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嬈這樣的美麗,真是來之不易。
手術燈象明爍的愛慕者的眼睛,灼灼的望著她,眼巴巴的,放射出神跡將至般的光芒,擁繞著她,籠罩她。這便是她的天堂。
“親愛的,從一數到十,好嗎?”她聽到熟悉的麻醉師的臺詞和聲音,她深知這位人近中年依然眉清目秀的女士,她乏味的婚姻,她難管教的小孩..……這些還是在半年前她在她自己的的鼻成形和下頦成形手術中聽到的。當時手術室放著音樂,kelly的safeandsound,因這手術采取的局部麻醉,她意識十分清晰,除了醫生護士的閑情暢談,她更清晰的聽著小刀子割開皮肉分離組織的頓而瑟的聲音,不同于廚房里切割動物皮肉的運作,不是那樣的利落而絲滑的聲音——畢竟沒有遭在自己身上……耳聽著自己被切割又是另一碼事,哪怕明知這是技術性的醫學的文明開化的刀子,給人美貌的刀子,但是切割著自己啊,無論如何切膚之痛不在身也在心,她受者一種心的炮烙。那聲音聽來就像是陳皮塞的枕頭,直消輕微一動,就是淅淅簌簌沙拉拉的聲音,近在耳邊,也鉆到腦子里去,仿佛千百只小蟲嗡嗡叫在頭腦里叮叮咬咬——幸而這一次,隆胸手術需要全身麻醉。
“別緊張,親愛的,睡吧,等你醒來,就有一對完美的**了,會很美的,我保證”麻醉師微笑著,熟練的把藥物推進她靜脈注射的輸液瓶里。
“十,九,八,七”
...她朦朧的想到一個杏色的晨光融融的早上,碧藍的海上,綢緞一樣流淌著的磷光。海面上倏然破裂出一個個晶透的水泡,花火一瞬的迸濺開__海的女兒們。一個個婀娜美麗的人魚公主。她門呼喚著那位已變為人的啞巴了的小人魚,她門的小妹妹...安徒生童話里海的女兒死去的早晨.....
“六,五,四,三”實際上她已經開始失去感知,她知道自己哪也沒去,依然在這里,手術臺上。但頭腦似乎異常清醒,她喃喃的倒數,....身體卻在轉變,正在逝去,化作泡沫,海上的泡沫。只需一個眨眼,睫毛煽動,見與不見的縫隙間,她徹底消失無蹤了。帶著愛恨喜悲,帶著記憶,一并消散了。
...碧藍的海上,碧藍的手術臺,鮮腥的海的味道,鮮腥的血的味道...然而她只是睡著了。深度的麻醉睡眠。
幸而她已無感知了。
醫生嫻熟而優雅的在她的腋下切口,剝開皮肉,分離乳腺和胸肌,兩者之間便是這半晶瑩的果凍樣的生者微小絨毛的**假體的棲身之處,今后都將存在于此。她的血肉也將生在上面,結成膜,覆蓋,包裹,直到死亡也不能將它們和她分離。象蚌養珍珠一樣的,她以血肉之軀養著它。耗費了自己,只為了豐富旁人的感官或者是笑談。不過于她,這似乎便是達到自我滿足的唯一路徑。她是多么無私而有著犧牲精神的一個人啊。連自己也不能知道,究竟是何時修養出如此大義凌然無所畏懼的犧牲態度,似乎流血掉肉都是無關痛癢的小事。但凡可以讓她靚麗,得到注意,愉悅旁人的事,她都愿意去試。近乎一種病態的對美麗對贊美的執著。
并不僅限于割雙自己的眼皮,隆出高挺的鼻,一撮尖削的下巴,一張公眾所認知的標準的美人臉.....遠不止這些。
她本是不要緊的人,向被忽視的,似乎只要得到注意就該感恩戴德謝天謝地才對。她大概被冷落慣了,從而受不起關注和恩情的似的——并且她也實在沒有過分觸目的威脅。原本的她雖長的不難看,但模樣始終是不確定的,模棱兩可的,仿佛怕長出了模樣會得罪誰似的,臉上一切都生的柔和虛飄,淡淡的,沒有輪廓,無法辨認的。連自己的母親也講不清她究竟是方臉還是圓臉。
她還是受不起關注和恩情的,越是受不起,越要爭了來!仿佛賭氣似的,整形倒好!整出了美才好,也好氣氣那些曾對她視而不見的人,看輕她的人!為自己出口氣吧!爭口氣!
溫嬈的自信心和存在感甚至是自我意識,仿佛都是需要從別人的眼光,言論和關注中滋養、積累、形成出來的。
她強烈的渴望她生活的觀眾,為了吸引觀眾,她愿意為之無限付出。
今天她不過豐了胸,這不算什么。沒什么!
她從不停止一顆求上進的心!求美,求個性,求存在感。站在鏡子前,當她看到的是一位楚楚憐人的美人時,她會狂烈的欣喜。看著自己巨大的轉變,她越是認不出自己,她越是渴求自我認知,然而她要認知,她就又選擇投身到整形手術中去。多么恐怖的循環,她卻不自知。或許她所要認知的并非一個現實的自我,而是一個理想主義的自我:絕色的美女都嫌不夠——也缺了些滋味。
也有一些時候,她意識到自己著魔般的心緒。此時她會突然感到無法排解的憂慮和煎熬。而她又似乎有些樂在其中,那樂仿佛超乎了一切,金錢、名利、**之上的,極樂。
當然,也有這樣純粹的時刻,她完全的被恐懼和憂愁壓倒。她一個人的時刻,在夜里。失眠的時刻,輾轉反側,往事涌上心頭。她縮在被子里,摸索著自己美麗的臉。感受著臉的輪廓,眼梢,鼻尖,唇珠,下巴,她忽然就惶恐無措,她心頭一顫,虛冷的汗瞬間冒了一層,象保鮮膜一樣把她裹住,燥熱郁悶,好似自己是一塊死了動物的冷鮮肉,沒有生命的——沒有生命的!是的,這五官這張臉原本是沒有的啊,這個容貌,原本是沒有的啊,是她在虛空里把她喚出來,招魂一樣的,喚出來。她轉念又覺得,自己才是一個魂,孤苦無依的,生前受苦受難的因而滿腔怨恨的游魂野魅,借尸還魂的,霸占了別人的身體。別人的身體?這身體又有怎樣的身世和心事呢?可憐的肉體啊,可憐也是因美而憐,至于她,想要人來可憐,恐怕也是不可能的。她從小也不是美麗可愛的姑娘..
....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才關心起她已經舍棄的本我...原本的她,老實內向,不善言談,悶脾氣,很有些小性子。且是家里最小的女兒,生來被大的欺壓,又被下面的弟弟占去疼愛,成長進程不免受些敷衍和委屈……青春時期也過于平淡,毫無波瀾。她平凡的一切墜著她,淹沒在戀愛的大浪潮中了。沒人可愛,沒人來愛。一次戀愛也沒有。只有一些單相思的苦澀,還要讓人徒增憂愁,自憐不已的……那時候他便想假使她有某某某的身體,她一定要去愛某某或某某。而,對于自己,她只感到從頭到腳的庸俗卑微.....她從頭想到尾,勞心費力的回顧了一圈,心酸委屈終于還是占了上風,擊敗了回憶里的其他所有情緒。這使她又堅定起來。更加堅定的肯定并贊賞了自己的勇氣。這怕是她活來至今最對的一件事了!——自己創造的命運。
她在黑暗里微笑著,或許沒有笑——因是前幾天剛打了針的,她的表情反應還沒有那么靈敏吧。
她撫摸著自己的身體,這是真真正正的自己的皮肉啊,從來都真實存在的。她抱住自己,不象是自己在撫摸在看,而象是自己之外的一個真摯的愛人,疼惜著,悲傷了,覺得自己白糟蹋了自己。同時,另外有一個意志堅強的偉大自己,犧牲精神的化身,站在這愛人的對面,爭搶,拉扯——活生生可以撕裂她!她是個分裂了的人。
她隱約開始恢復了意識,仍然有些斷片的。
她躺在麻醉恢復室里,鼻子里還插著輸氧管,腕上刺著輸液管,下身引出導尿管,胸前像被石板重重壓碾著,腋下引流管導出污濁的血水混著黃湯。她覺得左邊鼻翼上一點癢,本能的抬手去抓,然而兩只手臂都完全動彈不得。她覺得口渴,也沒有叫人。她太疲憊了。再睡一會吧。
這晚,她夢了一夜的雨。睡睡醒醒,顛顛倒倒做著零碎的夢。她透過淋漓的玻璃窗,看著瀝瀝細雨的街,像一條金鱗的長蛇,蠕蠕的伸延緩動。這樣的時刻,總能喚起心酸的往事……然而這些想必都是她的夢了。畢竟之后四天她都沒能從床上坐起身來,換藥都沒能夠。
但那夜的雨是真的,連下了一個月的雨。
三個月后,溫嬈已經一切如常。這對胸已經完全歸順于她了。
溫嬈在外面,因為太忙著被注意,從來不大有機會注意到身外的一切。值得慶幸,她沒有注意到處處有人投來駭異的眼光,唉,不善意的眼光窺視著她。仿佛她是個異類,新奇而有趣,另外還有些看不起的。虛假的美,雖說是經不住細細推敲品味的,卻總能夠輕而易舉做到驚艷。任誰都忍不住多看她兩眼。
這世上其實并不缺乏對美的欣賞吧?哪怕是假的美又如何?傳說故事里的瑤池仙女,小說篇章里的傾世嘉人,詩詞曲賦里面的絕代佳麗,都可以令人心歡。可人們卻偏偏不能忍受現實中的虛假的美麗。現實中的,總是對自身利益具有威脅性的。不容易那么容易就為人接受。
矛盾的人們,其實溫嬈也是其中之一。
言情小說文藝電影上的一切愛她都是可以接受的。羅曼蒂克的愛,杜撰的愛,虛鉤的愛。然而現實里,哪怕一點最真實的愛,都會令她生厭。還記得,孩子的時候,第一次朦朧得了解了大人之間的**的愛,那真是晴天霹靂啊,覺得全世界都灰暗了,骯臟,淫蕩,下流的,令人羞愧的。連自己的父母,也是一樣的!唉,這污濁的世界。后來,她初落少女,無意得知了同學朋友私聚的秘密——**。此后便同他們一道約聚看起來。深諳其樂。現在回想起自己與那幾個伙伴,倒真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恩義啊。到今天,有些都已成家立事、結婚育子了,自己還是孑然一身,而且孑然得似乎太徹底,男人影子都不曾沾到過一個。想到這里,溫嬈不覺一笑。幾分自嘲。然而,電影是電影,男人的肉女人的肉,肉碰肉,除了肉還是肉。不相干的人的肉。她并不在意,并很樂意旁觀這些肉的欲,從中獲取些快意。里面的人與她無關,在她眼里,他們同勞作的畜生——**的狗;耕地的牛;下蛋的雞鴨;沒什么差別。她不關心他們,甚至有點看不起的。她那圣潔的思緒和純潔的身體,都不允許她看得起這些。有時候,她也意識到自己的病態。對于*的強烈渴望和激烈抗拒,太矛盾了!似乎是有一個白衣飄飄頭熒光環的貞女的她,撫摸著自己,柔情著自己。疼惜著,崇拜者自己——神圣潔凈的處女的身體。她覺得自豪,從沒有被男人沾染過的純潔肉體,太自豪了。另一方面,還有一個赤身裸體、豐乳肥臀的自己,處處流露**后的汗水和**的味道。揉搓著**,**,目光蕩漾**輕嘆。引誘著她迷戀著自己——誘惑的騷動的**的身體。她覺得可惜,還沒有男人消受過這誘人的肉體,太可惜了。她分裂了。
后來當她知道自己愛上了自己的整形醫生時,她開始試著面對自己的心。合二為一的用一個完整不分裂的自我去審視自己對馮醫生的愛。她似乎已經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執拗的愛著他。自卑的愛,自私的愛。最初,當然不免是因為他的魅力,天然的后天的吸引力——他創造了她,這多少帶有崇拜性和感恩的意思的。但是后來,完全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吧。
他們迅速墮入愛河,瘋狂地開始了戀愛。初戀者往往總是容易深陷,把愛情的細枝末節看得過重。而在戀愛中屢受挫敗的失意者則總是容易消極,因為深諳“久賭必輸,久戀必苦”的道理,從而惶惶不可終日。溫嬈她呢,因為早對男女之事有些了解,因而待到真的投身戀愛中,既有處女類初戀者的毛病,又有棄婦類失意者的癥結,情況更糟。在交往中,她總是忽喜忽悲,忽順忽怒,忽冷忽熱,情緒無常,捉摸不定。算一算,兩個人一周怎么也要約出去兩三次的,吃飯,看電影,逛街,散步聊天,情侶之間日常事項。兩人分明是在接近,卻感覺更遠了。她心里常因此感到凄惶與悲傷。很不甘愿的。這與她料想的愛情似乎相去甚遠,難以接受。因此她越是要在他身上得到更多的感情來彌補這毫無緣由理據的不如意。他也順著她,就多包容多關懷些吧,畢竟是女人,要疼要愛的。然而他越是付出她越是不滿足,有些得寸進尺的,因而在她面前他總是感到緊張與不適,生怕說錯做錯了什么,無端又惹起她一陣吵鬧。時間一久,任憑是怎樣謙和體諒的男人也忍受不住了。他也越來越發現她的極端與病態。她對他的態度苛求得不近人情,當著她的面,他一個走神,一句話來不及回應都不行。不行!她事事都向著壞的消極的方面去想,這讓他無計可施,深感抑郁。并且她總是喜歡有話不說,讓他猜測。當然是猜不準的時候居多,到時她不免又是一頓發作,不叫他好過。還有時候,她心知肚明他是出于好意出于愛意的言行舉止,她都要故意曲解,說些挑釁意味的尖刻的諷刺性的話語。雖然他也知道這是她表達在意的一種方式,可始終讓他不快,十分壓抑。然而也還是一忍再忍,忍下了。再后來,每次的約會只剩下他不停的忙著對她勸解勸解,道歉道歉,安慰安慰。也真是煩悶真是疲累真是磨人。
他漸漸的開始刻意躲避她。忙于工作只是借口。她心里也很是清楚。于是賭氣得也不主動找他。難得等到他一個電話,她還要故意的不接聽,表現自己當真在慪氣,指望著他著急。結果卻適得其反,他慢慢地連電話也不來了。這回輪到她真的著了急了。她終于放下身段,主動去聯絡他找他了。卻是怎么樣都找不到了。仿佛一個人真的可以憑空消失掉的。
好不容易,她去醫院見著了他,話沒講幾句,又因為一點小事不順了她的意,驟然發起脾氣,落得不歡而散。
溫嬈也知道自己咄咄逼人的任性任情以及怪異的脾氣,一連兩晚沒有睡眠,反復想著兩個人的戀愛始終,越想越不甘心越想越在意,越想越想不通,無論如何不能夠失去。情勢所逼,她決心改變自己,只要能挽回他心意,她愿意收斂情緒,在她自己看來已經近乎委屈求全的壯舉。
此后,她每天去醫院找他,有時還燒了飯菜帶給他,他也都很禮貌而親和的收下,卻不再與她多說什么的。只用忙碌來開脫。用忙碌來閃躲。他是在躲避她。她也察覺他的躲避。心中實在委屈大到惱火,惱火大到憤恨,進而便用自殘自殺的言行來刺激他威脅他換得關注關心關愛。
這下子,他真的怕了她了。太恐怖了。避之不及。
忽然有一天,溫嬈就再也找不見他了。
他醫院的同事告訴溫嬈,馮醫生已經辭了醫院的工作,出國深造去了。
她竟然預先毫不知情!——他走了!
誰也攔不住她沖進他的辦公室。一切都那樣熟悉,玻璃質地的茶幾,上面擺著一個清澈無魚的橢圓魚缸,紅木辦公桌,一臺米白色的電腦待機,一座小小扇形的水晶筆筒,疏落插著兩只黑色的墨水筆。一個玻璃焊花相架里是一張她不認識人的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相片,旁邊直立著一面臉大的鏡子,是用來給病人自己看清醫生如何在她臉上挑剔,點評,建議,指導的……她覺得自己太陽穴的神經一抽一跳,她覺得驚恐,她也不懂自己愛的初衷,是因為他是她的醫生,還是僅僅由于他是他。她腦里混沌一片,只知道要哭要哭……她想著,他離開最多不過三四天的功夫這里已坐進別的醫生取而代之了。然而她并不避忌,只是大哭大哭,旁人見她這樣痛苦,根本不能勸慰,也不好加以阻撓,更不忍心再打擊一個在常人眼中看來有些病態了的傷心人,所以就隨她哭鬧了,待到她哭過了勁頭,也就離開了。不離開又能如何,他都走了,她還賴著么?這里什么也沒有了。再也找不著他了。
她至今也不肯承認是自己逼走了他。逼死了自己的愛情。她反而把自己的自殺毫無保留的全怪在他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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