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秋紅站在大門外的青石臺階上,或許是因為兩條腿太瘦又太細,不足以撐穩那個蕩人胸懷的優美,粽子一般的兩只小腳一直前后左右地倒騰著來回亂挪,直到門神一般地把干活的人送向一片叮叮咣咣的黑暗之中去。
廷妮兒早早地便起來了,她點燃了紅通通的灶火,噼叭作響燃燒著的木柴映紅了面頰——雖無十分嫵媚,卻也濃眉大眼的端莊秀麗。等灶上大鍋里的水開始嗞嗞作響的時候,廷妮兒便洗了把手,到東房一起和二太太月琴和起了面。
廷妮兒換過月琴,雙手用力地在案板上揉搓著大塊的小米面,她感到今天和的面似乎黏了許多,便問月琴:“今兒的面咋這有勁兒吔?”月琴說:“那邊兒那個說五升小米面加半升好面!”她說的好面便是小麥面,當地人一般都這么稱呼。
“為啥?”廷妮兒問,“今兒像是受苦的最后一頓飯了,地快種了了。”月琴答。
廷妮兒好像并不理解,繼續問道:“就這……”月琴似乎不大愿意太多地提起牛秋紅,仍然用“那邊兒那個”給廷妮兒說:“那邊兒那個是一嘴吃了個閻王殿——毛尾(讀yi)尖兒里都是鬼呢,賣了你還幫著人家數錢兒哩!她的東西兒,都是老鼠夾子上的肉,最好看也別看……”廷妮兒到后來便只是做活,再聽不到半聲言語。
牛秋紅的心思也不幸被月琴猜中,太陽升到大半空的時候,滿倉領著人叮叮當當地回來了,大家吃著攙了好面的窩頭,紛紛念叨大太太慈善的為人和周到的打算——糊攪攪的黃豆稀飯管喝飽喝夠,脆生生的白蘿卜咸菜不僅放了些醋,今天還特意滴了兩滴香油。牛秋紅舒心愜意地靠在那棵七葉樹上,笑嘻嘻地招呼大家:“都多吃點兒,今兒苦沉。”
那些大飯量的一人一頓能吃四五個大窩頭,一鍋三屜的窩頭,整整的吃了兩鍋。秋紅也的確好算計——今天起了個早,著了些忙,雖然不到中午就歇了工,活卻沒有少做,盡管仍按半天算工錢,卻結結實實地省下了中午一頓飯;大家都起了個大早,也吃了頓加了好面的窩窩——既讓王家順水順風地落了個慷慨的好名聲,又方便下次再找短工,還沒有多費糧食。
因近些年花花綠綠的票子太多,用起來不僅不方便,而且弄不好放上幾天后便如同廢紙一般,索要銀元又抵不了那么大的價錢,況且那銀元是硬通之貨,見漲而不見跌,所以即使有錢的人家也不愿意付現銀,村子里約定俗成的規矩大都以小米計算應付的工錢。牛秋紅給眾人合好工時,付清小米后,每個人的小口袋里又給添了一把,大家便帶著一身撲鼻的汗臭笑瞇瞇地去了。
林滿倉拴好牲口,添上了草料,將干活的農具一一擦凈、放好,要吃飯時,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一張空蕩蕩的方桌,正在左右轉悠的時候,東房廚房里廷妮兒喊道:“滿倉哥不急,大太太叫俺給你搟面條兒呢!”
王炳中吃過早飯之后便被維貴叫到了西院,原來是商量早來學堂的事。經過前些天的那場驚嚇,維貴思謀了幾天,那日本兵是說來就來的事,倒不是因為給了瘦三的那兩塊現洋,萬一哪天捯騰出個什么岔子,那可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事。東院偌大的一個院子就住著滿倉一個,空閑著十多間房子,不如讓林先生將學堂搬了去,既方便又安全,有個什么事也好照應,再說人多了也能壯壯家里的陽氣——諸多的便利。炳中聽了父親的意思,也覺得有道理,于是便奔石碾街而去。
石碾街仍和從前一樣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是各家商鋪的貨都賣得不快,王炳中隔著粗布店往里看了一眼,林先生還在講課,或許是講到了什么動情之處,一臉的慷慨激昂頗有些指點江山的意思,他便走向自己家的燒鍋酒樓去等待。
林先生本屬大坡地村的中等偏上人家,家里原先也開一布店,不過他的布店不僅經營本地粗布,也經營細線子的洋布,像價格較低些的府綢類,還兼賣些紙墨筆硯針錐刀剪。林先生大名林海江,人稱林**,因是大坡地村一文化人,后來就又兼做了教書的先生,人們一般的時候都稱呼為林先生。
林先生和父親老林外貌的相像,正如一座窯中燒出的兩塊磚:不大的個頭兒,胖墩墩的身材,總是一副微微笑著的模樣,平穩舒緩的慢吞吞的步伐,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實厚道的人。老林開店,兒子教書,父子倆勤快得猶如秋季里的田鼠,小心翼翼地抓住每一個時機和空檔向家里搬運。林先生教書的間歇也幫老林進進貨算算賬,寡言少語又沉穩安詳的秉性,放佛村西靜巒寺的尼僧。
或許是富足的家境自有一朵盛開的鮮花,林先生內室的掌門,是一位蝴蝶般嬌艷俏麗的美人,裊娜的身材幾乎比他高出半頭,一顰一笑自生風情萬種,溫柔可人像一片春光旖旎的大地。誰都知道花團錦簇的季節,總需要和風細雨的滋潤,但誰也不明白,為什么林先生總是不憐惜這無邊的風月,他昂昂君子似乎無睱顧及這滿園的春光。
在許多人看來,在林先生肋條上拴著的,永遠是浩浩的圣賢之書,那才是他的不二心境,生了女兒之后,林妻終于按捺不住那空曠的寂寞,一朵爭奇斗妍的碧桃花,在試試探探一番之后,就羞羞澀澀地從墻內探出了墻外——她和村南頭一個馬姓的小子雷鳴電閃了幾個回合之后,竟紅膠泥一般團弄到一塊兒無法兒割舍了。
一日,林先生替老林去邢州府往回拉訂好的貨,加上要辦的其他事項,來回約需兩天時間,林先生的女人便如魚得水一般抓住了天賜的良機。不想老林畢竟經歷了太多的事故,早就看出了端倪,夜深人靜之時便從店鋪偷偷地溜了回去,用準備好的物件悄悄地撥開了門閂,屋里的兩個正在高興。
小馬子畢竟做賊心虛,老林悄悄地撥弄大門栓的時候,他似乎聽到了一些動靜,拼命地推動騎在身上的女人:“快聽,快聽,有動靜兒!”不想那女人或許是正在興頭上,或許是見多了小馬子做賊般的慌張,根本不在乎那回事:“有啥,有啥,再弄些半路兒熄火的事兒俺擰死你!你個不中用的貨!那是老鼠,娶媳兒,老鼠,娶——娶——老鼠——”
當老林推開屋門的一剎那,小馬子一把將騎在身上的女人推到炕角,閃電般地拉起一條被子,忽地一下將老林包了個嚴嚴實實。老林拼命掙扎,小馬子索性再用力一推,老林在被子里就摔了個跟頭,小馬子提上衣服一溜風似地跑了。
等老林掀開被子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小馬子已不見了蹤影,老林氣得渾身哆嗦全身發麻,指著蜷曲在炕角的兒媳:“你——你——”——誰知道你了半天竟也沒有說出第二個字來。
林先生進貨回來后,聽了老林搖頭晃腦的述說,便氣呼呼地去找自己的女人理論。到家后妻子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出門回娘家,林先生的第三句話尚未說完,那女人一手抱著孩子一手便一巴掌打了過來:“出去打聽打聽,誰家的公公半夜敢捅兒媳婦兒的門兒,一個攘?人,八十老娘兒(老太太)吃杮子——專揀軟的捏!也不問問恁那扒灰頭老子結了個啥繭兒①!回來找俺的茬兒,茶壺兒里頭煮扁食——咋往外倒唻……”林先生竟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來,眼看著女人背著包裹抱上女兒走了。
回頭老林也是氣不打一處來,數落林先生白讀了一肚子的書,竟拿捏不住一個臭娘兒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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