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麗塔歲月

　　一如往常，麗塔每晚下班后介繁開車送她回家。

　　然而今天這次總歸非同尋常。必定難忘——

　　她終于對他說了分手。

　　如果她真有猶豫不決，如果還有留戀不舍，也不至于這樣沉默了——車外的風(fēng)是涅樊納秋季的綿柔，帶點干燥了的花草味。車內(nèi)只有輕而又輕的呼吸，和震耳欲聾的沉默無語。凌晨的街道，街燈漸滅，晨光漸明，一條路也說不上是越開越亮，還是越行越暗。然而介繁心里是明明白白地黯淡下去了，只感到森冷的絕望，他知道了，自己失去麗塔了。他甚至連挽留的余地和資格都沒有。汽車駛過白鷗灣的時候，麗塔終于開了口，那聲音輕顫，聽來是多么不真實，她說：“介繁，你恨我吧。我特別希望你恨我！”

　　介繁靠邊停下車，看著麗塔的時候仍然努力的微笑著，然而還未開口，眼淚就先落下來，他不去管那淚水，他雙目染血般的紅戚，他聲音斷續(xù)，他說：“麗塔，我只能愛你。也許我不會愛你也不配愛你，但我總是等著你的。我總是。”

　　“唉，原諒我吧，原諒我吧，我的介繁。當(dāng)我死了吧。”麗塔一邊說著一邊用雙臂緊緊環(huán)抱住介繁，雙手從背部握住他的肩，臉伏在他胸前放聲哭起。

　　“我只想你好。你好就行了。”介繁把近來更瘦更虛的麗塔珍愛地?fù)碓趹驯Ю铮丝趟е薜妙澏兜柠愃头路鸨е约和吹贸榧碌男呐K。麗塔淌的淚水都是介繁滴的心血。他多么想就這樣長久地緊緊擁住她。然而，他的懷抱永遠都不夠有力，這樣的不予束縛，卻是真有情義，是愛到深處欲求又止，情到濃時欲占還休。情深義重，不過如此。

　　介繁吻她，他眼前白晃晃的一片，置身云里霧里似的，他眼里見到的麗塔的臉，由于過分貼近的原因，有些變了形狀，很陌生的樣子似的，像前世見過的輕描淡墨卷入畫軸的丹青美人，今生今世早不該再多念想，只能平添苦楚……是啊，他自己的臉也早痛苦得失了本來面目，像是古時閨怨女子的臉，他知道這將是最后一次了，但他也只是輕輕地唇的觸碰，他們都嘗到了眼淚的咸澀，她滿臉的淚水，是她的，還是他的？反正這是他們的結(jié)尾了，就在此哭個夠吧。正待日出的白鷗灣做了他們的見證：白鷗灣上白得發(fā)青的水鳥在斜飛哀鳴，嘆情人別離；白鷗灣里雪白透銀的浪濤尋潮汐翻涌，溺癡心不渝……還要多久，要多久呢？要多久才等到日出，陽光灑滿大海，到時候光明照遍河沙，白鷗灣將是一片輝煌。前夜的絕望也將在光輝下，重生出希望。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將繼續(xù)，而介繁的一顆心是在天亮前就已死去了，它無法獲救了，它等不到新的光芒來救贖了。

　　“于蕭，救救我吧。抱緊我，抱緊我。于蕭。”麗塔幾乎是失重似的跌進在家門口待她多時的于蕭懷中，于蕭一把承抱住了她，雙臂環(huán)兜住她緊擁著。麗塔只是流著淚。于蕭什么也不說，只擁抱著，抱著就對了，他們深深的貼近，恨不能生成一體，然而心已經(jīng)揉搓到了一起，都是千瘡百孔的，你補我的瘡，我填你的孔，是彼此需要和給予，是互救性命，是互為恩人，這便是愛人。于蕭一手?jǐn)堊←愃难恚皇滞兄邼M淚水的臉龐，用指尖為她拭去熱淚，卻感到她肌膚的顫抖和冰涼，他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陣?yán)p綿的疼痛，他凝視她的臉，隔了一生一世，歷經(jīng)了生而死、死而生，這張臉終于又回到自己眼前，這個人終于是重歸自己的懷抱，縱然前塵盡翻舊夢已殘，麗塔早已忘記了所有，然而心中摯愛仍然不變不渝，無可取代——麗塔始終是愛他，愛得如此深刻、熾烈，是連于蕭自己也未敢料想的。麗塔為了他們的愛，抵抗住所有，舍棄了所有。她讓于蕭救她，救的是她一顆滿占負(fù)罪感的心。于蕭什么都懂。他心疼她，他心愛她。他輕喚著麗塔，眼淚就滑落，“麗塔，我還是那樣愛你。和從前一樣。和最初一樣。”于蕭深深地吻她，她的唇有唇彩的化學(xué)香，卻也掩不住她自身的芬芳的氣息，于蕭恨不能將她吻到骨血里。

　　介繁一直沒有將車開走，他不過是想要再多看她一會，他留不住她在身邊，但至少可以留一抹她的身影在自己的視線。他熄滅了車燈，天已經(jīng)亮了，他落魄地看著她恍惚的背影，淚眼里看不分明她漸行漸遠的腳步是輕或重，是如釋重負(fù)或如失重心，他看著一襲白裙披散長發(fā)的麗塔，如同看著一支隨風(fēng)飄蕩的白羽毛，輕飄而虛弱，看在眼里，讓人不忍心不去伸出手緊握。介繁真想要沖下車，向她去，把她緊鎖在懷里。然而，在爽灑的淡藍晨光中，在Amnesia公寓墨青的陰影里，于蕭和麗塔至真至深的擁抱親吻卻著實將他心里最后一層男人的堅強也扼殺掉了。他眼看著于蕭溫柔地低下頭，麗塔輕緩的抬起臉，嫻熟地側(cè)了側(cè)頭，迎著于蕭的吻，兩張線條清晰模樣美好且含情噙淚的臉久久地接合著，唇齒間的溫潤纏綿是足以融化這對有情人間的一切心結(jié)、誤解和負(fù)累的。與此同時，也將介繁一雙沉洞洞的眼睛幻化了，化做一雙撲火飛蛾，撲閃著翅膀，牽牽絆絆，繚繞作伴，直奔向麗塔的所在。明知結(jié)果身死為燼，心死成灰，卻還義無反顧，投身入火——介繁的視線一刻也無法離開麗塔與于蕭間的愛火……在一段又一段的感情里，我們有時是飛蛾，有時是火，我們總是在因果酬償間轉(zhuǎn)換著角色。無疑，介繁愛麗塔，是投火焚身意味的，然而，麗塔愛于蕭，又何嘗不是飛蛾赴火式的呢……

　　她感到于蕭身體的溫暖和踏實，她說，“于蕭，我什么都不記得。我只知道我愛你。這就足夠了。愛的感覺，是不會騙人的。于蕭，我愛你。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永遠都在一起。雖然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們總會分離，所以我要珍惜我要記得和你一起的每一個時刻，我要努力，再不忘記。”

　　終于，她又是他的女人了。

　　再愛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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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麗塔早醒了，他仰臉?biāo)柟馊犰悖t紅地曬穿他鼻尖下的軟骨，麗塔忍不住用指尖去撩了撩，他被搔得癢絲絲的，迷迷糊糊地蹙了眉皺著鼻子，卻還是微笑式的抿著薄唇，那樣子是有怨氣得抗議的更有順受得撒嬌的，很有種迷人的孩子氣的，他側(cè)過了身，面向她，本能似的伸出手臂去摟住麗塔，始終沒有睜開眼睛，賴著睡意緊緊抱住麗塔，麗塔輕輕的躲輕輕的笑，終于，還是歸順在他的懷抱里了……她又看著陽光煌煌地曬透他的耳軟骨，她不由得動情去撫摸那薄軟的骨膜，心頭泛起一陣酥軟，只覺得像是在摸著雛鳥的身體，這又令她感到他那孩子般的氣息，也真是怪，他在自己面前，是如此溫柔而貼心的，在外人面前，他卻總是那樣冷漠孤傲而輕佻無禮的。麗塔也不能明白，不能理解，卻莫名的覺得很受感動，她隱約覺得，這必定是與愛有關(guān)。一定是的，除了愛，還有什么能讓人性情皆變，除了愛，還有什么能魔力般的主宰人心呢……她知道，他愛她。她那樣知足而知心的微笑了，然而淡淡的一笑，眼淚倒被牽落下來了……她更親密地縮進他的懷里，臉拱在他的胸前靜靜的流著淚，心里靜靜的都是幸福的悲喜交加。她將手臂自他腋下穿過去，緊緊地?fù)Пе谋常瑢⒆约旱囊徽麄€人與他深深相貼，他睡得糊涂了，仍知將她抱一抱緊，赤裸裸的親密，赤裸裸的愛……她知道于蕭是出色的情人，也早預(yù)料到他在男女纏綿方面的不俗表現(xiàn)，然而，真正的經(jīng)歷過了，他的魅力與實力仍是令她驚訝、嘆服。他情緒迷人，氣魄懾人，身體撩人，動作熟練瀟灑而精準(zhǔn)持久。而且，對麗塔，似乎格外的狠，她是格外的沉醉了，生死由命，愛恨隨心，為所欲為，她徹底沉淪其中了……麗塔的經(jīng)驗，雖稱不上豐富，卻也不是無知一輩。初戀的人已是天高夢遠了，且總是匆忙了事，除卻第一次的痛和血，后來的重復(fù)從來也是無感可言，印象都沒有多少，更不要說快感；至于介繁，雖不至于要她執(zhí)導(dǎo)，但慌張窘態(tài)也著實令人煩惱，一番折騰下來，她根本再沒心思和情緒去體驗了；可是于蕭不同，他給了麗塔做女人的快樂，只有他給了麗塔做女人的快樂……快樂到了極致，又徒生出悲傷，愛到了極致，反倒惶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