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

　　表哥的稿子到這里就全部結束了。我看完最后一行字的時候是早上八點。小許剛起，正在廚房做早飯。我正想著是要去表哥的屋子里收拾一下東西還是先去花鳥市場買一株菩提。小許端著碗面走了過來，說：起啦？我說：嗯，起了。沒怎么睡。怎么又是面？小許說：不滿意自己做去。多出來那一碗我拿去喂狗。我連忙把面接住，說：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小許說：這還差不多。對了，你手上那沓東西是誰寫的？我愣了愣：嗯？我手上……哦，我表哥。小許說：你不早說，我還以為是你寫的東西，拿了半沓去糊墻了。我很想扇她一巴掌，但這樣會顯得我很沒有紳士風度，而且以后也得不了面吃，所以就問：已經糊上去了？小許說：還沒，昨天半夜起來喝水，發現茶幾上有沓紙，就取了半沓，那會兒是半夜，我正迷糊，拿過來看了一遍，覺得有點意思……她說到這兒就停了下來。我問她：覺得有點兒意思，然后呢？小許放下手里的面，低了低頭說：然后我就，拿去糊墻了……

　　這讓我很苦惱，因為我一直覺得浪漫就是不講邏輯，而單看小許和我剛才的對話來看，她實在是比我要浪漫上一萬倍，所以我也開始懷疑起她喜歡我的緣由。

　　你還記得那故事嗎？

　　還記得一些。

　　那你就說吧，我不想盯著一堵墻看一上午。

　　嗯。

　　“一個故事在它完成之前總有著無限的可能，這無限種可能既意味著無限種結局，也有可能是都指向同一個未來。當我們窮盡這些可能的時候，我們有可能會慶幸而歸，也有可能會一無所獲。但不論怎樣，這個故事都還有另一種可能。而在這一種可能里，周寶并沒有忘記自己喜歡蹴鞠這件事，靈應也沒有忘記自己來找找周寶是為了什么。這也就是說，現在靈應每天就和周寶的蹴鞠隊一起跑到城外的蹴鞠場里：球隊進行練習，靈應按照工作的要求在一旁給他們加油打氣，裝成是粉絲。

　　“有關這個蹴鞠場的情況，可以如下描繪：那是一個約有十米高的木制建筑，由許許多多的長方形木條拼織而成，木條和木條之間用生銹的鐵釘固定起來，不管是遠看還是近看都極不牢固。整個蹴鞠場修在一個山坳里，那些木制的框架就搭在周圍的山坡上。山坳里面被抹平了，還種上了些第二天就會死的草。最開始的蹴鞠場就是這樣，它是由老管家全權設計的，老管家認為這樣的建筑既有領先世界一千年的藝術水準，還能夠省時省力，節約資金，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設計。而且每當有風沙吹來的時候，蹴鞠場中就有一種朦朧的美感，那些頂上的木板之間就會摩擦得咔嚓作響，整個蹴鞠場外圍還會根據風向移動幾米。管家認為這才是整個設計最精妙的地方，它會動，和自然有著共鳴，有著靈性，雖然因此觀眾席（就是那幾片山坡）的大小經常會出現變化，但這并不妨礙它是個劃時代的杰作。但周寶和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甲方一樣，對于設計的成品，永遠是不滿意的，而且‘要把它改得俗不可耐’，這話是老管家說的。老管家還說后來的蹴鞠場就變成了一個毫無特點的蹴鞠場。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后來的蹴鞠場變成了框架結構的鋼鐵蹴鞠場，遠望過去就像一個銀色的馬蜂窩，在那片土黃色的世界里杵著，晃得人眼睛疼。老管家很肯定這是趙鐵匠的主意，因為整個薛舉城只有趙鐵匠一個人在賣生鐵，而且品味還極差。但老管家認為，整個蹴鞠場的最大敗筆就在于他們在那些‘馬蜂窩的洞上’填滿了彩色的玻璃。這樣做的結果是這個蹴鞠場變成了完全無法用肉眼直視的東西，因為那些玻璃質量很差，反射率很高，折射率卻很低，太陽光一照下來，整個蹴鞠場就發著金光，再也無法看清了。另一個問題就是那些僅有的透過的光線照進了蹴鞠場后，這兒立馬就變成了長安城里胡人跳舞的地方，七色的光線來回搖曳，讓人走路都搖搖晃晃的。這也就是為什么周寶的蹴鞠隊每天清早就要來這兒的原因，因為清早沒什么太陽，蹴鞠場里的光線雖然很暗，但卻可以正常的訓練，等到正午時候再來，只怕就是把球傳出去都要扭扭腰才好。

　　“至于蹴鞠場內部的情況，是這樣的：考慮到重新修建的蹴鞠場失去了可移動性，所以蹴鞠場內部邊緣的觀眾席就不再是黃沙堆的可移動坐席了，而是由趙鐵匠親自定制的人體工程學座椅。這些鐵制的椅子通過一些支架和蹴鞠場的外部結構連接在一起，起到了穩定的作用。蹴鞠場的中央就是球場。和大唐所有的球場一樣，那是一塊長方形的黃色土地，在里面用熒光粉劃出了邊線和中線，這樣在晚上也能夠進行正常的訓練。當然，整個蹴鞠場的靈魂在于兩邊的球門。在此不得不提及，蹴鞠中的球門是唐代才有的東西，在此之前或者之后的蹴鞠，都只是單人的球類雜耍而已，沒有對抗的性質。而唐代的球門，全都是用竹子做框，用漁網架在其中制成的。而竹子和漁網的選材就體現了蹴鞠場的豪華程度。比如金城縣的球門是毛竹和麻繩漁網做的，蘭州城的球門是用箭竹和絲線漁網做的，而長安城是全國最大的城市，所以長安的球門就是用長了千年的鳳尾竹再加上金絲漁網（這似乎已經不能叫做漁網了）制成的。但薛舉城外五里的這個球門就超出了以上的界定，在這個球門上用細繩掛著一些椰子，沒當有球進入網中時，細繩就會斷裂，椰子就會掉下來，而此時通過一根線與椰子連接在一起的杠桿就會因為重量減輕而下降，使得杠桿另一端連接的木牌緩緩下降，最后在場中央懸掛的記分牌中顯示出雙方的比分。以上就是老管家自以為天下無雙的設計，根據設計構想和圖紙來看，這個設計都是沒有問題的，但唐代的施工質量得不到保障，難免會有些偏差，而且周寶他們一直沒能找到椰子，所以只好用西瓜和蘿卜來代替，前者倒好一些，后者掉下來以后杠桿都沒怎么動，比分就在兩個數字中間晃了晃，然后停了下來。

　　“通過以上的敘述我們可以知道，薛舉城外的蹴鞠場里有一套很精妙的計分裝置，可以讓觀眾準確的知道比賽的得分。但這套裝置又制作得不夠精良，經常把分數顯示在兩個數字之間，所以前一句話中的“精確”又成了一個美好的假設。”

　　故事進行到這里的時候小許正坐在我的自行車后座上，當時我正在騎車送她去上班。不知道是我老了還是她變胖了，我總感覺騎得有些吃力。好在這故事有點長，所以我要是騎得快了就聽不完了。我突然就想起了我們的老廠長。在他五十九歲那年，某一天早晨，他跑到我們車間里，告訴我們今天所有人的工作效率必須提高一倍，不然明天就全部滾蛋。他說完這話就回到辦公室里去了，只剩下我們幾十個工人在車間里傻愣著眼。這件事情的結果就是第二天我們交出了比以往多了一倍的成品，只不過為了趕時間，全都組裝成了廢鐵，這也就是說，我們的效率變成零了。由此我們又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這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是說起來很美好，但是做起來卻總是漏洞百出的。而當我們的老廠長明白過來這個道理的時候，他已經到了耳順之年了，這也就是說，即使他明白了這個道理，他的腦子也再不明白了。所以從那以后我們的廠子就一蹶不振，到現在只能勉強支撐，快要倒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