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12

　　林先生心懷刀絞一般的痛楚反省一天之后，自己捶打著自己，涕淚零落地給老林作了交待：圣賢之書對女子如何相夫教子，何為三從四德，言辭灼灼、誨導(dǎo)種種且至善至美；天大缺憾便是對跨鴻溝越雷池之非分之徒，未示防御鉗制之術(shù)，致使無恥小人壞倫理、亂綱常。

　　父子倆屈辱的心境尚無平靜的征兆，那女人的娘家便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了一大幫子人，不由分說便將老林打了個半死，理由便是老林半夜撥開了兒媳婦兒的門兒。

　　那女人眼看一個好端端的家被搞了個一塌糊涂，心里也實在擔(dān)心，捏起來的面人兒終究承擔(dān)不起分量——人世上哪里有陰了不晴和黑了不明的天！于是索性暗里找到小馬子，希望能真真正正地續(xù)寫那永久都說不盡的恩愛。小馬子卻把本來就不應(yīng)該犯的糊涂給說了個明明白白：你就是塊過油肉，也叫別人的臭嘴先噙過，再香也擺不上規(guī)規(guī)矩矩的席面。這——相好兒可以，成家不行。那女人又羞又愧，回到家里便上吊死了。

　　娘家的人見落了如此光景，本來的一腔怨氣登時化作了沖天的怒火，強迫林家唱了七天大戲后，十二圓心的柏木棺材打發(fā)了閨女算是私了了。林家的銀子原本也是度日有余的境況，經(jīng)這么一折騰，連鋪子也賣了，只剩下二畝薄田。不久，老林也滿懷的羞辱，半閉著眼早早地找老伴兒去了。

　　后來，林先生又續(xù)娶了大他兩歲的石姓女人，女人棋盤山里磨盤溝娘家，因不生育被前夫休了。新夫人中等個頭兒，微凸的前額，微塌的鼻翼，瘦瘦削削的一個人，自從嫁與林先生后，才漸漸地豐滿起來。林先生不在家時，除了作些女工、家務(wù)零碎活之外，安靜得像一只熟睡的貓咪，為人處世像門旮旯后面那口盛滿水的缸，不聲又不響，寧靜而恬淡——除了取水的那一刻，絕起不了一絲的波瀾。

　　她最大的幸福似乎是看林先生吃飯，盛好飯后，盤腿坐在土炕頭手編的草片兒②上，蕩漾著無限歡快的雙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林先生，靜聽著林先生嘎嘎地嚼咬蘿卜咸菜時的脆響，想象著林先生呼呼地吞咽小米稀飯時的舒貼，直到張望著林先生兩鬢冒出熱騰騰的汗珠兒來。每逢此時，舒心愜意的一絲微笑，會悄悄地爬上她的嘴角，再布滿整個兒臉龐，心滿意足的樣子，如同那欲開的花朵迎來了溫暖的春風(fēng)。

　　王炳中坐在燒鍋酒樓的柜臺里等林先生，四個手指輪番敲打著柜臺的臺面，發(fā)出了馬兒奔跑一般的聲音。周大中站在柜臺外，笑臉盈盈地向他稟報著酒樓的經(jīng)營情況。

　　周大中是本村南街人，大炳中三歲，是個有牲口有地的中等人家，生有三個孩子，閨女山花、山杏，兒子山民。大閨女山花比王炳中的兒子早來小一歲，都在林先生的學(xué)堂念書。父輩時起便與炳中家來往頗多。大中腦袋活泛，能說會道，精于世故而又工于心計，又有些文化，人稱“鐵算盤兒”，但也是膽小怕事的一類，不會惹起大的是非。王維貴正是看中了這些，才選中了他代管著酒樓。因酒樓的買賣主要是招徠四方的客人，那些客人大都是些有錢有勢的主兒，說些傲氣的話，做些凌人的事，都是些免不了的磕絆，是萬萬叫不得真兒的。大中就有蹲著尿尿的本事，他能將平常人看來的屈辱，蘿卜咸菜一般地吞咽下去，平平安安地為王家“和氣生財”。不大不小的一個毛病就是好貪些便宜，店里的香油、佐料、碎肉、米面什么的，有時也偷偷地往家里拿一點兒，維貴父子也都權(quán)當(dāng)作一種補貼或獎勵，睜只眼閉只眼地過去。

　　最近生意不太旺盛，即使來些客人也只是匆匆忙忙地吃些飯便去了，就是酒樓里那些拉弦唱曲兒的，生意也少得可憐——那些明里有人疼暗里少人憐的“香玉”們，都已開始在店里賒賬吃飯了。

　　王炳中又問了些老主顧的情況后，忽然想起了趙世喜來——對于酒樓，趙家確實也送過不少的銀子。于是便問大中：“東頭兒的最近常來不常來？”

　　大中恍然大悟一般俯下身說：“哎呀呀，你不說俺倒還給忘了，原先是倆小子常來常往，才說那倆人最近咋不見了，這立馬又續(xù)上老子了，時不時還領(lǐng)上一個‘水靈靈’，看鬧騰的那個歡！哎喲喲——哎喲喲！俺說的可是真的，怕你都沒見過，那個‘水靈靈’，還就是三九天的嫩黃瓜兒，頂著花兒還帶著刺兒，明晃晃的耀人眼，這老天爺，這這這——你說說……”王炳中猜想那“水靈靈”和“嫩黃瓜兒”，十有**應(yīng)該是自己看見的“紅絲綢”，心中不禁暗暗地泛起一股酸。

　　周大中見炳中不言語，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又若有所思地換個口氣說：“這說也是，不說也是，你大老爺上輩子不說日日吃齋念佛，至少也天天修橋補路，命大福大財脈大，擋也擋不??！那些傻東西們找了個小貓兒小狗兒都能辦得來的傻高興，頂不了饑也解不了渴，就懷揣著銀子見天兒給咱送，那是他欠咱，欠咱！——呵呵！呵呵！——要說你比俺通泰，這銀子是根是枝干，啥水靈不水靈的——黃瓜兒，黑瓜兒，那最多也就是小杈杈兒上的那個骨朵兒，只要根深葉茂，咱這大樹干要想叫那些東西兒往外冒，那就摁也摁不住……”

　　王炳中半瞇著眼斜一下大中，內(nèi)心漸漸涌出一股子歡快，卻半捂著嘴緊巴著臉說：“還有件事兒——你抽空兒找找林先生，叫他后晌到俺家去，要不——你明說，就說叫他趕緊把學(xué)堂搬到俺家的東院兒……”大中剛不經(jīng)意地微微皺了一下眉，炳中就急急地說：“這有啥難——要不，干脆給他說，房租不是個事兒，仨倆錢兒的也起不了大年五更，大不了免了它，教好俺小子（兒子）就行！”交待完后便回了家。

　　王炳中吃完中午飯，足足地睡了一覺后，坐在院中的七葉樹下喝茶，等月琴泡的第二壺茶喝完以后，仍不見林先生過來，便給月琴留了話，往西院過來。

　　王維貴并不在屋內(nèi)，廷妮兒坐在西房的墻根下，唰啦唰啦地搓洗維貴的衣服，炳中問：“俺爹呢？”廷妮兒并不吭聲兒，抬起頭來向西邊努努嘴兒算是回答，炳中便順風(fēng)道的側(cè)門奔花園而來。王維貴坐在樹下的小凳子上，搖著蒲扇，正在看林滿倉刨地。

　　滿倉自二十來歲起，便一直是王家的長工，父親死后滿倉娘拚死拚活地做，為了男人那句“有人不算貧，沒人貧死人”的囑托，早早地就給滿倉成了家，滿倉十七歲時便生了兒子有田，生了有田之后，媳婦兒一連兩年沒有生養(yǎng)。那本來也是極正常的事，滿倉娘卻磕頭如搗蒜地到處燒香拜佛，她那瘦三角形狀的小布底鞋，單靜巒寺的山石路，恐怕也要磨破她好幾雙。

　　巧的是，滿倉媳婦兒第三年便生了有糧，后來又生了有山?；蛟S真的有些蹊蹺，滿倉娘四處燒拜了一通后，老二有糧竟像是送子觀音給專門挑了送過來一樣，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尤其是那一笑，像是被大雨洗涮過的一個好天氣，純凈鮮亮的感覺讓人神清氣爽，雙唇一咧，竟和靜巒寺天王殿中坐北面南的彌勒佛一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