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右杯左鰲（二）

　　胡毋輔之是極感性，卻有極理性的人。因為才學過人，他先后被征為別駕和太尉掾，這兩個官職，都是那種講出去有面子，事務也不繁重的閑職。他覺得做這種官，怪沒勁的，因此全都辭掉，不去就任。

　　可是，隨后不久，他的家境轉貧，胡毋輔之只好向朝廷請求，讓他去做繁昌令。朝廷看重他的名氣，答應了這個請求。得到這官職后，胡毋輔之一點不馬虎，那耽誤事兒的酒癮，他說戒就戒了，單是這一點自律的精神，已經值得很多人學習了。

　　戒酒以后的胡毋輔之，工作效率飆升。沒過多久，他就把當地的政事搞得井井有條。因為政績突出，后來他又被調到京里，一路遷升，一直做到司徒左長史。這個官兒，又有實權，又有地位，好得不得了。可是，這時候，胡毋輔之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就是不待見這種要他成天腰板挺得奔兒值，把臉拉得奔兒長的所謂“要職”，因此，他又向朝廷請求，還是把他調到地方上去做官。

　　這樣的要求，朝廷當然是樂意滿足的。皇帝心想，“這么好的官兒，你都不做，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盯著那位子，做不成的，還著急上火呢。這個胡毋輔之，真是個傻瓜蛋。”

　　這種事，不好評價，只能解釋為，不同的人，他的需求層次處于不同的位置吧。

　　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認為，人的需求層次，從低到高，大約可以歸結為這樣幾類，分別是：生存需要（衣食住行），安全需要（工作的穩定），社交與愛情的需要，尊重與自尊的需要，以及自我實現的需要。人，一般總要先滿足了低層次的需要，才會將他的需求推向一個更高的層次。

　　在這個例子中，大家搶著去做司徒左長史的官職，一方面是因為這官職可以保證物質收入和財產安全，但是更重要的，這是份體面的工作，可以借以滿足他們尊重與自尊的需要。

　　可是胡毋輔之不稀罕這種官方規定的身份象征。在地方為官，通過自己的能力使百姓富足，同時不必刻意跟京中的要員們搞好關系，更不必摧眉折腰，巴結逢迎，這樣的滿足，哪里是那些人能夠理解的？因此，人家胡毋輔之，早已上升到追求自我實現的層次了。

　　后來，他終于得償所愿。被皇帝任命為樂安太守后，他高高興興地騎上小毛驢，離京赴任去了。

　　胡毋輔之這個人，有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喜歡舉薦年輕人才。有一回，他到自己以前做官的地方去玩，跟一班老部下飲酒敘舊。當時，有個新來當差的年輕人，名叫王子博。這人在席間，劈腿坐著，對胡毋輔之這位前任官長，一點尊敬的神色都沒有。當時天氣比較冷，胡毋輔之命他去取點火來熱酒，王子博卻說道：“我卒也，惟不乏吾事則已，安復為人使！”翻譯一下，這話的意思是說，“我已經很累啦。再說，我自己這兒，還有一堆事兒要做呢，哪能聽別人使來喚去的！”

　　胡毋輔之聽了這話，一楞，心說你個毛頭小子，咋敢跟我這樣頂撞？不過也正是他這沖勁兒，讓胡毋輔之產生了興趣，他干脆跟王子博攀談起來。這一談不得了，胡毋輔之發現，這小子不但談吐清奇，而且見識不凡，聊到最后，他甚至忍不住嘆息道：“吾不及也！”

　　后來，胡毋輔之把王子博舉薦給河南尹樂廣。樂廣的事跡，讀過《杯弓蛇影》后的應該已經了解。他見了王子博，同樣非常喜歡，留他在自己身邊做事。這件事之后，胡毋輔之善于甄拔人物的名聲就更響了。

　　胡毋輔之足夠個性，不過，他有個兒子，名做胡毋謙之，卻比他老子還猛。

　　胡毋謙之才學趕不上他老子，傲慢的勁頭，卻比他老子更加厲害。這小子，做過的最偉大的一件事，就是喝醉了酒，直呼他老爹的字。子女對父母直呼其名，這在現代的歐美國家比較常見，可是在古代的中國，可是大逆不道的行為。

　　不過，我們說胡毋輔之是位奇人，確實名非虛與。當時他聽到兒子這樣喊他，居然不以介懷，反而笑著答應。時人知道此事后，都搖頭嘆息，說這爺倆，簡直是一對兒神經病。

　　有一回，胡毋輔之在那兒一個人喝酒，喝得很high，胡毋謙之忽然跑到他跟前，厲聲說道：“彥國你上年紀，不能再這么喝了！你不愛惜老命，難道是想撇下我，以后讓我自個兒去喝西北風去嗎？”胡毋輔之聽了這話以后，大笑不止，然而把兒子叫到身邊，跟他一起喝起酒來。時人聽說這事后，連嘆息的力氣都沒了，直接無語。

　　西晉時候，狂誕人物的事跡，還遠遠不止這些。

　　再講一位。

　　這是一個讓我非常欣賞的個性人物。

　　此人名畢卓，字茂世，新蔡（今河南新蔡縣）人。他從年少時起，就放達不拘，最好的朋友，就是胡毋輔之。

　　畢卓平生最有名的一個故事，跟酒有關。

　　話說有一天，畢卓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突然聞見隔壁鄰居家正在釀酒，哎，那味道，真叫一個誘人，單是聞味，也知道，釀出來的一定是極品。

　　聞到酒香的畢卓，對鄰家的酒，一直念念不忘。當夜，他把自家儲存的最好的酒拿來，自斟自飲一番，無論怎么喝，都覺得沒有味道。他意興闌珊地躺到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最后，他實在忍不住了，于是翻墻跳到鄰家院里，摸到廚房中，來到盛酒的大甕旁邊，大口小口地偷喝起來。

　　鄰家的長工們，夜里睡得好好的，突然聽到廚房里有一種奇怪的聲響，于是偷偷潛進去，定睛一看，嚇一大跳。嗬！好大一只耗子，正把腦袋伸到盛酒的大甕里，“咕咚咕咚”地喝呢。

　　大家發一聲喊，把畢卓給捆得跟粽子似的，關在小黑屋里。第二天，主人來審賊了。是時，天已大亮，主人把那捆翻在地的人仔細端詳一番，大吃一驚，“喲，這不是畢吏部嘛！怎么給捆成這模樣了？”于是趕緊給他松綁，然后細問究竟。

　　畢卓被人捆了一宿，滋味可想而知，可是奇怪的是，在他臉上不但不見怒色，連痛苦的神色也沒有半點。他被捆的緣由大致一講，主人聽了，非常惶恐，連聲喝罵那些下人瞎了眼睛，也不看看是誰，就給捆翻嘍。

　　畢卓見這場景，趕忙勸止，跟主人說，這也不怨那些下人，誰讓他私闖民宅來著？再說，誰能想到，一個堂堂的吏部郎，能干這種事兒啊？主人說，“那不行，您看，他們把您勒成這樣，我得責罰他們啊。”畢卓哈哈一笑，說道，“你要是真想補償我啊，這樣吧，”一邊說，他一邊拉著主人的手，走到廚房里那口大甕跟前，“你陪我喝點兒，這事就算了啦。”

　　主人一聽，樂了，心說這畢吏部還真是個妙人哩，于是主客盡歡，畢卓大醉而歸。這件事，在當地傳為佳話，幾乎家喻戶曉。

　　畢卓愛酒成癡，他曾經對人說道：“若得酒滿數百斛，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這段話，一直令我欣然有慕。試想，滿船美酒堆積，四時甘味陳列，右杯左螯，拍浮酒船，了此一生，是何等的高致。這就像馬致遠的小令，“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深山燒紅葉”，讀來令人悠然暢想。尤其是那“浮”字，把那份做人的隨緣適性，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浮沉于紅塵，不若忘情于江湖，畢卓是個道地的神仙中人。

　　跟畢卓同時，也以狂誕而聞名的，還有一位，名叫王尼。

　　王尼字孝孫，因為平生卓犖不羈，任達放誕，頗得胡毋輔之等人的賞識。

　　八王之亂起后，天下動蕩不安，王尼家世代為兵，因此也應征到護軍府，做了個小兵。胡毋輔之聽說這事后，跟王澄、傅暢、劉輿等人，聯名給洛陽令曹攄寫信，請他不要讓王尼這樣一位才士去服兵役。

　　曹攄知道胡毋輔之的名氣，不是不給面子，可是當時的士兵的征募不歸他管，他不敢擅作主張。

　　胡毋輔之一看這人辦不了事，干脆率著一班朋友，牽羊攜酒，跑到護軍府去看王尼。看門的跑去，把來客姓名告訴護軍，護軍嘆息道：“唉，這么多名士，牽羊帶酒地來我這兒，是來犒勞將士的吧，唉，我真是有面子啊。”

　　于是他趕緊回內廳，換了件衣服，正正領子，然后回到客廳，板板正正地往那兒一坐，就等著會見這群名士了。可他左等右等，到最后也沒能等來這群人。他很納悶，只好把差人找來，問他道，“剛才來的那些人呢？”差人搔搔腦袋，說道：“那些人去后頭馬棚里待了一會兒，現在已經走了。”

　　原來，當時王尼在護軍府的馬廄里，負責養馬的工作。胡毋輔之等人進了大門以后，根本沒鳥那什么護軍，而是徑直走到馬廄里，見到王尼，然后把牽來的羊殺了，把帶來的酒倒滿，一邊吃烤羊肉，一邊飲酒盡歡。吃飽喝足之后，他們就揚長而去了。那護軍一聽，直接驚了，心說，“這王尼是個甚么人物啊？一大批名人，興師動眾地來到我府上，只為了見他一面？這么牛的人物，我可得罪不起。”于是他馬上給王尼放了長假，讓他不必再來護軍府里當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