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變化都開始于謝小北十三歲那年的夏天,水紅色薔薇花落了滿地的傍晚,謝斯南回來了。
謝小北對人對事的記憶,總喜歡依循于周遭的環(huán)境和色彩,于是關(guān)于那個夏天的色澤,就是氤氳模糊的水色加上未及染開的紅色,委實(shí)濃郁、熱烈奔放,倒也算得上溫厚,以至于很多年、再很多年之后,她細(xì)細(xì)回憶起來,心口那塊小小的地方都是留著余熱的。
那天太陽下山很晚,謝亭西坐在謝宅前院的露天游泳池邊,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擺弄著手里的魔方,他低著頭,悶聲問:“謝小北,你什么想法?”
謝小北正晃著光溜溜的小腳,歪頭望天,在秋千架上搖啊搖,聽她哥哥這么一問,回過頭詫異道:“什么……什么想法?”
雖說是同一個時辰從同一個娘胎里出來的龍鳳雙生,謝小北和謝亭西的思維總是不在一條線上。記事起,謝小北就覺得謝亭西不喜歡自己,她在他身上從來看不到為人哥哥應(yīng)該有的親厚樣子,這個家伙,傲慢、冷漠、多變、頑劣、小氣……總之就是,不稱心、不如意,壞透、壞透了。
在外人看來,謝小北從小就是個香餑餑,父母疼在心里、兩個哥哥捧在手里,可她心里還是有不舒服的地方——謝亭西的態(tài)度她向來不甚在乎,是因?yàn)樯项^還有個年長六歲的大哥謝睿東寵著,但自有記憶以來,媽媽對謝亭西的愛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對她的關(guān)心,這讓謝小北難以釋懷。
謝亭西難得耐心解釋,“你以前不是問,東南西北,為什么缺了個南?這不是,要回來了嗎。”他手中魔方的最后一塊顏色恰好翻起來,搞定。
謝小北“哦”地一聲,點(diǎn)了點(diǎn)頭,原來他是在說這個。哥哥,二哥,東南西北的南,名字是,謝……斯南,對,謝斯南。
謝家在A城是數(shù)得上名號的,放在古時候,那是實(shí)打?qū)嵉拿T望族。有傳言說,這一支正是魏晉宰相謝安的后代,本是玩笑一說,可就是有些愛搬弄的人,把謝家的發(fā)家歷史說得玄之又玄,加之長輩們?yōu)槿颂幨婪秸识x家在A城聲望極高。
外頭笑言,這一代家中三個娃娃,個個都是芝蘭玉樹。
謝小北撇撇嘴,你們哪只眼睛看見謝亭西長了個芝蘭玉樹的模樣。
她沒有想到的是,自己還真有個名字中帶“南”的哥哥。
昨天晚飯之后,父母對他們兄妹三人坦白了一件事情,原來謝家排行第二的謝斯南從小就被別家領(lǐng)養(yǎng)了去,而現(xiàn)在,他要回來了。
彼時,對此抱著一萬分的好奇心謝小北扯著容雪的衣袖不停地問:“媽媽,為什么二哥小時候要在別人家?他長什么樣?我以前見過嗎?”
容雪揉揉她的小腦袋,“就北北問題最多,見著不就知道了嗎。”輕輕巧巧地,繞過了謝小北的話,隨即把一盤馬卡龍放到謝亭西面前,“小西,你愛吃的甜食,不過別吃太多,晚上會睡不好。”
謝小北眉宇間帶些失落,“媽媽,你又偏心,我也愛吃這個。”
世界上最最溫柔的媽媽,偏偏對自己最不溫柔。
自謝小北有記憶開始,她便是父親和大哥的掌上明珠,可媽媽眼中只有謝亭西,對她不聞不問都是常有的事,好在自己由此練就了一身粘人的本事,能在媽媽面前卯足了勁刷存在感。
容雪看著兄妹二人,道:“以后要和二哥好好相處知道嗎。”
謝小北點(diǎn)點(diǎn)頭,“只要他不像謝亭西一樣欺負(fù)我。”適當(dāng)?shù)模?dāng)著媽媽,踩一踩謝亭西,心情就會稍稍平衡。
正啃著馬卡龍的謝亭西瞪她一眼,道:“我怎么了?誰欺負(fù)誰啊?”
謝小北搶過他手里的馬卡龍,“檸檬味是我的!”
謝亭西不樂意了,“上頭寫你名字了啊?”
謝小北一口咬下去,昭示自己的所有權(quán)。
一旁的謝睿東笑著把自己手里的檸檬味馬卡龍放到謝小北面前的盤子里,一臉寵溺。
謝亭西憤憤地哼了一聲,“我不吃了!”
“不吃飯就去抄《蘭亭序》,十遍,明天早上檢查。”謝仲城緩緩說著,咬一口馬卡龍,“阿雪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
“好了好了,你就知道責(zé)怪小西,”容雪出來圓場,“廚房還有,都不準(zhǔn)搶。”
謝小北和謝亭西的吵架拌嘴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第二天,他們又一起在前院里各玩各的,相安無事。
“謝亭西,爸爸今天真的會把二哥帶回來嗎?”
“你希望呢?”
“很好啊,多個人一起玩。”
謝亭西輕輕說了句,“傻子。”
好在謝小北并沒有聽見。
太陽西沉,陽光漸漸沒落。以往,謝仲城在車庫停了車,就會過來抱起他的小公主親親,但今天,他下了車后又走到后座,親自拉開后車門。
謝小北首先看到的是男孩子纖瘦發(fā)白的手指,他扶著車門走下來,低著頭,長長的頭發(fā)遮住了眼睛。
謝仲城向他們走過來的時候,男孩就跟在他身后。
袖口微微磨損的白襯衫,牛仔褲有些短,手里拎著個半舊的書包,腳上是一雙隨處可見的灰色球鞋。在謝小北的印象中,謝亭西已經(jīng)是很瘦很瘦了,可是眼前的謝斯南,乍看之下,簡直就是根竹竿。
單薄落魄的少年,怎么看,都和這幢世外桃源般的別墅格格不入。
謝小北歪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
謝仲城揉揉小女兒額前的碎發(fā),“北北,這是斯南,叫哥哥。”
謝小北覺得手心里顫顫的,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絕不是對謝斯南的排斥,只是心中難受得說不出話。很多年后,她回想起來才知道,這種感覺叫心疼——她看到謝斯南的第一眼,便覺得心疼,毫無因果,不知始終。
當(dāng)一個女孩子為一個男孩子心疼的時候,意味著什么?這般年少的謝小北,又怎會對此尋根問底。此刻的小小姑娘全然不會料到,這個落魄少年將帶來的,是她今后十多年的浩劫,她的人生,就因?yàn)檫@個人的出現(xiàn),驚天動地、萬劫不復(fù)。
而眼下,所有的傳奇還沒有開始上演,謝小北一時的失語,造成了身邊之人的誤會。
謝斯南依舊低著頭,但是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覺握成拳頭。
謝亭西哼哼一聲,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謝仲城有些尷尬,卻對這一雙淘氣的兒女沒有辦法,只好牽了謝斯南的手,“進(jìn)屋再說吧,先見見你媽媽。”
遠(yuǎn)遠(yuǎn)看著謝仲城和謝斯南走進(jìn)房子,謝小北一口氣才喘上來,驚覺,哥哥,剛才那個人,是哥哥呀!
她立馬從秋千架上跳下來,“謝亭西,我們快點(diǎn)回去……該死的!你把我的鞋子藏哪里去了!”
這一年,十三歲的謝小北第一次見到十四歲的謝斯南;
這一年,謝亭西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一個叫宋宜冰的女孩;
這一年,殷思源在成年禮上第一次聽到謝小北的名字;
這一年,顏藝馨在地球的另一邊吃著五彩的棉花糖;
人間芳菲落盡,白墻正添新瓦,恰逢年少,初初相遇,彼此的面目都還是模糊的。
要怎么形容剛才那個小女孩的樣子?
她坐在秋千架上,粉白連衣裙,細(xì)長麻花辮,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蓮藕似的白白嫩嫩,一只腳趾上還粘著水紅色的花瓣。遠(yuǎn)遠(yuǎn)望去,真真是一副美好的畫面。她眼神迷茫地看著自己,看似那么單純可愛,但是……
不自覺的,謝斯南皺了皺眉頭。
“這種野孩子,也敢和人家相提并論?”
尖銳的、刺耳的,任憑多少年過去都抹不掉的聲音。
還有那些承載了整個童年的污言穢語,再度浮現(xiàn)腦海。
“小兔崽子你還敢跑,看我今天不剝了你的皮!”
“你才不是姓宋的!野種,就他媽的野種!”
還有那句聲嘶力竭的……“謝斯南你為什么不去死!”
那么怨恨的詛咒,不管多少次想起,心中還是要驀地一抽,然后后牙根緊緊咬著,連腳趾都不自然地蜷曲起來。
哪怕是現(xiàn)在,站在謝宅明亮堂皇的大廳里,他都覺得周身是冰冷的。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他抬起頭,看到美麗的女子,她穿著素凈的長裙,腦后的發(fā)髻綰起、露出一個溫柔的弧度。
那個世上最最柔軟的稱呼,此刻就在嘴邊繞啊、繞啊,但是繞不出口。
容雪的步子極緩,眼睛紅紅地看著他,“南南……孩子……”話一出口,已然哽咽。
他驟然意識到,哦,其實(shí)自己也是是姓謝的。
謝小北好不容易找到鞋子,一路奔跑著跨進(jìn)大廳,就看到容雪在哭,抱著謝斯南,哭得泣不成聲。
謝小北走上去,不自覺得也紅了眼睛,“媽媽,媽媽……”
容雪空出一只手來抱過她,“北北乖,這是二哥。”
謝小北再次看向謝斯南,恍惚想起了更小的時候,有一回在街邊的垃圾桶里看到只洋娃娃,她當(dāng)時想把娃娃抱回家的心情,竟與這會兒相似。
“二哥。”極輕的聲音從謝小北口中發(fā)出,她看到謝斯南的手忽的一縮,下意識的,竟是伸出了自己的手,將其牢牢抓住。
“二哥。”忙不迭又叫了一遍,這一聲,確鑿的,帶著明顯的欣喜和歡迎,急欲證明自己是一個接納者的姿態(tài)。
謝斯南微微抬起頭,十四歲的少年,眼角眉梢已經(jīng)有了分明的輪廓,他看著打扮得糯米團(tuán)子似的謝小北,輕輕一笑。這笑容,卻是沒有到眼睛里。
謝小北不懂這笑的深意,只道他是喜歡自己的,也回了個大大的笑臉。
“媽媽不哭,我?guī)Ц绺缛シ块g!”
柔軟的手,抓著另一只纖細(xì)的手,謝小北拉起謝斯南往樓上走去。
謝宅的二樓,分樓梯左右,謝睿東和父母住在左邊,右邊原本住著謝小北和謝亭西,現(xiàn)在多了謝斯南。
“右手第一間是謝亭西的房間,對面是我的,二哥就住我旁邊這間,爸爸說這里陽光最好!”
謝斯南不著痕跡地掙脫了謝小北的手,臉上卻始終保持著柔柔的笑,“知道了,謝謝。”
言語間的距離,和過去的十幾年一樣,他不是哥哥,她也不是妹妹,陌生的、疏離的。
神經(jīng)大條如謝小北,卻何來的心眼去揣度他人。
“二哥,你喜歡吃什么?今天讓劉嬸全部做你喜歡的菜!”
“二哥,我?guī)湍惘B衣服好不好,媽媽都夸我疊衣服可整齊了!”
“二哥,昨天大哥送了我兩只水晶豬,我和你一人一個,才不給謝亭西。”
二哥,二哥、二哥……
我知道過去那些年你過得不好,所以,現(xiàn)在我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補(bǔ)償給你。
神經(jīng)大條如謝小北,卻也是這般心存善念地想要彌補(bǔ)些什么的。
可謝斯南想不到這一層,或者說,根本不愿往這個方面想——他看著這個占盡謝家的寵愛、又在自己面前歡呼跳脫的小女孩,心中冷笑。
在謝小北的世界里,先是把所有人都設(shè)置成好人,然后一個個甄別壞人。
在謝斯南的世界里,卻是把所有人都設(shè)置成壞人,然后一個個甄別好人。
這二者,沒有對錯,不分好壞,只源于各自的經(jīng)歷和成長的環(huán)境不一樣。若非如此,又何來今后你來我往的恩恩怨怨。
看著謝小北忙里忙外的樣子,謝斯南終于皺眉,“我自己整理就行,你先出去。”
“沒關(guān)系,我動作很快的!”
逐客令被無視,謝斯南眼看著謝小北把他書包里的東西一點(diǎn)點(diǎn)翻出來,一一擺放。
直到書包底朝天,謝小北滿意地站起來,“好像都拿出來了吧?你看看有沒有什么漏掉的。”她說著把書包倒過來,開口朝下?lián)u了搖。
一張紙片掉了出來。
謝斯南剛要去撿,謝小北已經(jīng)眼明手快拿了起來。
是張一寸照。
女孩子的一寸照。
年紀(jì)與自己相仿的女孩子,穿著尋常的白綠色校服,小白菜似的,梳著可愛的羊角辮子,對著鏡頭乖巧地笑。
“咦,這是誰?”
謝小北還來不及再看一眼,謝斯南已經(jīng)搶過照片,冷冷說道:“不要亂動我的東西。”
“不是亂動。”謝小北想要跟謝斯南解釋一下,當(dāng)著他的面,這叫光明正大,但是見他虎著張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也就作罷了。
而好奇心是無窮的,十三四歲的少年,方才開始萌發(fā)對異性的奇怪感情,看到謝斯南的書包里放著女孩子的照片,謝小北決定打探一下。
她很狗腿地湊過去,“二哥,你喜歡她啊?”
謝斯南直接無視她的話,“你可以出去了。”
“你告訴我嘛,我保證不說出去。”
“謝小北,”謝斯南第一次叫了謝小北的名字,正兒八經(jīng),字正腔圓,目的卻不怎么叫人喜歡,“請、你、出、去。”
謝小北繼續(xù)磨嘰,“說一說又不要緊,她是你同學(xué)?那你轉(zhuǎn)學(xué)之后會不會見不到她?”
謝斯南道:“你剛才不是問我愛吃什么,現(xiàn)在我告訴你,紅燒魚片糖醋排骨素蒸茄子可樂雞翅粉絲蒸蛋,”他頓一頓,補(bǔ)充,“還有麻婆豆腐。”
“好好好,都記下了,我這就去和劉嬸說。那個照片,你放心吧我會保密的……還有二哥,你臉紅了。”
吃晚飯的時候,謝小北坐在謝斯南旁邊,東南西北排排坐,謝小北歡歡喜喜地啃著可樂雞翅。
但是,沒過多久她就發(fā)現(xiàn),這頓飯,吃得與往日不同。
這不同不在于多了個人,而是,氛圍很奇怪。
原本,一家人吃飯,歡聲笑語的,雖然謝仲城常言食不言寢不語,但只要一有謝小北在場,這話就是作廢的。而今天,大家都是安安靜靜的,連動筷子的聲音都刻意放輕。
謝仲城本就話少,謝睿東和謝斯南講了幾句,找不到什么話題也就打住了,容雪怕一開口就免不了提及謝斯南的過往,也就不說話,只顧給謝斯南夾菜。
“南南來,多吃點(diǎn)。”
謝斯南只是微笑著點(diǎn)頭。
謝亭西永遠(yuǎn)自顧自,在這種場合是可以當(dāng)做空氣忽略不計(jì)的。謝小北思來想去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讓餐桌上熱鬧點(diǎn),似乎這時候也唯有這樣的安靜才是合時宜的。
于是謝小北也學(xué)著容雪給謝斯南夾菜,看謝斯南一直沒有吃麻婆豆腐,便挖了一大勺子放到他碗里,“二哥,吃這個。”
謝斯南的筷子頓了頓,“謝謝小妹,但是我不吃辣的。”
謝小北的笑容僵硬了,“不是你說……”
“對不起對不起,”容雪忙把謝斯南碗里的豆腐夾到自己碗里,一臉緊張,“不知道你對辣忌口,不然就不燒這個了,小北也真是的,都不問清楚你二哥吃不吃,我讓劉嬸再盛碗飯來。”
這下,不只謝小北愣愣的,謝仲城、謝睿東和謝亭西也都抬起頭來看著他們。
謝斯南臉色有些發(fā)白,尷尬地看向容雪。
容雪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親人,他們是親人,至親骨肉、血濃于水,可哪有,如此見外的親人呢?
因?yàn)橄胍獜浹a(bǔ),時時處處小心翼翼,可就是這小心翼翼,成了另一把刀子,時刻提醒著謝斯南,看吶,你曾經(jīng)是被他們拋棄過的。
來的時候謝斯南就告誡自己,能被拋棄一次,就理所當(dāng)然地也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認(rèn)錯補(bǔ)過都沒有用。對謝家人的感情,他全無期待、不想擁有,過去的十四年,已經(jīng)習(xí)慣。
因?yàn)樗裕幮姆e慮。謝斯南本就是對謝家?guī)е鴧拹旱模幢闶菍ι副拘允谷坏哪敲葱┰S親切,也在吃第一頓飯的時候,磨損得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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