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也難怪他弟媳婦擔心孩子去河邊,他們口中的河,卻是黃河最大的支流——渭河。
甘肅省定西市境內有一座山,山上有鳥,也有老鼠,更有獵食飛鳥和老鼠的胡鸮,老鼠伏地不能望高,飛鳥能遠眺卻苦于高山上大樹稀少而無藏身之處。任是飛鳥還是老鼠,都不想成為胡鸮爪下之犧牲,何況都還有養小育雛的責任,兩個本毫無牽連言語不通的獸類,因了生存和繁衍的需求,極自然的走到了一起,一個愿意為飛鳥提供住宿,有得急難時就開了大門將飛鳥迎入,另一個,自是知恩圖報,遠眺著云里霧里有得獵食的胡鸮,忙呼哨尖叫為老鼠通風報信。鳥,鼠,同穴而居,安逸歡暢。大禹治水,驚奇鳥鼠同穴的智慧,直就為山取名為“鳥鼠山”,又因了高山上生成的河流本為渭水的源頭,大禹呢直就將山所在地就名為“渭源”,對這“渭水源頭”的河流,大禹遂以自己的名字對它加以愛護,這條在鳥鼠山上奔流而下的河就有了響當當的名號——大禹之河,簡稱禹河。
禹河沿山而下,又喚了清源和鍬峪兩河幫襯,桃園結了義的渭河源頭就有了本錢,一路上招兵買馬,到得天水這個地方,帳下隊伍里就有了榜沙、散河、葫蘆、藉河、牛頭諸家的隊伍。湯湯大河,浩浩蕩蕩,滋潤了天水的角角落落。得了河水的滋潤,天水這個地兒,四季就分明,氣候就濕潤,漫山遍野多的是牛羊和莊稼,少的是狂風和黃沙,山坡、溝壑里多年的大樹郁郁蔥蔥,空氣里氧分瞧不見卻無處不在,在天水這個地兒,來自河西的達奚就陶樂醉了。
在這個地兒生活,可真好。
好?當然好。春日里溝渠、坡沿、山谷,到處都是油菜花,一片一片的坡沿一處一處的溝渠一道一道的山谷,全是金黃的花,綠綠的葉黃黃的花郁郁的香,風吹過,花香就彌漫了庭院的人家,陶醉了過路的行商,精神了拈花的蜜蜂,樂壞了養蜂的客人。夏日里,大片的平原上,全是金黃的麥子,細細的桿長長的穗尖尖的芒飽飽的籽,一株株一行行一排排一片片,飽滿了種粒的麥穗愈加的謙虛厚實,全低了頭沉默不語。秋日里,肥碩飽滿的玉米、青里透紅的蘋果、水靈誘人的鴨梨、半黃半紅的柿子,遠遠近近瞧著就惹人喜愛。冬日里,一場雪,漫天遍野全是白茫茫一片,沒一處不潔白,無一地有塵埃。雪融了化了,作了水,又滋潤了麥田,放眼四望,又是滿眼的綠。
鮮嫩的花,飽子的麥,甘甜的果,滿眼的綠,全因了渭河。就是達奚眼前這條并不湍急、水色黃褐的河流,滋潤了天水一地的角角落落,養育了生長在這么一片福地的農人。這些祖祖輩輩在這里生活的農人,春耕夏護秋收冬藏,送走了一個個業已完成了自己責任的老人,撫養了一個個嗷嗷待哺的幼雛,無論男女,直待黑發的少年駝了腰彎了背,自己的女兒進了別家的門,另家的女兒也歸來了,方算完成了自己身為長輩的義務和責任。
達奚,眼望著盤著腿在炕上紡線的婆婆,白了頭,彎了腰,這個一世勞累的婦人,直待著達奚邁進了闞家的大門,她的責任就算完全的圓滿了吧?只怕到得那時候,只要能走會動,她,仍放不下她手里的紡車吧?
老輩的人,誰會輕易放棄自己的手藝?
鞋襪,衣服,床單,被罩,在這流水線時代,哪還要手工制作?可生活富足了的人,有人彈嫌化纖被套起靜電,有人埋汰機制床單不夠結實,還有人懷念老布鞋的透氣舒適,更有一些人就單單喜歡純手工的制品,老式的床單、被罩、布鞋,哪一樣能離了老布呢?要織老布,先須有棉花,而他們這個地兒,也出產棉花,年紀稍大一點的婦女,都會紡線織布,那些上了年紀的婦人,當年待自閨閣時,哪一個不是勤學苦練?要做一個合格的新媳婦,可要紡得一簇好線,織得一匹好布,納得一雙好鞋,搟得一案好面,蒸得一籠饃饃,熬得一壺好茶。過得門來,又一日不松手,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多年下來,個個都成了高手。婆婆,雖因了外事的繁忙而丟了幾年手,可再撿起手藝,還是高高手。
摘花、晾曬、去籽、彈花、搓棉、紡線、經絡、掏頭、過柱、刷線、拴機、穗管、織布,一道道工序在婆婆口里娓娓道來,達奚直聽得云里霧里,想不明白。
作成一段老布,這么難?
公公本是土里刨食的農人,除了地里的出產,卻再無來錢的門路。這個勤快又能干、慈祥也剛強的老婦人,是怎樣拉扯大他們兄弟兩個的?除了柿子陳醋、雙層柿餅,還有這一圈圈紡出、一梭梭織就、一針針縫制的布匹和鞋子,她,還有其它的收入么?
當然有。婆婆,還做生意。
生意?達奚睜大了眼,婆婆,還會做生意?
達奚的詫異中,弟媳婦邊剝核核邊給這個未來的嫂子詳詳盡盡的講婆婆的經歷:怎樣手提了家做的包子趕集,又是怎樣的在街市上租了門面,又是怎樣的起早貪黑,廈房是那一年翻新的,門房是那一年矗立的,家里是什么時候添置了三輪機動車……
婆婆,仍盤腿在炕上紡線。
做生意的千家萬家,賺錢的一家半家。做生意,手稠著呢,她,一個人,怎會在街市上站穩腳跟?
面粉,要選用冬小麥磨制,韭菜,須全是自家地里的出產豆腐,須高價從磨坊里買石磨的現磨現做,粉條,須年年自掛,調料,只能用鹽和自研的花椒粉,絕不能用香精。自家地里有韭菜,就做韭菜豆腐餡包子,韭菜敗了,就做粉條豆腐餡,冬日里的包子再加點白蘿卜……
就只是賣包子,就能拉扯大他們兄弟兩個?
弟媳婦就笑了:街面上,可就只認闞家的包子。有在闞家開店前就營業的,也有在闞家生意興隆了看樣學樣的,可別家,能撐得三年就不錯了,闞家的包子店,卻整整開了十九年。到得今天,闞家的店還是逢集就開門,蒸籠蓋子拿開,熱騰騰的霧氣里,三個五個的包子就擺在食客面前,一籠散盡,那遲到的人,就安安靜靜地坐著,耐心地等下一鍋。
達奚明白了,可卻并未完全的懂:就這簡單到人人能做的小小生意,闞家,也能做得風生水起?
婆婆,仍在忙,忙著紡她的線,一個線穗子終成了紡錘形,婆婆右手停了紡車,左手掐斷了線頭,紡錘形的線團放到蒲欄里,又彎腰重起了頭,紡車又吱吱地響。
白日里在店里忙碌一天,回到家里的婆婆,是不是還要紡線?達奚想問,可到底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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