗塔早已泣不成聲。

　　她心有千思萬緒，腦海里無數與介繁的共度畫面，然而第一個跳出來掌控情緒占據記憶的，是他們在白鷗灣郊外燒烤的那一夜。印象里的樣子是黑靡靡的山麓，涼沉沉的天，輝朦朦的月半彎……白鷗灣外的海，海外的山，山外又引著島，島外連著海，海外浮著山，山盡處又是白鷗灣泛著清靈夜光的所在……他們之間如果真的有點兩情相悅的愛，想必就是在這了。永遠留在那段回憶的情節里了……那是開始。也是結束……介繁的愛，也許確是博大而深沉的海洋，是最宏量最包容的愛，然而受在麗塔身上，卻只讓她感到是受困孤島的荒涼與寂寥。

　　環海的狹長的島，島上依山而起的白色的城，城中交織著的簡潔明晰的小徑小巷，巷間一家家小戶小院的白墻藍窗，綴以碧青的橄欖樹和結著明黃果實的檸檬樹的繁茂生長。叢叢的艷紅與玫紫色的小花曳動窗邊，在白藍纏繞的云卷浪舒中，愛琴海上煙靄默默。冬季的清晨，太陽初升，海面浮動著一層金色的流光，無風無浪，只有來往的各色異彩的船只激起銀白的浪花。直到黃昏時分，愛琴海那遼遠壯闊的海面始終是一件湛藍的天鵝絨的毯，是疲憊的靈與肉最溫暖也最溫柔的歸宿……

　　于蕭便葬身在此。愛琴海的湛藍，給了于蕭后來那冷灰中滲透迷離藍綠的瞳孔；冬季的愛琴海，有著的爽而不寒的利落氣息，于蕭的死和重生都是由此開始，因而，現如今于蕭一整個人都散發著冬季的海的味道。麗塔很著迷這氣息。因而更沉迷在他懷里。他滑軟的發，輕薄的唇，她的指尖都有記憶。只待被慢慢的喚起，盡管鑒于涅樊納的懲罰，那代價可想而知將是非常沉重的。

　　可是怕什么呢？有愛就是快樂事啊。羅觴不也這樣說么。

　　“好吃么，我跟羅觴學的，你們都是上海人，應該口味差不多！”麗塔對著坐在對面的于蕭笑盈盈的向著桌上一盤汁液淋漓的糖醋小排努了努嘴說道。

　　于蕭一口氣已經吃下四五塊的樣子，正用大拇指自嘴角向下唇瀟灑的擦去一點殘留的橙紅湯汁，什么也沒說，抬起微笑的眼睛望著麗塔，麗塔也抿著嘴笑意綿綿，用手指指著自己說道：“嗯，好吃吧！快謝謝我！”

　　麗塔話音未落，于蕭已經探過身，在麗塔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下，而后很快又原位坐好，只是不住的斜著嘴角滿眼心愛地向她笑著。麗塔竟然漲紅了臉，垂著眼，一時也不敢正視他的容顏，且話語越說越快越說越無論次，講的都是這菜的做法，甚至一連串把她賣菜的經過都倒了出來，然而還是淡不去心里的慌張。于蕭只是極富耐心且滿懷深情地靜靜地看著她，聽著她。失而復得的快樂總是成倍悅人的。此刻他心里真是太滿足了。這樣的畫面，他夢寐以求，他也曾以為此生無緣，然而，現在，都成真了——麗塔是愛他的，她表現的這樣明顯。這讓他安心，讓他歡心，也還讓他痛心。他終于感受到一個女人的心是怎樣的堅定，一個女人的情義是何等不渝，他感到有關于“長相廝守”與否的一切責任都在自己身上，在男人身上，只要男人能夠遵循真心再憑借點良心，同自己心愛的女人幸福永久并非無可能。他暗暗下了決心，不能了，不能再辜負我的麗塔了。

　　他只愛麗塔。所見所想只此一人。他從前經歷過的那許許多多或有或無名和姓、情和義的女人，都是前塵往事了，過便過了。非要想起來的話，也真有幾段值得一提，嗯，是不得不提——同袁薇薇的矚目情感，其實不過是各取所需，互為障眼，說是結蒂之花鴛鴦并命，殊不知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是鬼迷心竅的惡果是利欲熏心的孽債。他們兩個人都是丟了良心沒了常心的無情的情人，名興時聚名落時散；同彥夕呢，卻是真有情義的，是真的都動了真心萌生了真情，然而那真心和真情也還是他倆一人一半湊出來，才強拼了個完整、圓滿，是彥夕出的多于蕭出的少，是彥夕給于蕭受，是彥夕入得深于蕭入得淺，是彥夕進于蕭退的。只可惜兩個人對愛始終都是太過精明卻不看重，格外貪幕卻不珍惜，有愛的魄力卻無愛的毅力，都是只貪享受不談相守的，他們也都付出卻都不是對方所要的。他們也都堅持，然而太過堅持卻令到自己無路可退。他們也都向往著諒解和救贖，卻在對方身上愈發的鞏固了自身背負的謊言和罪惡，唉，他們其實都是失了本心的迷失的情人，終于難敵浮華世界彼此放棄是必然的結局……至于溫嬈呢，她有資格歸到舊情人一列嗎？于蕭身下經過的女人何止些許，在他認為，自己同溫嬈之間其實是既無名也無情的，可是他可憐她，從她身上的可憐中才懂得了自己的可憐，然而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她在他情感的歷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溫嬈是身不由己，于蕭是放任自流，皆是奈何不得自己的。他們都是無可奈何的失落的情人。

　　而溫嬈方面呢，她雖也自知是貪財好色利益之人，可食色性也，誰可解脫？又道，名利財色之心又何嘗不是真心？怎會沒有喜悲苦樂。溫嬈這個人啊，雖不至于什么舍生取義無私奉獻，但也是有自知也有良心的。因而，老吳這回一遭了事兒，她只管不離不棄。于蕭和麗塔的破鏡重圓她也不是沒有悲緒，只是恰好趕上老吳走私、逃稅判了重刑，她兩痛并作一，也分不清兩邊的疼痛孰深孰淺……可是話又說回來，她是早知道她和于蕭的短暫，所以悲傷都是曾在心里夢里預演過千百遍了的，如今真正得來，便應接得輕松自如，受得游刃有余。該苦就苦，該哭就哭，該醉就醉，該睡就睡……

　　然而，自己同老吳的緣盡匆匆，卻是令她始料未及，痛心疾首，難以承受和繼續。老吳進了牢，她直感到人生的無望，到了今時今日，溫嬈方才如夢初醒，恍然明了，原來老吳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是何等的重，是她心上的支柱，是倚仗，是攀枝高赴，是物質的給予。而于蕭呢，則是她心上的坑洞，是迷戀，是彌足深陷，是情感的泉源。一個是令她不得不把虛情表露，另一個讓她不得不將真意深藏，一個全心全力有情有義，一個若即若離無情無緒，一個實一個幻，一個是沒有也等于有，一個卻是有也等于無……終于，她失去了這樣一個老吳，接連又失去這樣一個于蕭，她心是對半削了一刀，又對半剜了一勺，心上的組織就所剩無幾了，真是少的可憐了，只看見鮮血淋漓的殘渣已無能為力，故我今我同為一人，一齊被抽空了，心先死了，一點點從內潰爛到外，最后只剩下皮腐肉敗的尸骸供聽天由命。她傷心落意，她知道自己現在苦痛現在難，以后卻是一步比一步還要難還要苦，她只怨恨一切的好和幸，在她身上都太過來去匆匆，她萬念俱灰里就只有一個等字。一顆心已經折騰到這份上，還能等到什么也難預料了。然而不等又能如何呢？她沉這一顆心，重重地喘著氣，她想著，人的一生不就是等待的一生嗎？你要什么都要癡癡地等，真的等來了，又覺得措手不及無所適從了，又不想要了……

　　曾幾何時，她不是一心期盼著既能擺脫老吳的人又能占據老吳的錢么？現在終于成真了——事發前一個月，老吳過戶到她名下的資產已是他一生商場戎馬的絕大部分了。可是她卻不想要了。一個女人，再好些，沒有錢，也沒有自由。然而，一個女人，再有錢，沒有肩膀可依靠，也沒有底氣，也無法安心。

　　每到這樣的時候，溫嬈總不由自主的想到老吳出事前一夜留在她枕邊的一席話。

　　窗外的月亮昏昏沉沉的。看起來格外的安寧祥和與世無爭。他把麻木木的溫嬈摟在懷里，兩眼虛開一線，一張面目模糊的蠟黃臉，清白的月光微微照在他的面容之上，仿佛是遠古的農夫的臉。

　　“小嬈……”他喚她，跟著又是一陣咳嗽，“有我在一天，不會委屈了你。就是我哪天真的出了事，也不會讓你無依無靠受苦受罪。”

　　“你別說傻話。”溫嬈微微搖撼著他，將手伸到他懷里去，既是撒嬌也有安慰。

　　“孩子啊，我啊，當初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從臺灣去大陸創業，我帶了一千萬來，在當時，可不是個小數目了。后來投資失敗，一夜間就賠得精光。頭發全白了。那時候整夜整夜的睡不著，瞪著眼睛，等天亮，半輩子從頭想到尾，也想過要死……唉，終于也熬過來了，到了今天，再回頭去想，人其實很堅韌，再好的事也降得住，再壞的事也經得起。天無絕人之路，是不假。”他將她抱抱緊，一直粗短的大手在她滑膩的肩頭拍了拍，低著喉嚨道：“人這一輩子啊，路都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我到今天，也是真不容易。男人一輩子，活的有模樣一點的，大都可以分三個階段，二十幾歲的時候，讀書，工作，創業，鍛煉能力積累經驗，接受挫折接受失敗。那時候我喜歡女人獨立。到了三四十歲，又是第二個階段，是要吃盡苦中苦了。創業難，守業更難。耗盡了體力心力不過是為了維持奮斗出的成業啊。那時候我喜歡女人，賢惠，讓我無憂慮。然后啊，不知不覺就老了，是真老了啊，過了五十，又是另一階段，就像我現在吧，要錢要權，名譽，地位，該有的都有了，就是要安心享受要盡情快樂的時候了。現在我喜歡女人讓我快樂。有你在，我也是圖你能帶給我無憂帶給我快樂，我最喜歡看見你笑，我就是要你陪著我一起開心快樂享受生活，如果我要找柴米油鹽甘苦與共過日子的，那我早三十年就有了，那是妻。”

　　“你這是什么話！”溫嬈馬上就沉下了臉，身體一扭，手肘一支，半撐起了身子，向著老吳不悅道：“你就是拿我尋開心啊？”

　　“你看你這孩子，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他忙哄道，拉扯著她到懷里來，又是一陣咳嗽，沙拉著嗓子緩緩道：“孩子啊，我對你從來是掏心挖肺的。可是，我這人啊，活了一輩子，都是不愿說只愿做的。今晚跟你說了這許多，倒都是我掏心窩的話了……我是覺得不說不可了，不說就來不及了——”溫嬈立馬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她感到他的胡茬子在自己手心，像是自己手中生出了許多麻刺刺的繭，全是滄桑之感，無緣無故便心里一酸，偏了偏頭，眼淚就淌下來，可是也不多，只那幾滴，從右眼外眼角滴落。老吳輕輕撥開她的手攥在手中，繼續說：“你呢，我也會想啊，人家姑娘年輕也好看，憑什么就肯跟著我呢？圖什么呀？圖長相？圖年輕？真是那樣的話，自然不會找我。倒不是說你圖我的錢，可是物質總是最基本的保障吧。我還會想啊，我能給你什么呢？只要在我能力范圍之內，我是想把一切你想要的我覺得好的都給你。滿足你。孩子，你還這么年輕，就算不是真心實意對我，我都沒理由待你不好啊，知道嗎，我是一門心思只想對你好。”

　　“快別說傻話了吧，我跟你都到這一步了，我怎么對你的你不清楚么？要說這樣沒良心的話來傷我嗎？你這樣講話，我真的太委屈了……”說著，顫巍巍就哭起來。

　　老吳也不去勸她，似乎沒有功夫也沒思路去勸她，是真有話不吐不快，恨不得一瀉而出，他沉穩著聲音說著，沙澀的喉嚨，此刻聽來格外的是親人之感，“小嬈，你是87年的吧？”

　　“嗯。”她輕哼了一聲。“怎么？”

　　“以后路還長呢。其實人生很簡單，無非是遇到問題解決問題。”他道。

　　“別再跟我講大道理了。煩死了！”溫嬈撇嘴，眉毛擰到一起，心里十分厭煩。在他面前，她向來絲毫不去壓抑或掩飾厭惡情緒。

　　他卻不理會，仍舊說著“孩子啊，有我在，我就會為你把已產生的、將面臨的困難阻礙，都處理好，盡量讓你以后容易些。你看你，才二十出頭，以后你總要結婚生子，組成家庭，要過也該過正常人的生活。我總希望你能找到個好人，年齡相當，工作正當，能包容你能照顧你，有養家的能力也有養家的心力……我看于蕭他并非真心待你，人也還不定性，你往后若是跟了他，我只怕你要忍氣受屈，不好過啊，我的孩子。”

　　溫嬈心里砰砰亂跳，一時似乎還沒懂得他的意思，待到會了意，又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只覺得心酸難耐，喉嚨緊繃，眼睛苦澀，紛紛落下淚來。同時還不能放心地不時察看他的神色，他只是有睡意悶悶地襲上來，翻過身，嘆了口氣，睡去了。也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睡去了，總之溫嬈漸漸就不再哭了。她本以為自己偷著愛著于蕭，愛得深沉而高明，她以為他永遠不會察覺，然而他知道一切……既然他明白一切，理解一切，又原諒一切。她還有什么可畏懼呢？

　　不，她有。在她與于蕭的關系里，她根本就沒有基本的選擇權利和過多的存在意義。她是只有輸，沒有贏的。她只是個連姓名都沒有的客串角色，為他解一時之憂，自己只能享一時之樂的。他只對麗塔是深情真意，對自己呢，他連虛情假意都懶得施舍了么？她想著自己對于蕭的癡，就理解了老吳對自己的好。

　　她的心一半明，一半滅，他的心，一半糊涂，一半清醒。那最后的夜晚，夜光也是一半輝煌，一半闌珊。

　　溫嬈想著，總有一天，一切存在都將化為烏有，到時候一切的意義都不再有意義，有或沒有都是一樣的結局……只有抱著這樣的念頭，她一切的不好受，才得以好受一些……如今，她早一無所有了，沒有于蕭，沒有老吳，更沒有自己，從前的后來的自我都沒了，此刻的她是心知肚明大勢已去卻仍要自欺欺人勉強繼續做著夢的癡人，癡過了頭，癡到了底，反而看清了自己。多么佛性的循環啊。只可惜明白的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