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賢,他們之所以會被劃為一類,為時人稱賞與樂道,主要是因為他們的特立獨行,不同于流俗。既然是獨行與不俗的結合,也就是說,他們在那個時代里,堪稱一群異類。那么與其相反,處于常類的士人們,應該是個什么樣子呢?
這種常類,其實就是所謂的禮法之士。這種禮法,是從先秦時期流傳下來,隨后又被各朝封建統治階級加以修訂,以利于其統治的一套行為準則。所以,遵從禮法,就是遵從社會言行標準,響應統治者號召的表現。盡管這種禮法一般來講只存在于文化層面,不具有法律約束力,可是蔑視禮法的行徑,不但是不合時宜的表現,甚至會被人們視為大逆不道。因此,大家千萬不要以為阮籍、嵇康那幾位蔑視禮法,率真適性,活得有多瀟灑。說實在的,他們若不是生活在魏晉南北朝這個中國歷史上比較罕見的言論自由的時代,恐怕早就被關起來當作反面教材給批斗致死了。
其實,就是在六朝時期,有許多人對竹林七賢的所作所為,也是頗不以為然的,其實何曾就是禮法之士的代表人物。跟王祥一樣,作為晉初名臣中元老級的人物,何曾的事跡也是很值得一表的。
何曾字穎考,陳國陽夏(今河南省太康縣)人。他老子何夔,曾經在魏國擔任太仆的官職,后來被封為陽武亭侯。何曾承襲他老子的爵位,不用奮斗就可以做高官。不過盡管如此,他卻也沒有因此變為紈绔子弟。他好學博聞,跟同郡的袁侃齊名,被視作年輕士子的楷模。魏明帝曹睿在位的時候,他屢陳政事,所議頗有見地,官職則一升再升,一直做到散騎常侍。后來司馬懿將去討伐盤踞在東北叛亂的公孫淵,何曾又向魏明帝進諫,建議找一名威名素著的大臣去給司馬懿擔任輔佐,用他的話說,就是“進同謀略,退為副佐。雖有萬一不虞之變,軍主有儲,則無患矣。”雖然最后沒有被皇帝采納,可是這意見是十分中肯的。
何曾建議為司馬懿安排一位副官,倒并不是想要找人去監視他,相反,他怕司馬懿北征途中有什么閃失,因此千方百計地想要襄助于他。何曾和司馬懿的關系,可不是一般地好。曹爽專權的時候,司馬懿稱疾歸家,何曾也謝病不朝,跟他遙相配合。后來曹爽被誅,他才回到朝中參與政事。后來司馬懿的兒子司馬師廢掉魏齊王曹芳,這件事何曾也曾經參與其中。跟賈充一樣,何曾在政治立場上也是堅決擁護司馬氏的,這樣一來,他的官位怎可能不亨通呢?
不過客觀地說,盡管屬于司馬氏一黨的人物,何曾的官品還是不錯的。他做司隸校尉的時候,曾經給京城的百姓做了不少好事。當時有一位擔任撫軍校尉,名叫尹模的,仗著自己比較得寵,作威作福,非法謀私,朝野之人都對他痛恨無比,可是沒人敢去告他的狀。何曾不管這一套,他向皇帝狠狠地參了這個尹模一本,讓皇帝治他的罪,從而有力地打擊了尹模的囂張氣焰,大家對他的這種勇氣都稱贊不已。
另外一件事更加有名一些。這件事跟那次毌丘儉和文欽的叛亂有關。這場叛亂,讀過《痛嚙被破》的,應該不會陌生。毌丘儉事敗被殺后,他的家人都被抓了起來。按照當時的法律,毌丘儉的兒子毌丘甸和妻子荀氏被株連,也該被殺頭。荀氏的族兄乃是當朝大臣荀顗。荀顗跟司馬師有婚姻關系,憑著這一點,他向當時的魏國皇帝曹髦請求饒他妹妹一命。曹髦下詔,允許荀氏跟毌丘儉離婚,荀氏因此而撿回了一條姓名。可是這事情還沒完。毌丘儉和荀氏有個女兒,名叫毌丘芝,嫁給了潁川太守劉子元做老婆。按照法律,這個毌丘芝也受到牽連,要被處死,可是當時毌丘芝已經懷有身孕,朝廷只好先把她關在牢里,打算等她產下孩子以后再作計議。
生死關頭,荀氏求他哥荀顗再去找皇帝求情,赦免毌丘芝的死罪。這回荀顗不答應了,他對妹妹說道,“我能救你,已經是冒著莫大的風險啦,你別再給我找事兒了行不?”荀氏沒法,只好跑到何曾那向他哭訴,求他跟司馬師說情,讓官府把她閨女收為官婢,只求免她一死。何曾看她實在可憐,于是向皇帝曹髦上書陳明此事,并且發表自己的意見,認為這種連坐之法,打擊面實在太廣,應該略作修訂,皇帝和群臣認為他言之有理,竟然因此而修改了法令。這件事影響深遠。中國古代刑法里,“一人得罪,全家連坐”的條例實在可惡。有時候一個人犯了國法,純乎是他一人的過錯,他的那些親戚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跟著送了性命,有多冤枉。何曾的建議,雖然沒能使朝廷徹底取消連坐之法,至少讓許多無辜遭刑的人得以幸免,因此無論對百官群僚還是平民百姓,都是恩德一樁。
我們若是有機會給何曾畫幅像的話,他一定是一副不茍言笑,莊嚴肅穆的表情。何曾這個人,一向以衛道之士的身份自居的。他最看不慣的,就是那些忤背禮法的人,比如阮籍。我在《跡窮哭返》中寫到,阮籍他娘死的時候,他在家守喪,可是那喪禮實在從所未見。阮籍他不但照舊喝酒,而且經常對去他家正經吊唁的人大翻白眼。何曾聽說此事以后,非常反感,他曾經當面對阮籍說道:“你這個人,縱情背禮,實乃敗壞風俗之人。如今忠賢執政,將要對諸官考核名行,像你這樣的人啊,一定會受到懲罰的。”后來他又對司馬昭說道:“您提出要以“孝”來治天下,如今卻聽憑阮籍在喪禮上大肆飲酒吃肉。我看應該把他趕到荒遠之地,讓他無法污染華夏。”
司馬昭就是喜歡何曾這副認真勁兒。其實就阮籍那德行,司馬昭還不了解嘛,他不肯收拾阮籍,一是因為阮籍的確沒犯太大的過錯;另一方面,他還想借阮籍的名聲來潤色自己的統治呢,因此對何曾那義正詞嚴的指斥,司馬昭只是笑笑說:“阮籍這人,身體弱,又有病,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忍他一忍唄。”在處世態度和人生價值上,何曾跟竹林七賢那些人物都是針鋒相對的,這兩派的對立與交鋒,是當時一道非常有趣的風景線。
何曾作為三朝老臣,先后為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父子三人獻計獻策,功勛卓著。司馬昭被拜為晉王后,封何曾、高柔、鄭沖為三公。后來武帝接受魏禪,又命何曾以本官領司徒,后來又讓他進位太傅。何曾的官位已經高得不能再高了。不過這時他年事已高,身體已經不能承受長時間處理政事的需要,于是他多次向朝廷提出辭職,武帝起初還不想答應,可是后來看他去意堅決,終于答應了他的請求,不過仍然表示,如果朝中有什么重大事件,依然要向他諮問,另外還許他佩劍乘車上殿,這種隆寵堪比王祥,在所有晉初名臣中,也是不多見的。
總的來講,何曾算得上是一個好官。他性情孝謹,家風整肅,何家子弟從大到小,在他的教育下,幾乎都沒有什么不良之風。到了晚年,何曾跟他的老妻相見,還要整正衣冠,彼此相待如賓。西晉名臣傅玄、荀顗等人在談論何曾的為人時,曾將他比作曾參、閔子騫一類的人物,這不能不說是極高的評價。
可是何曾或許沒有想到,他能夠被后人了解的主要原因,卻不是因為他那些政治上的成就,跟他維護禮法的堅決態度也沒有什么關系。這原因說出來,他一定會感到超級悲哀。何曾能夠被大家了解并記住的主要原因,是他生活作風的奢華。
在本書的起始我就說過,兩晉南北朝的近三百年間,貫穿始終的兩個特點,一是對峙,二是奢華。多個政權的對峙,導致的是無間斷的征戰殺伐,是無休止的血腥與死亡;而奢華的風氣所導致的,是駭人聽聞的鋪張浪費以及生活的糜爛。這看似不相干甚至矛盾的兩點,就這樣和諧地共存著,讓人頗有些費解。這種現象的存在,里面的原因很復雜。除了政治環境的惡劣,讓人們朝不保夕,只好在有生之年拼命享受之外,個體生命價值意識的復歸也是不可忽視的原因之一。整個西晉時期,崇尚奢華都是社會的主流風尚,社會名流當中,以華美為貴,以奢侈為榮的,不計其數,而何曾大約就是這種風尚最早的倡導者之一。
其實,在對何曾的為人和性情有一定了解后,大家可能會感到奇怪:他這樣一個人,居然會是奢侈浪費之輩嗎?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事實確實如此。我們說,人是最最復雜的動物,許多歷史人物都是矛盾的集合體,再說誰也沒規定道德先生就不能過豪奢的生活啊。其實這樣的人物,在何曾之前,也不是沒有先例的,比如春秋時期齊國的名臣管仲,就是一個生活作風非常奢華的人,另外宋朝的名相寇準,跟他們也算得上是盟友。
《晉書?何曾傳》里說他“帷帳車服,窮極綺麗,廚膳滋味,過于王者。”這種生活做派,真是為后來的王愷、石崇、王濟等人開其先河。他到宮中參加宴會時,就連皇帝御膳房里做的東西,他都感覺無法下咽,皇帝直接無語,只好準他攜帶自家廚子做的東西來赴宴。他吃蒸餅,餅上要是沒有雕鏤的十字花紋,他連碰都不肯碰一下。據說,他家里每天但是在吃飯一項上,就得花費上萬個銅錢,然而就是這樣,他還常常對著滿桌子的菜,埋怨沒有可以下筷的地方(無下箸處)。
何曾他兒子何劭,沒白跟他老子混,在生活作風方面,這爺兒倆是驚人地相似。《晉書》里說何劭“衣裘服玩,新故巨積。食必盡四方珍異,一日之供以錢二萬為限”。這主兒,每天花錢,都得可著兩萬這個數兒來,哪天要是沒花夠兩萬,估計他夜里都會睡不著覺。古時候的二萬錢,雖然未必等于現在的兩萬塊人民幣,可是也足夠普通百姓家過個一年半載的了,可是在何家人那兒,只夠花一天的。可以說,這種奢侈已經到了變態的程度。朝中的諍臣劉毅等人曾經多次向皇帝彈劾何曾的這種生活作風,說他侈忲無度,應予警戒。然而別忘了,我們在《青麻代絲》中曾經寫到,武帝這個人,自己的生活作風倒還是比較簡樸,可是對大臣們的鋪張浪費行為,他一向不怎么過問的。再說何曾是國之重臣,武帝不愿為了這種事駁他面子,因此劉毅等人的彈劾之辭,他聽了,只是笑笑而已。
除了奢侈無度,何曾在品行上也不是沒有其他瑕疵。當時朝中有個名叫劉享的,曾經上書劾奏過何曾的奢侈作風。因為武帝的庇護,結果自然是不了了之。這件事情之后,何曾對劉享沒有任何怨恨的表現,后來甚至還向皇帝舉薦他,要升他的官,讓他到自己手下擔任要職。劉享的那次上書,也只是就事論事,他認為,除了生活作風方面有些地方值得詬病,何曾這個人,本身還是沒什么大問題的,應該不至于做公報私仇的事情,于是欣然接受了調令。可是隨后不久,何曾就利用職權之便,經常因為一些小事重懲劉享,甚至當眾打他的屁股。人們于是明白,其實何曾這個人,外寬內忌,若是得罪了他的話,后果還是很嚴重的。
當時,大臣賈充因為對司馬氏一家立有大功,成為武帝跟前頭等的紅人。何曾跟賈充,身份地位都差不多,可是因為忌憚賈充的權勢,便阿意依附于他。后來有一回,賈充與朝臣庾純因為醉酒而打起架來。其實當時明明是賈充先動手,可是何曾向朝廷匯報此事時,卻偏向賈充,損毀庾純。因為這件事情,何曾受到不少正直之士背地里的指責。綜合評價,雖然同為西晉初年的輔政老臣,何曾跟王祥相比的話,卻還是有很大差距的。“無下箸處”的言辭,扇起了有晉一代奢侈浪費的歪風,何曾在地下,若是知道自己恰恰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而被后人記取,估計腸子都要悔得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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