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右杯左鰲（三）

　　王尼最出名的，是他的幾番言論。

　　西晉末年，尚書何綏奢侈過度，王尼對人說道：“何綏身居亂世，卻仍然如此豪侈，我看他離死不遠了。”那人聽了，趕緊警告他道：“你別亂說啊，伯蔚（何綏字）要聽見你這么說，肯定得加害于你。”王尼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說道：“等伯蔚聽到我這話的時候啊，他恐怕已經掛了。”沒過多久，何綏果然被東海王司馬越安插個罪名，喀嚓了。

　　八王之亂的鬧劇演到最后階段，東海王司馬越掌握了朝中大權，文武百官，沒有一個不對他恭恭敬敬。王尼被司馬越接見時，卻連拜一下都不肯。司馬越問他為啥不拜，王尼答道：“公無宰相之能，是以不拜。”旁邊那些人聽了這話，都驚得臉上沒了顏色，心說，你個傻叉，想死啊？趕緊住嘴啊。沒想到，王尼不但不肯住嘴，反而把司馬越狠狠數落了一通，最后甚至說：“你欠我的東西，快點還我。”司馬越驚奇道：“我啥時候欠你東西了？”王尼說道：“當年楚人丟失了布匹，還歸咎于令尹施政不明，從而導致盜賊橫行呢。如今我王尼的屋舍資財，全被你手下的軍人搶走，鬧得我現在又饑又冷，不是你欠我東西，是誰欠我東西？”司馬越聽后，哭笑不得，不但沒有對他施以責罰，反而仰天大笑，當即宣布賜給他絹五十匹，讓他拿去換錢。

　　當時京城里的達官貴人們，聽說東海王當眾資助王尼，以為他成為司馬越跟前的紅人，于是搶著去給王尼送錢。就因為說了那么幾句話，王尼居然吃穿不愁，直接步入小康生活了呢。

　　北方的戰亂達到極點后，王尼帶著兒子，跑到江夏去避難。雖說王尼的老朋友王澄就在這里做官，可是自從八王亂后，國庫空虛，各地的財物都被調往京城，王澄可以調配的資財非常有限，對王尼，他也僅能提供一些食物而已。

　　這種情況下，王尼父子唯一的財產，就是一輛牛車。因為沒有房子住，爺倆干脆就住在牛車里面。日子過得夠苦，可是苦得有滋有味。王尼絕對堪稱潮男，他的這輛牛車，大約也是中國史籍上最早的房車了。每天要出門的時候，他就讓兒子坐到前面去趕牛，到了晚上，爺兒倆就回到車里睡覺。有一次，牛車躅躅，行進在蒼茫的曠野，王尼觸景生情，感嘆道：“滄海橫流，處處不安也。”簡單的一句話，卻道出了最為深沉的歷史的悲愴。

　　不久之后，王澄病死，荊州鬧起饑荒，王尼爺兒倆，連食物來源都斷了。無奈之下，他們跳下車來，把牛殺掉，把車拆散，然后拿拆下來的木頭點起火來，煮牛肉吃。可是一頭牛，無論有多肥，又能供他們吃多久呢？

　　牛肉吃完后，王尼父子又一次斷糧了，最后，他們竟然雙雙餓死，風流才士落得這樣的下場，值得悲哀，卻也不是王尼一個人的悲哀。其實，對王尼這樣一個率性至極的人來講，生死之事，他或許也未必如常人看得那般重大。既然時世已經如此地沒有希望，那么遁離現實，永歸忘川，對他來說，也未必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這一篇中，要談的最后一位，名叫光逸。

　　光逸字孟祖，樂安（今江西省撫州市樂安縣）人。

　　他曾在博昌縣做過一回小吏。

　　有一回，縣令家來了訪客。客人要走時，縣令讓光逸送他回旅店。當時正是寒冬天氣，天上飄著小雨，送完客人后，光逸全身都已被淋濕了，凍得渾身瑟瑟發抖。

　　回到縣衙以后，他發現縣令出門去了，于是徑直走到內廳里去，把濕衣服脫下來，放到火盆上烘烤，然后把他的臭鞋一脫,鉆到縣令那熱乎乎的被窩中，取暖去了。

　　沒過一會兒,縣令從外頭晃晃悠悠地回來。他進門一看,有點納悶，心說，“耶？火盆上咋還烤著衣服呢？床邊兒咋還擺著一雙臭鞋呢？”再往床上一看，他差點沒跳起來：被里咋睡著個大男人呢？！后來他看仔細了，原來是手下的小吏光逸。縣令當時心里那個氣，心說，你一個臟兮兮的小吏，咋跑到我的熱被窩窩里了？于是當時就要喊人，打算對他施以重罰。這時候，光逸卻在被窩里，不慌不忙地說道：“俺家窮，身上就這么一件單衣，你派俺去送什么客人，結果把衣服淋濕了，俺現在就是回家去，也沒有別的衣服換啊，只能光著。你看俺都凍成這樣了，再不找個暖和地方緩緩，肯定會被凍死的，縣令大人，您會因為心疼一床被子，眼看著人活活被凍死嗎？君子有仁愛之心，像您這樣的君子，一定不會見死不救的，因此，我就毫不猶豫地躺進來啦。”縣令聽了他這通話，雖然仍是一肚子火，畢竟不好再追究他的失禮了。

　　后來，博昌縣令被調往別處任職，光逸到京城去，接新縣令上任。因為這位新縣令還沒做好出發的準備，光逸因此暫時住在他的家里。

　　湊巧，胡毋輔之跟這個新縣令，兩人多少有點交情，聽說他要到博昌去，于是跟朋友荀邃一起去他為他辭行。兩人來到縣令門口，打門求見，就在等待的空檔，他們看縣令家院子里有一個人，背著手，在那遛跶來，遛跶去。

　　此人正是光逸。

　　當時，胡毋輔之并不認識光逸，可是他夠牛，單憑人家的兩步走，就能判斷出，這人不同凡響，于是扭頭對荀邃道：“那邊那個走來走去的人，看似奇才啊。”說完，他把光逸喊過來，跟他聊了起來。這一聊不打緊，胡毋輔之發現，此人果然才俊超卓，跟他怎么聊，都聊不夠。

　　與此同時，屋子里頭，人家縣令還坐得奔兒直，等胡毋輔之他們進來哪。他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等了快一個鐘頭，心說納悶：“從門口到大廳，這么短的距離，用爬的，也夠來回雙程的了。怎么回事呢？

　　最后，這位縣令實在沉不住氣了，派下人去調查狀況。下人回來秉報說，胡毋輔之就在大門外頭，正跟那個小吏光逸聊得投機哪！縣令一聽，勃然大怒，心說，這叫什么事啊，客人是來拜見我的，他還沒跟我照面兒呢，倒跟你這下人聊上了！你小子是來迎接我的啊，還是來拆我臺的啊？于是大筆一揮，直接把光逸的名兒從官名簿上劃去，把他趕跑了。

　　光逸失業以后，生活沒有依托，過得非常窮苦。后來，北方局勢越來越糟，他象許多北人一樣，南渡長江，躲避戰亂。自從那次在縣令家門口的一席長談之后,光逸跟胡毋輔之結為莫逆之交。當時，恰好胡毋輔之被調到荊州做官，光逸于是打算去投奔他。

　　趕到胡毋輔之的官邸時，光逸驚喜地發現，胡毋輔之跟謝鯤、畢卓等人，已經躲在屋子里酣飲數日了。這群人，個個披頭散發，光著身子，一邊喝酒，一邊聊天，玩得很high。

　　光逸在外頭，隔得很遠，就聞到酒香了。他心里一陣急癢，當即就想推門而入。可是看門人不認識他，死活不讓進。光逸急得跳腳，讓他進去通稟，看門的卻說，主子吩咐了，他跟朋友歡會的這幾天內，任何來客都不接見。

　　光逸聞得到酒香，聽得到人聲，卻進不了屋，在外面急得直搓手。后來他搬來一塊大石頭，踩上去，終于從窗戶里看到了屋里的盛況：幾個老爺們，脫得精光，在里頭拍著桌子喝酒，喝得正high呢。光逸興奮得大腦充血，他干脆在門外，把衣服脫個干凈，然后把腦袋從墻角的狗洞伸進去，一邊朝里頭亂瞅，一邊大聲叫喊。

　　胡毋輔之聽到異響，循著方位看過去，發現狗洞里伸進來個腦袋，正在那呲牙咧嘴地嚷呢。他又驚又喜，說道：“這是誰呀？！別人，絕沒有這樣兒的，一定是我那好兄弟孟祖來啦。”于是趕緊讓看門的把光逸領進來，然后把他介紹給其他幾位酒神。光逸光著身子走進來，也不推讓，大大咧咧一坐，隨后就這些人共飲起來。他們不舍晝夜，又是一通鯨飲，一直喝到忘記了自己，忘記了俗務，忘記了時局，忘記了外面的那個世界。

　　參與到這場飲宴中的人，后來被人合稱為“八達”。這稱號，實在貼切。在那樣的一個時代和環境中，朝不保夕的士人們，除了飲酒忘情，還有什么更好的選擇呢？

　　右手持杯，左手舞螯，拍浮酒船，了此一生。

　　這樣的妙人，就是現在，也足以被稱為“達人”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