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關城（二十三）初入婆家

　　達奚靜靜地坐著，不敢多說話，他家里人偶爾問及時，達奚方才開口。大姑娘第一次進婆家，哪一個，會不局促呢？

　　他倒好，反正回了自己的家，愈發的輕松，一家人圍著火塘，火塘，卻是一個鐵盆里盛了一段燃燒著的樹根，鐵盆上架了三角撐，撐子上垂了一個瓦罐下來，瓦罐要做什么，達奚，并不清楚。

　　圍著瓦罐坐的，有他的父母，還有他的兄弟和他兄弟的兒子，他弟媳婦呢，忙前忙后，先是搬出了裝著花生粒的盒子，又用農家用來挑揀糧食的大簸箕盛了三四十個大核桃，還搬出了乘著菜籽油的油罐，茶葉、馓子、柿餅用盤子盛了碼在小方桌上，小方桌旁還有一個石臼。石臼？是的，就是一個瓦罐模樣中間掏空了的石頭容器，再配上一個石頭磨制的帶柄錘頭。臼？達奚也見過，河西的家里有木質的臼，食用羊肉時錘撻蒜泥、韭花時必用，可石臼，倒還是第一次見。

　　未來的公公，本本分分的農人，全家相聚時只是抽煙，寒暄過后就起身去地里忙碌。跨國大門門檻時，腳下卻一趔趄，那家長，也知道背后有人瞧看，挺直了腰身，方步愈加的沉穩，他，對未來的大兒媳極滿意的吧？要不，怎會來得“小兒輩已破敵矣”的極喜跌絆？

　　婆婆，達奚未來的婆婆，左手在青磚地板上摁定核桃右手持了石錘輕輕一下，堅硬外皮開裂的核桃又被婆婆扔回大簸箕，接著呢，又是一個核桃在握，一個一個的核桃在婆婆的手里就裂開了縫，圍坐在火塘的人，拿起開裂的核桃，剝去了外殼，去除了里面的隔衣，核桃仁、花生入了石臼，一聲聲的錘撻聲里，核桃、花生漸漸成了碎末，這個時候，婆婆在瓦罐里加了菜籽油，一陣油煙破翁而出，院落里就彌漫了菜油的清香。

　　油煙散盡，核桃、花生碎末入了瓦罐，一陣翻炒，涼水入罐，茶葉也加了進去，這個時候，達奚就明白了，他們一家用罐罐茶招呼自己呢。弟媳婦又招呼達奚吃馓子，婆婆也遞過來一個柿餅：“自家做的，甜，可好吃。”達奚一手馓子，一手柿餅，頗覺尷尬時候，卻瞧見小孩躲在弟媳婦身后，微微探出頭，眼里盡是怯怯的神態，達奚手里的柿餅遞到小孩面前，小孩子先是望了望母親，又怯怯的望了望達奚，終接過了柿餅，接過柿餅的小孩子，一陣碎步快跑，門檻上坐定了，輕咬著柿餅，又定定的望著達奚瞧看。

　　“只知道吃柿餅，也不謝謝嬸娘？”弟媳婦卻訓斥小孩子不懂規矩。

　　小孩子在全家的注視下，張口道謝，聲音卻小到只有他自己聽得到。一家人，當然，還有達奚，就都笑了。達奚的笑，卻多了一層意思：自己，已被小孩子稱了嬸娘？這種稱呼，倒是第一次聽說。兄弟的孩子稱呼大伯的配偶，當然是大娘，可自己還未進門呢，倒先被稱了“娘”。稱呼嬸子，也不合適，他，畢竟是小孩的伯父。嬸娘這個稱呼，倒真是合適不過。

　　瓦罐里的水已翻滾，他持了瓦罐的手柄，斟滿了各人面前的小杯，杯里的罐罐茶，有一股奇特的清香，在這奇特的清香里，他們一家笑著談起地里的收成，河里的水位，院中的花朵，后院的柿子。達奚，踏入他家門，就瞧見了院中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只是未曾細細瞧看，抿著罐罐茶，院中的花朵愈加的清香嬌艷，黃的是菊花，紅的是月季，粉的是海棠，藍的呢，達奚卻叫不上來名字。

　　他們家的花園里，卻沒有薰衣草。奶奶講過的，河東，不適合種薰衣草的。憶起了薰衣草，也就想起了奶奶，她，現在，做什么？這個時候，該趕著羊群回家去的。回到家的奶奶，一個人，是不是胡亂的湊合了晚飯，靜靜的坐在炕上轉數她的胡楊手鐲？那盡職盡責把門護院的黑狗，是在啃食羊骨頭，還是在舔食面粉兌了水和成的面糊糊？

　　“嬸娘……”小孩子吃完了柿餅，回到火塘旁，吃過了達奚遞過的柿餅，小孩子就想跟達奚親近，卻還是半個身子躲在母親身后：“嬸娘，學校里的老師，打孩子么？……”達奚瞧著小孩子，孩子的眼中，一半是親近，另一半，卻是敬畏。

　　“老師都喜歡孩子，怎會打？”達奚抱起小孩，又拿柿餅遞到他手中。“媽媽凈騙人，學校的老師原來不打孩子！”小孩持了柿餅，翻滾著離開達奚，一路小跑著向門外奔去。那弟媳婦，卻慌了起來，忙跟了他跑，邊跑還邊喊：“不許去河邊玩！”火塘旁的四個人，又都笑了。

　　婆婆又遞給達奚一塊柿餅：“家做的柿餅，味道真的好呢。”扁扁圓圓的柿餅，一層白霜覆裹其上，輕輕掰開，餅肉金黃又透明，淺嘗一口，筋道又甘甜。

　　“后院有三棵柿子樹，一年出產的柿子一半做柿餅，一半做柿子醋，都能賣上好價錢。”面前的婆婆，慈眉祥目，把了瓦罐添滿了達奚的茶杯：“這邊的柿餅，能賣到香港、韓國，每年冬里，有生意人專專過來收的。柿子做醋，要花費近一年時間，可土法釀出的柿子醋，味道好，又能泡雞蛋，醋泡雞蛋能預防高血壓、腦血栓，有城里人每年都預訂咱家的柿子醋。”婆婆臉上，自食其力的自豪：“咱家出產的柿子醋，在天水城里，可都是有名氣的。做生意，就是做人，咱家的醋，都是等客人上了門才從地里挖出來，當著客人面開封的。”

　　柿子醋，能預防，也能治療高血壓、腦血栓，可在河西，奶奶也能防，也能治高血壓，不過，河西的奶奶是釀葡萄酒，河東的婆婆卻是釀柿子醋。下次來河東，給婆婆帶些奶奶釀的葡萄酒，回河西去，卻也給奶奶帶些婆婆釀的柿子醋，讓她們，都嘗個鮮？

　　婆婆非拉了達奚去后院瞧看柿子樹。三棵柿子樹，都掛滿了果子，累累繁實的柿子，黃通通，水靈靈，圓溜溜，鮮艷艷，煞是好看。“再有得一個半月，果子就全紅了。果子紅了，摘下來，放在缸里發酵……”婆婆給達奚講著柿子醋的做法：怎樣自然發酵成柿子醋原液，怎樣查看半透明乳白色的醋衣，又怎樣密封后挖坑埋藏后期發酵，多長時間能起出來食用……

　　婆婆，可全不拿達奚當外人！

　　在河西，我能做葡萄酒，到得河東，我也能學會做柿子醋。這點自信，達奚，是有的。

　　“老師在學校都不打孩子，你當媽的，倒舍得打自家孩子！”小孩子被他媽夾在胳肘窩里掐了回來，又不服輸，兩只腳亂蹬，嘴里還氣鼓鼓地抱怨。

　　“下次敢去河邊玩，我還打！見一次，打一次。”弟媳婦到得火塘旁，小孩子就得了自由，自由了的小孩子，卻又躲在達奚身后，探了頭出來和他母親頂嘴：“我下次還去，就還去。”

　　娘兩個，一個不服一個。

　　達奚左右為難，不知道自己應先拿出老師的氣派給小孩子講道理，還是身為嫂子呢先讓弟媳婦消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