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這小小的眼睛,還會動呢,可見是活著的。我收回手指,專注的望著案板上這小生靈的兩只眼睛,它們左右分得太開,向外伸出得也長,大概是外星人的原型。只是人們已對它們見怪不怪,誰也不是那第一個吃螃蟹的勇士。
我從來不是勇士。我膽小如鼠,游樂園里的東西從來敬而遠之,除去旋轉(zhuǎn)木馬和碰碰車。我還怕昆蟲,怕血,怕黑,怕夜里一個人。建明不在家的時候,我總是開著燈睡,也睡不實,就巴巴得熬著眼睛等天亮。
幾天下來,人憔悴一圈。還好,在出差六天之后,他回來了。
一回來,就趕上一個浪漫的節(jié)日。之前是他答應過我,中秋不會把我一個人留在家里。
作為對他守信的獎賞,在他晚上航班抵達之前,我下午去菜場買了八只閘蟹回來。所謂菊黃蟹肥秋正濃。九十月份,最是吃蟹的時候。我不很懂,都是這個愛食的老饕建明告訴我的。
上網(wǎng)科普一下,我知道閘蟹隔水蒸食最好,最大程度保留原汁原味。想想這樣也夠簡單,我的廚藝極差,提高尚待時日,今天我已來不及。
我并不經(jīng)常來菜場??晌蚁矚g這種地方。它們讓我有一種身份上的逃離感,因為不熟悉,所以才能置身事外。縱我知道它和廚房兩點一線,是很多女人的朝夕去處。誰知道這次之后,我會不會也成為她們其中一人,從此面目模糊的砍價挑選呢?
也許因我是生面孔,來到河鮮檔的時候,幾家老板都熱情招攬,左右大手各抓出一只螃蟹濕漉漉的向我炫耀。它們的確值得炫耀,個個在其手中張牙舞爪,格外精神新鮮,還不知死到臨頭的吐著泡泡戲耍。也有些要我留意那幾只作展覽狀已破膛的死蟹,它們膏黃四溢,更像被自己豐滿的汁液撐死。我左顧右盼著,他們加大攻勢——都知我不懂。
“你要公還要母呀?小妹我跟你講,我的公蟹是這里個頭最大的啦,今天過節(jié),你不買很快就沒貨了呀!”
面前男人口沫橫飛地在我面前來回甩他的螃蟹。我后退一步,不是怕他蟹上的水,而唯恐他的口水。這么一欠身,才留意到他旁邊的攤位上,一個青年男子目光篤定著,他笑。
他笑,不說話。直到我留意起他的蟹。
“看蟹呀?食公食母?”
“哪種好吃?”我一句話將外行暴露。
他之前在小馬扎上坐著,皮膚黑亮亮的,一站起來,宛如健將。大手抓出蟹來,輕巧穩(wěn)健,不帶水的。
“信得過,我撿好的給你?!?/p>
他自顧自扯下塑料袋,悶聲選擇著池子里的蟹。它們在他池中,一早有如等候遴選的嬪妃,安靜順從。真奇怪,我懷疑他給我死蟹。
“讓我看一下呀,你也不問我?!?/p>
他抬頭,茫然如孩子。轉(zhuǎn)念又是一笑:
“你不作聲,不是信得過我了?”
對待一個面上總是掛著笑的人,你的確不好說什么的。轉(zhuǎn)臉看向那些剛剛還嘰嘰喳喳的老板,此刻都各做各的生意去,也不多言。好似他有種權(quán)威似的。真好玩,我不知這菜市場里也有三六九等,那么,他是蟹王?
他給我選了八只。四公四母。我打開袋子一看,果然個個鮮活飽滿,只是有些痛苦。它們被他上了綁,小爪子徒勞的從縫隙里試圖施展,卻逃不破他的繩。
“放心吧,”他又一笑,有一口白牙齒:“回去直接上籠蒸就好了,不會嚇到你的?!?/p>
他怎知我會怕?心下稍安,回以一笑。便見他那粗野的笑容更燦爛了,低著頭給了錢,我覺得他比螃蟹可怕。
“送你一瓶蟹醋。吃好再來,下次算便宜給你?!?/p>
“謝謝?!?/p>
“下次直接到我家買蟹就好?!?/p>
他這話是說給旁人聽得,四處嘰嘰喳喳,就是沒人再敢口沫橫飛,都如上了綁的蟹。我好奇的望著面前這個一身海腥的男人,他看來還很年輕,許是就因為年輕吧,他身上充盈的力量才令人懼怕。那力量似乎無窮無盡就保留在黑亮的皮膚下面,只待他命令一聲。他一抬手,拿蟹醋給我,剛好留意到我看他。
我臉紅了,怕他誤想我“好色”。卻沒想他也臉紅著:
“我叫阿昌,不要找錯了?!?/p>
“不會的?!?/p>
兩個在悶熱的菜場里陡然臉紅的人轉(zhuǎn)臉去了,各自向著原本的生活回歸。當我拎著一兜螃蟹走出去呼吸外面空氣之時,心跳緩慢下去,兀得竟覺出冷。
望著湛藍天空,冷色調(diào)那么強烈。有兩道飛機滑過留下的劃線,細長的區(qū)分出兩片天地。接著它們開始變淺。
菜場里濃郁的五葷氣味配合男女汗味,真是個情欲場。但我沒忘記,自己同建明一樣,都是無情人。
憑他來者是誰,百蟹之王嗎?
建明提著黑色皮箱回家來了。穿過廚房,他發(fā)現(xiàn)我的窘境。我投入他白襯衫中,背著身子不愿面對案板上十幾雙眼睛。
它們個個都還活著,越被束縛越在抗爭,處處顯露它們是有生命和意識的。最無可奈何,它們要被“活蒸”。
我抬眼哀求建明:“做炒蟹好不好?油溫高些死也痛快?”
“你要給螃蟹人道毀滅嗎?”他幾天沒刮的小胡子蹭在我側(cè)臉,一雙沒精神的眼睛笑看我:
“我聽說若用針先刺穿其腦,可使其癱瘓。那樣便無痛苦?!?/p>
我默然。他放開我一面解著襯衣一面把蒸鍋拿下來。
“把水燒開再放螃蟹好了?!?/p>
“建明,你來做好么?”
他走出幾步,赤裸著瘦弱的胸膛回身看我,無可奈何著笑:
“怕報應?所以要我動手?”
“我是真的不敢做。都是你要吃這東西,我從來不知道吃螃蟹是這樣殘忍的事?!?/p>
“你要想著,不吃是慈悲,吃了才是解脫。它們也想有再選擇的機會呢?!?/p>
“我覺得它們在看我。”
建明出差歸來,帶著榮耀和成就。他這次在東北簽下了一單大生意,一舉帶領(lǐng)公司逆轉(zhuǎn)了過去一年的頹勢。身上殺伐決斷之氣愈發(fā)鮮明,我知道他這樣一路往上爬,勢必會忽略腳下風景。
在他將那些眼睛閉合在蒸籠之內(nèi)時,我看到他平靜的注視他們?;蛟S他在錘煉自己內(nèi)心堅硬的程度,他已不放棄任何進步的機會。
誰可令他猶豫觀望?我惟愿自己不致成衰草。
因為沒有按照網(wǎng)上的經(jīng)驗將螃蟹翻殼來蒸,八只螃蟹膏黃四濺,整個蒸籠內(nèi)一片狼藉,如幾只破碎的蛋粘稠其上,是它們無法保全的子孫。
盛盤上桌,八只巋然不動,皮肉通紅。我坐在餐桌一端,扭臉不愿正視那因高溫蒸煮已變?yōu)榘咨难劬Γ鼈兡救槐犞?,有眼無珠。
我舉杯敬他,一盞褐色黃酒:
“這幾天你在外辛苦了,我的大英雄?!?/p>
他飲盡,心滿意也足:
“總算拿下來了。也不枉我之前日夜辛苦?;劬o你夾只蟹。走之前那幾日是我不好,工作一忙就冷落你?!?/p>
我望著碗中那團塊狀的美味,怔怔不知從何下口。正如我不知如何回答他。有的事,我寧可他永遠不道歉,那樣他便永遠不曾錯。我也可以灑脫一點,說聲忘了。
他如此鄭重地舉杯邀我,令我只得在酒的滋味中重回那一晚的悲辛。那是他臨出發(fā)的前夜——
“我已好累了。過去別再提了,盡是些美麗的幻象。大家成年人,什么過不去?”
只穿一條短褲的男人坐在床沿,門口有他收整清楚的行李,隨時可以離去。他的腦中都是離去,今夜走,離開我。明早走,離開我,再去他的大事業(yè)。
而我,在凌晨一點半坐在沙發(fā)上木然的聽他這段話。還從不知道他曾有這樣的感慨。在我記憶中,與建明交往三年,轟轟烈烈,天雷地火都品嘗過,這一年情緒漸落,相敬如賓,也覺只是自然規(guī)律——
可他兀得判決我們兩個,那些愛得過去,盡是幻象?什么時候,這個男人在我們的生活里觀照出了五蘊皆空,色相也是空相?
我唯有淚流。
“一切等你回來再說好嗎?節(jié)后再說好嗎?給我一些日子適應?!?/p>
他疲憊的望著我,過去我一流淚,他便心疼?,F(xiàn)在我一流淚,他便心狠。
黃酒苦澀著在舌尖回甘,現(xiàn)在我安慰自己他已幡然回頭。看他柔情似水,調(diào)戲似得應對一只蟹。先用手指輕輕撥著皮殼,試驗其溫度,又放到眼前,嗅一嗅,閉目呼吸著骨血中那原汁的鮮。
他喜歡吃蟹,也懂得吃蟹。我想起今天菜場里那“蟹王”。
建明面上也是一笑,卻并不粗野。而是一種上等人的,優(yōu)雅,戲謔的笑意,不留神則尋不見。
他卻粗野的將其生掰硬扯,骨骼纏連之間聽見破碎聲音,他眼睛發(fā)光,隨著一點點破殼出的澄黃團塊發(fā)出博彩般的歡呼。那是蟹中至美的蟹黃,世間最易贊美,最易夭折的子孫。
筷子輕夾一塊蘸上調(diào)好的醋汁,姜絲縷縷,祛寒的。他那緊閉的嘴巴不動聲色的研磨,咀嚼,吞咽著。又回歸了斯文與優(yōu)雅,而我只顧瞥著那被他甩去一旁的蟹殼上,兩只白色的眼組織。
它們曾與我對視。不知在蒸籠的黑暗中,它看向哪。
是否懷念那個菜場中鮮活而擁擠的水池?
我笑了。建明催我快吃,他唇瓣上留著黃色血污:
“別辜負舌頭。餐后我給你心理疏導就是?!?/p>
他的心理疏導課在床上。月圓之夜,我們沒有拉窗簾。十五層樓外的夜空沒有更近,卻是空氣稀薄。一輪圓月是天然光源,我們由黃酒換成紅酒,他由食蟹轉(zhuǎn)為食我,我是他悶熱夜晚的餐后點心。
音響里有一點音樂。是電影《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同名配樂。節(jié)奏輕快,有如挑逗。而我們之間已經(jīng)很久沒有挑逗這一過程了。我平躺在我們的藍色條紋床單上,著鵝黃色睡裙,凝視著我的英雄,他食過蟹的嘴和手指,都帶著若隱的腥氣。
那手指流連過我的嘴唇。他胡渣摩擦過我的嘴唇。我仍觀察著他所對我做的一切,在他那孩童般緊閉的眉眼中,我看到一絲放任,一絲無奈,一絲疲憊,一絲決絕。可他終歸冷靜。連他的吻都是冷的,蜻蜓點水般戲弄,他從不獻出舌頭,除非要勾回什么。
他拒絕與我無條件癡纏。他只想把我剝皮拆骨,看清內(nèi)部構(gòu)造。他欣賞我如欣賞一只蟹,他品嘗我,也如品嘗一只蟹。為了避免危險,他先下手為強。
我還是沒有閉上眼睛。他剝?nèi)ノ业囊路?,終于將我“分崩離析”,顯露出他渴望看見的極致鮮美。
我們四目相對。他停止動作,在一切天時地利人和都占據(jù)了的浪漫夜晚里,他詫異我還清醒著。
而我詫異的是,他還沒有說愛我。
“我們開始上課吧?!蔽艺f。
他笑,以為我喜歡“角色扮演”。便道貌岸然在我身上坐直:
“想知道什么,我可以親自示范給你?!?/p>
“好呀。我想知道那些螃蟹的感受?!?/p>
“它們享受被噬咬。被一只愛它們的嘴巴嚼碎了,吞進去。它們死得其所。你想死在這樣的嘴巴里嗎?”
“是愛,還是美麗的幻象?”我執(zhí)迷。
他從我身上下來。
“在外面這幾天,才知道有多離不開你?;劬屛覀冎匦麻_始——”
我噗嗤一笑,感慨他越來越厲害的先見之明。他說的對,不吃是慈悲,吃了是解脫,誰不想洗牌再來,豪賭無限把?
道理總在強者一邊,是我一度離不開他。離不開那將我噬咬得體無完膚的嘴巴,便以為人世間唯一的溫度是鮮血溢出來,唯一的愛情是己心揉碎了。怎想外面還有萬千世界,還有無數(shù)多個帶笑的男人?
建明的笑容不易得。他才不肯虧本送我蟹醋。他只吃我買回的蟹,撿現(xiàn)成的。
我是他此刻躺在床上,任意魚肉的一只蟹。他花了三年時間養(yǎng)肥我。而我,則花了三年時間認識他。
我說:“這一次,可否對我溫柔些?”
“包你滿意。”
我閉上了眼睛,終于讓自己完全沉溺于黑暗和音樂之中。外面有一輪月和無數(shù)賞月的人,然閉了眼睛就見不到。蒸籠內(nèi)五臟俱焚,求生不得,何況睜眼等死,任眼珠在高溫中褪色成白障?
從此,生死看不分明?;蛘撸该?。
我愿盲。他說,包我滿意。
“包你滿意?!?/p>
男人的笑有如野獸,在眾目睽睽之中將手遞過來,一袋蟹,和一點手指的溫度。是野獸溫柔的心機。
我心領(lǐng)神會著,臉仍然紅,一去二回,常來他這里食蟹,竟也熟悉他的腔調(diào)。周圍攤位亦熟悉我,我每一來,都有好事著揮舞蟹鰲慶祝似的:
“阿昌。你的客人呀!專食你蟹的小妹來啦!”
我抿嘴與他相視一笑,阿昌撿最好最新鮮的給我,除去蟹醋,還送我姜片,紫蘇葉,最后干脆連蟹都直接送我。直到有一日,他紅著黑臉鼓起勇氣:
“送來送去好麻煩,不如我做給你吃?”
“你知道怎樣做好吃嗎?”
“當然活蒸啦。不活不能吃,高溫蒸死,一點鮮味也跑不出。好像我在你手里一樣。”
我照樣遞鈔票給他,不愿欠情,卻也分明欠下。一步三回頭的我走,出去菜場,下次還會來。也料定他鋪子一百年都在。為何?我已將他牢牢上綁。
當我們都是令個人的奴,百蟹之王也不過云云。他已降格成眾生,沒資格萬物皆空。他眼中只有我。
一只空殼蟹,雙目圓睜,癡傻似的望著自己的死路。它以為看見了憐憫,卻不想那憐憫是猶豫不決衍生的產(chǎn)物,救不了命,反是痛苦凌遲。比起凌遲,我寧可飲彈。
所以今晚我仍將為你,高溫蒸蟹。
螃蟹最好的吃法,是活蒸。有如他對愛情最高的追求,是活祭。當你愛上一個人,身為百蟹之王又如何?不過甘愿被他食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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