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被關起來的畫家,我被關在一個明亮的房間里,這里衣食無憂,這里一切安好。
望窗外看他們還為我準備了美麗的花園,園子里還有一條明亮清澈的小泉,甚至還搭了一座小石橋。艷麗如血的杜鵑花在石橋邊綻放,映紅了小泉的波光粼粼——在我看來,就好像是鮮血在里面流動。
我不是在度假,我被囚禁了。
他們要求我畫畫。要求我往這里畫個太陽,往那里畫棵柳樹。他們說我得照著花園畫。他們說我得發現這里的美好,我如果可以一生在這里畫下去,便可以白吃白喝一輩子,不用為金錢擔憂,不用為名利擔憂,不用為一切擔憂。
開始的時候我是極為愿意的。白天的時候我從各種角度畫那叢杜鵑花,晚上的時候我畫泉水里變軟變形的月亮。每天早上他們派人來把我的畫收走,他們似乎很喜歡。
但到后來我厭倦了,畫來畫去一切都是異曲同工,這個園子里的景色已經成了人盡皆知的景色,我猜那些收我畫的人也一樣感到厭煩了——厭煩了一如平常的藍天白云小橋流水杜鵑紅透,厭煩了日日如一的夜空澄澈星光燦爛明月高懸。
我開始想念外面的世界。這個花園之外的世界。但我實在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樣子。
我把太陽畫成藍色的,泉水畫成紅色的,杜鵑畫成黑色的,色彩的沖擊讓我興奮,我的調色盤從來沒有這樣絢麗過。
然后我的畫被撕成了碎片,一天都沒有飯菜送來,我知道這樣是行不通的。
被囚禁這么久了,我靠他們而活。于是我開始繼續畫那些老舊的東西——即使我明白,通過以前那些畫,這個園子里的景色早已經失去了吸引力。我又把顏色正常的杜鵑小橋搬上畫布,我通過它們位置的改變和繪畫時間的改變來獲得一點新鮮感。
但我仍覺得畫布上空空如也,一切毫無意義。
再后來,我和收我畫的人混熟了。
我漸漸了解了事情的真相。
畫對于這個奇怪的地方來說,是生產力一樣的存在。
除了我,還有萬萬千千的畫家被囚禁,他們也擁有和我景色一樣的后花園,畫著和我一樣的景色。
每天每日,這些畫被疊在一起,放在傳送帶上,由一群工人審閱。
這群工人是毫不具有藝術基礎的,他們只要長著眼睛就行了。
他們對待每幅畫的方式簡單又直接。按照上級的指示,只要看見紅色的杜鵑花,藍天白云,石橋流水或者是夜空繁星,月影倒映,這幅畫就可以通過。
不用在意其它的細節,只要看到那些東西出現在畫上,就直接通過。
工人們按個人分別計數,每個人審過畫的張數與工資直接相關。
這個地方大部分的人,都是被這樣的產業養活的。
有些畫家已經明白了內情,每天直接在畫布上排列景物,一天可以完成幾百張。
我突然明白了,我們不是藝術者,我們是也是生產力,廉價的(幾乎不要錢,有飯就行)、高效率的生產力。
我感到絕望,我在內心深處還是想當畫家的。但我無能為力。
我偷偷攢了一些特殊的畫作在房子里,那些畫全部都是我的想象罷了,沒有畫任何園子里的東西——有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我畫了些什么,但是在畫那些的時候我是自由的。
我沉浸在這種反叛的快感中。
園子里的景物既然如此美麗,那么我的反叛畫作就要盡量的黑暗腐臭。
魔鬼,鮮血,痛苦,掙扎,四肢散落的人,碾成粉末的蝴蝶,壓扁了的麻雀,用尖刀扎破自己喉嚨的妙齡少女,烏鴉啄食腐肉的荒敗墓地。
要多陰暗就有多陰暗。為了反叛,我創造陰暗。
后來,開始有一些傳單塞到我的房間里。
那些傳單傳達著和我一樣的反叛思想,批評這種制服式的創作,批判把創作當成是生產。
傳單似乎在宣揚著一種新的運動,提倡所有畫家都畫園子以外的東西,鼓吹創新。
這或許是一場革命,或許這場革命一直都存在。
就連來取我的畫的那個人,也叛變成了革命者。
后來革命的隊伍逐漸有了自己的刊物,刊登一些優秀的園外作品。
我在那些異彩紛呈的畫中看到了希望。
我托取畫的那個人幫我把我私藏的那些作品也送過去。
一張,兩張,沒有回音。
我的藏畫漸漸變少,我的信心漸漸消磨。
一日,取畫者告訴我,不要再白費力氣了,新的刊物也排斥消極的作品,我的風格和他們想要的不符。
我翻出我僅剩的幾幅藏畫,我看到了自己作品的變化,變得不再美麗,我可以理解為什么革命者也討厭我的畫。
我已經不是最開始的那個畫家了。
心情浮亂的我也再也畫不出小橋流水了,那些工人無法在我的畫上找到指定的東西。我的畫被一張一張撕成碎片。
我被流放出來,終于流放到了外面的世界。
這時我發現,外面的世界事實上是一片空白,空白,和幾個孤零零的和我一樣的被流放者。
孤獨、無趣、饑餓的地方......
我們被官方流放,我們還是革命的棄兒。
我不是畫家了。
我甚至不用再進食了。
空白便是生活的全部。
我是一個被流放者,我被流放到一個滿是空白的地方,這里毋庸擔心衣食,這里不需要衣食,這里一切安好。
你被囚禁在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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