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永遠的莫妮卡

　　莫妮卡周身是皮燒肉焦的香味，這是她死過的證據。不過她慣用香水遮掩了。香水是麝香牡丹佛手蘭基調的，混合了她自身熏灼焚染的氣息，得到的是一種繁花成燼落紅成灰了的蒼蒼的甘甜醇香，這味道，便是莫妮卡的味道。

　　莫妮卡是派拉蒙最紅的公關小姐。男人們追逐她迷戀她沉淪于她，似乎是必然之事。只要她點頭，只要她眼光一瞥，只要她指尖一點，那男人就屬于她。滿心歡喜的屈伸為奴為婢。千金散盡也情愿博紅顏一笑。

　　男人們談論到莫妮卡，眉飛色舞心曠神怡，他們要說，像莫妮卡那樣的美人，我養著供著寶貝著，傾其所有也心甘情愿，真是有有運氣有面子啊！

　　而女人們談論著莫妮卡，則蹙眉翻眼捶胸頓足，她們會說，像莫妮卡那樣的**，我咒她抽她，甚至多白她一眼，都是污了自己的身份！真是自作自賤啊！

　　然而剖去莫妮卡的經濟價值，她本身的光芒，她本質里的魅力，才是致命的吸引點。莫妮卡有一種天真的可愛，很多時候與她誘惑性的身姿和言辭是極不相稱的。多數留戀夜場的男人，如果說他們已經可以抵抗**的挑逗的話，那么這種帶有爛漫天真的風塵韻致，無疑是致命性的引誘。

　　如果偏要說莫妮卡完美形象的唯一敗筆，恐怕就是她粗噶的喉嚨。纏著絲般的沙澀不暢。是她**殉情煙熏火燎造成的影響所致。聽來如同常年在風寒當中，倒別有一種病怏怏嬌滴滴的媚氣。

　　如此，同樣作為風塵女郎，與溫嬈故作媚態、風情露骨不同的是，莫妮卡是天生的情人。她的嬌媚是有余味的，她的天真是無緣由的，她的風情是有底子的，她的美態是有寄托的。一看到她，你就會有一種想要竭盡全力一親芳澤，哪怕身家拼盡，也要金屋藏嬌的沖動。她的溫柔鄉是無須刻意制造，自然而然就形成了的，她在哪，溫柔鄉就在哪。莫妮卡就算是交際花，也是真有驕貴矜持的。

　　莫妮卡交友甚廣，卻也多是被動。且偏重于涅樊納的顯赫人物。然而，莫妮卡并不那么容易就被誰可以占為己有。旁的女人，或許一個名牌手袋，再不行，鉆石手表？車子房子？她們便可極力討好的順從于胯下。那些女人，總是可購得的。而莫妮卡，卻是有市無價的。莫妮卡，自然也是愛錢，只是她并不安于眼前的蠅頭小利，這并不足以滿足她勃勃的嗜欲心虛榮心。要知道啊，就像她常對客人和姐妹們講的那樣——來涅樊納之前她是怎樣有排場有身價有地位的富家千金啊，過著怎樣一種奢華而完滿的生活呀，什么榮華她沒見識過！她可不是什么漁村小妹，沒頭沒臉沒見識的。她可是香港的豪門小姐！

　　在與她交往的過程里在以往的言詞中，你會得知她本名叫做陳美詩或美珍，她曾是提到過的。只不過她口徑不一，所說的故事總是變化著的，隨她心情。信不住的居多。

　　據她自己述說，她是淺水灣半山豪宅別墅里出生成長的嬌貴千金中的一個。

　　她的話語像乳白霧狀的新魂在城市上空盤旋牽引，環島的海就最先顯現了。濃藍的海，海里漂泊的白色的船。只稍一眩暈，迷眼的又是翻山越嶺飛紅流彩的花。隨之而來，太平山的形象終于呈現眼前。盤山而上蜿蜒連綿的窄路，千回百轉煙云繚繞。是佛陀之手拈花，蓮胎開出層層的蕊。蕊尖上的一點一點的濃白淡黃便是半山上的棕漆琉璃閃的私家洋樓。那座棕紅色理石包裹的凹字形建筑，據說就是莫妮卡的家。這座紅房子初是給人一種北歐童話里苦情人一死殉情的，寂郁堡壘一樣的印象。雖然莫妮卡是極力想把它描述成古遠法蘭西民間流傳的真情人一吻定情的，皇室城堡一類的奇境。這屋頂是鋪就了一層漆棕琉璃瓦，玻璃窗也是咖啡色的。屋子四周穿繞闊綽的走廊，鋪紅木地板織錦地毯。過道里支立著青石圓柱。迎面是歐式浮雕扶手的灰石樓梯，二樓過堂的紅木潛玻璃的雕花門扇推走進去，隨意找一間就可能是莫妮卡的房間。或是與她同樣高貴嬌美的她的姐姐妹妹的。金枝玉葉的房間。金枝玉葉的生活。褐底紅邊的窗塄，綠玻璃里映著海的影子。漆金的妝臺歐式真皮的椅子，珍珠織錦羅帳圓頂大床，波斯地毯，酒紅的底子上透出異國情韻的美女，美女遮面，一支手綻出蘭花指，在額間灑脫一擺，自有她的嫵媚動人......不可不說的，那紫黝黝的柚木大立柜，織錦的袍子，輕紗和絲綢，軟緞還有蕾絲，外套，連衣裙，下裝，睡衣，披風，海灘上用的大方巾，宴會上裝扮的禮服，下午茶的家居裙，晚餐服......分類安放，各色各款，應有盡有......金枝玉葉的生活......晚宴，茶會，音樂會，牌局，生日宴......不過都是彰顯金貴的舞臺而已，姑娘們的名利場，艷羨仰慕嬌貴供養的，除了炫弄衣服首飾便是擺耀姿容風貌...金枝玉葉的生活......上流社會的春夢。燦爛，悠閑，迷眼，無所謂時間......永遠爽朗的風景，永遠開朗的心情，永遠明朗的旁人的殷勤......金枝玉葉的快樂......

　　處處彌漫著英國遺風的高貴。花園是一面橢圓形青草坪，也有修剪齊整的常青樹一排展開，也有花容爛漫的紫荊花樹一排綻開，再包容著長方形一個花床，小紅杜鵑和紫粉鳶尾，是外國少女眼瞼臉頰上的小雀斑，點點滴滴的羅曼蒂克，給美麗更添一筆的意趣。花園遠接著扁圓湛藍的泳池。家宅外端是乳白的始棲圍欄，圍欄外面是蒼蒼太平山。這洋樓連帶花園如同吐露花心的節日捧花，明鮮而華麗……潮濕的早晨，紅房子粘粘地融化在濃白霧里。一汪一汪的奶白的霧水。

　　完美的莫妮卡，完美的人生。

　　然而，自相矛盾的事常有。陳美詩也有她實實在在的成長往事，卻是與莫妮卡的故事大相逕庭的。

　　是炎夏的夜，派拉蒙夜總會后臺化妝室的門打開著，莫妮卡正立在過堂風里，熱風里的她紅棕色過肩長發曲浪飄飄掃過她的臉。她生著典型粵港佳麗的小團臉，圓翹的小下巴，雖是年輕，雖是天真，那娟秀的小鼻子與潤澤的大眼睛里卻有一種過分的失望和殘忍。飽滿的紅嫩嘴唇，天生帶著上揚的弧度，有一種迷離的柔情。也許是因為她華麗晚裝裙擺上銹的金閃的紫荊花，也許是因為這里漫溢的姑娘們的打罵嬉笑，她忽然就想起她自己的過去……

　　……在香港，朦朧著日光和灰塵的仲夏午后，依舊是太平山。只不過隔了座黃仙廟，在山的對面，平民的廉租房里，一眼望得到頭的小房間，三代人擠在里面——白綠相間的地板革，慘白得發藍了的燈光，漆綠的上下鋪單人床，堆滿了空間的瓶瓶罐罐。她的舊書都被她母親塞在床下，她的新衣她都小心翼翼在柜里硬騰出空間收理好。碰到他父親開了夜班計程車下班回來，歪頭一倒就是睡，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換的，一呼嚕就是一天。吃飯的時候也不許人叫他的，待到他睡醒了，獨自坐在緊貼電視機的小木桌上喝酒、吸煙、看賽馬、吃油炸花生，紅色薄皮搓了滿身滿地。煙熏酒醉爛賭出了火氣，因此臉總是泛紅，油光膩亮，肥漬的，生肉的味道。不過她父親在她心里總還是有可取之處，起碼他再不順心也不會找她們的麻煩。他并不吼孩子，嘔孩子。不象她母親，不順心要吼她們，得意時還要吼她們，無聊時候更要吼她們。似乎此外她人生再無樂趣和寄托。

　　她母親本是可憐人。沒讀過什么書也沒見識，更沒什么夢想追求。她只是那油面短脖白布衫，滿頭油垢，說話不順暢，動作麻利的茶餐廳清潔阿姨中的一個。閑下無聊時候和鄰居們搓麻將拉家常互相訴訴苦，然而也是各不上心的。她覺得她母親的人生實在可悲，然而更可悲的是她母親卻好像不知道悲傷似的。在美詩看來，悲傷的淚水真是我見猶憐的頗具文藝美感的啊。只是她母親從不哭。只會有事沒事把她們罵哭惱哭。真是可惡。然而無論如何那是上一輩人的了，總還可以忍受的。

　　至于她的姐姐妹妹，實在是這世上她最無可忍耐的生物。

　　姐姐的舊衣服是父母指給她的新衣服。她的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又常叫妹妹私自穿了去。穿舊了又不以為意的拋給她，對她笑嘻嘻的撇嘴，她心里只是一陣惡心。不是別的，只是想到夜里還要同她這骨肉姊妹擠一張床上睡去，第二天要等他們涂脂抹粉，拖拖沓沓的一道上學去，生活真是無望。

　　幸好，她總算沒有被她姐妹們的庸俗品位所牽累，反倒披荊斬棘，自己殺出明路，索性不打扮，素雅到底。也更顯出她的資質出眾，清水白蓮樣的，宛在水中央似的純凈美妙。

　　到底是出眾的美人，走在街上也是許多次被藝人經紀看重，遞上名片，美言一番，撩撥幾句，邀請試鏡。實際上陳美詩從孩童時代就已開始認為自己的光彩出眾，總有一天她要成為家喻戶曉的大人物，女政客？女明星？豪門少奶？她從未懷疑過，這一切的必然發生，進而時常煩惱于究竟如何抉擇。如此，日子雖因已有自以為絕對可靠可實現的奔頭而越發過得放肆，但選擇焦慮也讓她的心思偶有波折，情緒時有不快，但總體來說，“等待成名成事”的歲月，還是輕快而幸福的，陳美詩沉醉其中，常常分不清許多事是幻是真，然而就在這自己設定的美夢中。飄渺綺夢，一點一滴一絲一縷，終于將她網羅纏繞，越睡越沉，睡丟了魂，真的被現實驚醒的時候，一切都顯得過分的陌生和殘酷。她什么也沒有，什么也得不到了。

　　等待只是讓時間過去，卻并沒有讓成就自我的那一天到來。她面對所有的真和實，都覺得驚心。像一個天生目盲的人，希冀多年，一直在黑暗的深淵里期望著著親眼看到她心里夢里幻想著的多彩多姿的大千世界，然而真的重獲光明，親眼所見整個世界的一剎那，只是驚恐而失望，失望又驚恐。轉而又歸于無盡的更重于失明的剝肉抽骨的痛楚……

　　她無法接受自己只拍過兩三個公車廣告，幾本雜志的內頁，而后就在絢縵燦爛的模特圈里悄聲匿跡。甚至在朋友圈里都沒激起一絲的波瀾。一點議論都沒有。她就連一點被注意被談論的價值也沒有嗎？她眼看過印有自己巨幅照片的公車招搖過市，她天真而慵懶的笑容，被硬而冷的鐵皮吸進去，變成了遺像上的一抹笑，無生氣的陰森的笑。又被風雨塵囂蝕臟了，污戚戚灰滔滔的，興許還有醉酒抑或憤世的人在她臉上踢過一腳，因而笑容越發窘迫悲哀了。而那些雜志內頁上的她，她雖沒有盡看過，但想也知道是怎樣的可憐可悲。沒格調沒美感沒檔次，反正也沒人注意沒人在意的。拿去墊了桌角了，重力和棱角把她的風姿壓變了形；鋪在桌上，果汁灑在上面了，污跡殷濕了干皺了她的美貌。她氣了，怨了，哭了，認了。

　　真的就這樣認命了么。最后只淪落到給龍友拍裙底？

　　不，她不甘愿。

　　會考失敗，繼續這樣順其自然坐以待斃，并非上計。要主動出擊。眼下就有路可走。非走不可！------香港小姐選拔賽。

　　她心里不勝歡樂，興奮難掩。她覺得這便是良機已到，今年的比賽完全就是為她而辦，桂冠唾手可得，名利近在咫尺。距離成功只有一路之遙！

　　一步之遙——不可高興太早。一步之遙，有時也會差之千里。陳美詩萬萬沒有想到，就是這一步之遙的距離都可以存在深淵，而她不走運，恰好跌入谷底——復賽前夕就被淘汰下來。

　　當然，落選港姐星途坦蕩終成大器的也不在少數。不過，顯然，陳美詩并非其一。

　　一敗涂地！

　　正是在她最失意的時候，意外結識了袁少康。他看著人高馬大，時時是魁梧之態，實際上確是很精瘦的。蒼白的長瘦臉，直挺的高鼻子，鼻頭略圓又有些鷹鉤，嘴唇顏色深重，且有滄桑之感。唯一雙眼睛極具內容，寬厚的雙眼皮，深洞洞的大眼睛，眼白多眼仁淡而小，有種不言而喻的兇相，帶些目中無人的狂妄。然而他為人卻十分謙和的，這只限于私人日常生活，但凡牽涉到社團事務，他則是名副其實的冷面無情，六親不顧的，當機立斷且心狠手辣。這袁少康雖然年紀尚輕，然待人行事卻很沉穩妥帖。大家都叫他老K或是K哥。陳美詩也只知道他叫老K。據說在缽蘭街一帶非常罩得住。

　　他們之間進展迅速，短短一個月內，老K為了陳美詩揮金如土，毫不吝嗇地幾乎滿足了她所有虛榮的欲望，然而陳美詩卻始終不肯滿足老K身體的欲望。陳美詩只要一想到自己如若就這樣跟了老K，做了他的女人，就感到一股強烈的失落感。其中是既有缺失又有不甘的。然而貞操大事，是一經付出就無法挽回。尤其是像美詩這樣美麗到自命不凡的姑娘。越美麗，在結束后越是覺得一切的不應該，因而倍感悲哀。且有一種糟蹋了自己的怨恨。不但美詩自己，就連旁觀者都看不下去，連連惋惜。難以理解美詩這樣的女孩怎么會自甘墮落到這般地步。漂亮女孩無論心智如何出身怎樣，似乎總是前途不可限量，或是高深莫測，那么許多未知，本身就是具有神秘的感召力的。她自己仿佛也覺得一旦跟從了誰，專屬了誰，仿佛橫空就少了位女明星，或是名門少奶。這一點她始終無法真正釋懷，因而就算老K再怎么在她身上用情用財用心用金，她都未曾透徹地快樂起來。彼此都只徒然得到一些歡愉的假象來安慰內心深處的幻想罷了。

　　終于，

　　男人率先失去了耐性。

　　正是那天，女人才發現一切柔情的幻滅。

　　老K根本失去了常態，簡直喪失人性，是有動物的根性的，是酒精催化，**使然。一旦決定釋放了來，便如洪水猛獸——猩紅大口，滿眼寒光——狼吞虎咽——

　　他用一只手臂緊緊按在她的胸前，另一只手臂狠狠得掰開她拼命掙扎的**……只一瞬間，他就刺穿了她的身心……他全身一陣暢快，**發軟，他在極度的興奮與極致的*惡的刺激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