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

　　“老管家所作出的另一個美麗的假設是有關靈應的。在付了靈應一大筆銀子之后，老管家理所當然地認為靈應會每天都和他們一塊兒到蹴鞠場去，盡力的為他們加油助威。而事實上老管家的假設的前半句是完全正確的，后半句就錯得離譜了些。剛開始的幾天，靈應每天都興沖沖地跑在隊伍的最前面，一路帶著隊伍向蹴鞠場走去。到了球場以后，靈應就站在熒光粉外面給周寶喊著口號。但幾天以后，靈應發現無論踢了多久，進球的總是周寶，而且其他的人看起來都弱不經風的樣子，完全不是周寶的對手。于是靈應就不顧老管家的阻攔，沖進了場內去把球搶了下來，不費吹灰之力地踢進了球門。這樣做的最終結果有兩個，其一是周寶滿是麻子的臉變成了綠色的，看起來就像一堆撒在綠地里的種子，另一個是靈應覺得蹴鞠是這世界上最沒意思的事情。這也就是說，從那一天開始，靈應就走在了隊伍的最后面，并且總是隨身帶著一大包瓜子，帶到蹴鞠場去，一邊看周寶他們蹴鞠一邊吃。最后，到了靈應吃剩下的瓜子殼可以壘出一座小山的時候，周寶終于對蹴鞠失去了興趣。他對靈應說：我覺得這事情沒意思極了。靈應指了指一旁的瓜子，沒有說話。周寶又說：我們去做那件事情吧。靈應想了想，放下了手里的瓜子，點了點頭。”

　　按照小許的說法，故事到這里就應該完全結束了。那最后一句話結束的時候我們正好到了小許學校的正門，我雖然數學沒有表哥那么好，但我也知道這件事情發生的幾率很低。所以我懷疑小許把故事的后半部分私吞了，沒有告訴我。但那之后小許就下了自行車，拉了拉我的手就跑到學校里面去了，這也就是說，即使我有所懷疑，也無處可施了。于是我便放棄了對這件事情的懷疑，開始幻想起這個故事被隱瞞的那一部分。

　　我覺得周寶要和靈應一起做的“那件事情”應該是和薛仁越有關的事情。因為到了耳順之年的周寶早已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周寶，還是那個薛仁越了。但這件事情有著它固有的難度，一是因為它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早已沒人記得清了，二是因為這在城里似乎是個秘密，沒有人愿意說出來。以上這兩點就是周寶到目前為止發現的所有事情，前者是因為每當提起這個話題，總是沒人能夠把話說清楚；后者則是因為每當有人說清楚了，就會被旁人抽上一個耳光。而由于后一點的發現，前面一點的真偽又有了一些討論的余地。

　　但偶然，或許是某一個家丁，或許是某一個過路的婦人，或許是鐵匠鋪里的趙鐵匠，總之是這薛舉城里的某一個人告訴了周寶一些關于薛仁越的信息。之所以說是“一些”，是因為這些信息都是零零散散地，不成篇章。而之所以說是“信息”，則是因為它們零零散散地，連事情都算不上。

　　但通過這些零散的信息，周寶知道了薛仁越是個身高七尺，身形消瘦，喜歡穿白色布衫的人。周寶覺得他肯定在涇原的茫茫沙漠中徒步行走過。沒有軍隊，沒有馬匹，只有他一個人。在不知道是否曾經越過的沙丘上留下一行行的腳印。在那片土黃色的沙漠中，肯定曾經有過那么一個純白色的消瘦身影。周寶唯一不知道的就是他為什么會在這里。是為了活下去，還是為了被這片黃沙掩埋。

　　周寶猜，在那一天的夜晚，為了抵御風寒，薛仁越曾經挖了一個沙坑，躲在了里面。那個沙坑或許和薛舉城一樣，是四四方方的，或許又和那天晚上的月亮一樣，是圓形的。但不管那個坑是圓的還是方的，因為沙漠夜晚的溫度太低，薛仁越一下子就跳進了那個坑里，并且蜷縮成了一團。天上是滿月，但他覺得這沒什么意義。他想起自己看過的史書，里面從來不寫這些事情。所以他在想他們在史書里會是什么樣子。

　　現在我們可以說，周寶以為自己是薛任越，但薛任越并不知道周寶。所以周寶知道薛任越在想些什么，并且很清楚的知道答案，但卻并沒有讓薛任越知道：他看過縣志，在那里面，薛舉和薛任杲雖然萬人難當，卻性情殘暴，是成不了大事的樣板。周寶并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情，但如果他足夠聰明的話，他很快就會意識到自己并不是薛任越，也不會需要去尋找薛任越，好證明自己的存在。

　　周寶現在想的是薛舉和薛任杲。他覺得他們很好。無論他犯了什么錯，他們都會原諒他。他還覺得李淵是世界上最無恥的人。因為他想要殺了父親和哥哥。當然還有薛任越自己。在那個沙坑里，薛仁越想到的就是這些事情。那時候這個國度還被叫做大隋，所以他可以想這些。但如果是在大唐，那么就只能在沙坑里去想了，還要被活埋掉。好在他并沒有被活埋的危險，所以很快就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