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上午,我在家里寫作時,聞到從樓梯下竄上來一股股難聞的焦煙味,開始我以為是誰在燃燒電線取里邊的銅芯,但是這焦煙味道越來越濃,而且還夾雜著一些焚香的氣味,我把門關起來也無濟于事。一會兒,我隱約聽到我樓下的老頭在忙進忙出,嘴巴里還念叨著什么。我的屋里彌漫著有點嗆人的怪味道。我實在忍不住了,便打開門下樓去看看。我還沒有走到下面的天井,老天呢,下面的新鮮空氣全部沒了!只見我樓下住的一個鰥夫老頭,彎著身體,在一片煙霧之中,在忙什么神圣的儀式。
我們都叫這個老頭是鰥夫,其實他的妻子沒有死,他的妻子早年在他去大西北服刑時跟他離婚了。因為說起來很丟臉,以后老頭就說他的妻子死了。所以,鰥夫燒紙會讓人產生誤解,以為是為死去的妻子燒紙呢。其實不然,他在燒給他媽!他媽死了有兩年了,這兩年里老鰥夫忽然覺得自己也蒼老了,而且老鰥夫還覺得,他的媽死后魂靈在找他。
老鰥夫在煙霧之中彎曲著身子,眼睛好象看見了一個個元寶形的錫箔,在燃燒后變成了一股股青煙,上升到空中的某個方位,他媽非常喜悅地拿到他慷慨而孝敬的禮物似地。我在一旁瞧著鰥夫燒紙,這時我想起,老鰥夫去年也這樣燒過紙的,只是,去年老鰥夫像學孝順燒紙的樣子不太像。與去年相比,今年老鰥夫買的錫箔量多,而且買最貴的一種,還有今年他得體地拿到天井當眾來燒紙,讓眾人來看看,他是非常誠心地燒給他媽的。老鰥夫燒紙好后,一直得到臉盆里的錫箔變成灰,再用他手上的棒捅了一下灰燼,好像他媽就在旁邊等著似地,一定要灰燼他媽才能接受他的禮物。
老鰥夫如此認真地燒紙給他媽,使天井里的所有鄰居都深感意外,因為,他媽生前的老鰥夫和生后老鰥夫,完全不是同一個人。疑惑之余,我假裝站在天井里抽煙,眼睛仔細盯著老鰥夫的神態。老鰥夫盯著看灰燼中最后一絲青煙跑掉后,才慢慢地轉身回去。他的儀式還沒有結束儀式,我順眼看見老鰥夫走到屋里,在擺弄一桌子的菜。這是我鮮見的情景,我非常地吃驚。他給她媽吃這么豐盛的菜肴,這還是頭一次,還是在他媽去冥府里后的款待。我都奇怪他怎么會想起來的。他媽已經去遙遠的天國了,擺弄這些菜還有啥意義。但是,此刻老鰥夫請他媽來吃飯的神情很專注、很逼真。
在煙霧里認真燒紙的鰥夫,和在我印象里的鰥夫仿佛是兩個人。我正懷疑他燒紙的動機是做給人看看的,是隨著年老的懺悔和內心的不安,越來越感覺愧對他媽,是他媽死后的兩年來,老鰥夫漸漸的知道了一些真相,知道了一些隱秘的事情,尤其他知道了在他“勞動改造”的20年里,他媽所過的艱辛而低下的生活后,使老鰥夫終日睡臥不寧罷了。
那二十年里,他媽沒有生活來源,要幫助他撫養一個孩子。那二十年里,他媽只有居委會每月給她的36元的生活費,她要幫院子里掃地。他媽吃肉、買新衣服等等,都是危險的情況,可能有人反映就停發36元的生活費。為了吃肉,她偷偷地從我爺爺的肉湯鍋里,夾一塊肉回家。她自己不吃,晚上給她的孫子吃。孫子吃了后來跟我爺爺說,我阿娘今天燒的紅燒肉真好吃!后來,我爺爺為了給她偷肉,故意把燒好的紅燒肉盛在碗里,放在灶臺上很長時間……
一直到老鰥夫從大西北服刑回來,那時他媽已經六七十歲了。老鰥夫只顧自己每天生活著,自己燒著吃飯,自己出外去打麻將,甚至還玩女人。相反去看望他媽的人,是我。老太再怎么不知人事,總是知道我上樓梯的聲音。她會叫我,她會叫我去她屋里。由于沒有人照顧,老太的大小便已經失禁。有幾次,我還當著老鰥夫的面,給他媽換床單和內褲。他媽最后的幾個月就睡在我樓下的屋里。她已經不諳人事,嘴巴里不停地罵人。老鰥夫永遠嫌他媽的不是。老鰥夫嫌他媽是做小的,嫌他媽沒有繼承一丁點東西。老鰥夫的媽是民國初年一個大布商的三姨太。老鰥夫年少時見到過自己的“爸爸”,但是他印象里他從未叫過那個男人一聲爸。老鰥夫靈魂里早已覺得他媽沒有混好,害得他也混不好。
今天看見他如此虔誠地燒紙,看見升騰的青煙,我的內心非常的沉重。他欠他媽的很多很多,隨著他自己已經八十多歲了,他會想起他媽的八十多歲時。因為,我看得清清楚楚,鰥夫的行為極其的怪異。鰥夫只是膚淺地以燒紙方式來懷念他媽。這與他的年青時的輕狂、不務正業的生活態度多么的格格不入。
不過,老鰥夫跟我很說得來,常常談論他的紈绔生活和江湖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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