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從房上下來后,一反平常地在院中收拾了椅子和小凳等物件,磨磨蹭蹭地一件件搬入大門樓里的過道⑥中,心中熱切地企盼著有一扇吱吜咣當打開的門,等了又等,竟連一盞點亮的油燈都沒有看到。不一會兒的工夫兒,傾盆大雨便嘩嘩地淹沒了所有的聲響,四周房頂上躥出的雨水夾雜著一團團的水霧,嘩啦啦地交織在一起連成一片。
嘩嘩下著的大雨似乎沒有要停的樣子,王炳中在過道里來回踱著步消磨著時光,他等了又等,也沒有等到那個飄過來的紅雨傘。過道里的地面已被雨水濺濕了大半個,他最后在靠墻放著的長條板凳上躺下,頭昏腦漲地迷糊兒起來。
天微微明的時候,王炳中懵懵怔怔地被大太太叫醒。牛秋紅伴著油頭上叮當作響的銀飾,半嗔半怒地驚叫著:“哎——喲——喲——喲!這老天爺!你亂撥拉了俺當家的哪根兒筋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到這兒睡來了?這兒睡的得勁⑦?明兒黑夜還來這兒睡……”嘴里說著,一只手在他的后腦勺兒上抹了一把后,一只手把他的臂膀拽了,拖曳孩子一般地走向北房。
這似乎也是她經(jīng)典性的的代表動作,或許是因為她比炳中大了三歲的緣故,牛秋紅自從在那“女大三,抱金磚”的祝福和企盼中來到王家,最為親昵和瘋狂的舉動,便是在確信四下無人之時,偷偷摸一下他的后腦勺兒。這個特母性的舉動卻往往使他很反感,比大老鼠偷偷地捋了小花貓的胡須還難以忍受。
王炳中隨著牛秋紅晃悠悠的腳步向北房走,低頭看著被雨水沖涮得一塵不染的紅色石頭,或許是牛秋紅擦了什么香粉,清清涼涼的空氣中,一股幽幽的香氣蕩悠悠地四處飄散。王炳中在鼻子里吭吭兩聲后就把眉頭擰了起來。
牛秋紅站在鏡前開始梳洗打扮,一肚子悶氣的王炳中竟突然地燥動起來:她一反往常地新?lián)Q了一件粉紅夾帶黃花兒的偏襟短袖小褂,翠藍色的長褲,當一雙手向上舉起去整理頭上的銀簪的時候,寬袖便向下滑,露出兩截脆藕一般白生生的手臂,高擎著的兩只臂膀把絲綢的小褂子向上揪,楊柳般的細腰和翹翹的臀,就張張揚揚地撒播下一片春光來。王炳中如同猛灌了一大碗烈酒,一種熱辣辣的感覺迅速漾遍全身。
夫妻這許多年份,牛秋紅白日常常是肥大的外套罩身,晚上又早早地吹熄了燈盞,令他白白地錯過了許多迷人的風景。王炳中忽然升起一股將那個小蠻腰一攬入懷的沖動,兒子早來卻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要撒尿。
林滿倉已從外邊擔水回來,榆木扁擔伴著他咚咚作響的步伐,吱扭吱扭地在唱。
在那張長板凳上也真睡不好,王炳中又小瞇了一會兒才起來洗漱了,他一邊用篦子篦頭上的碎屑,一邊左瞧右照地審視著自己鏡中的形象:黝黑的四方臉膛,紫紅色的大嘴唇,那一臉粗而且壯的絡(luò)腮胡子,總是狼茅草一般一茬一茬地生生不息,寬闊厚實的臂膀,筆直的腰板。除非撿東西,人前人后他很少有彎腰的時候。望著鏡子中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從鼻孔的深處頗有底氣地哼了兩哼,便自覺有一股傲人的氣息從腳根緩緩地沖向頭頂。
天已大亮,院中那棵七葉樹經(jīng)過昨晚的雨水洗滌,更增加了一層濃郁厚重的蒼翠。王炳中正準備從大太太的屋里抬腳出門的時候,滿倉扛著镢頭從大門外回來了,一腳的泥水和濕了半截的褲腿,拖曳著莊稼主兒的殷勤和田野間的訊息。
他跺一跺兩只腳后,便手扶镢把兒立在院子中央向大太太稟報:“夜隔兒⑧黑夜的雨是從西邊兒過來的,大西溝、馬鞍地一帶下透了,要耩地就到明兒了;東灣的雨下了四指多點兒,湆浸湆浸該能成,要不就種上黃豆,省墑;北嶺下的大,墑好,后晌地就能進腳兒了……”
西房的月琴吱吜一下推開了半邊門,聽到滿倉又在說“墑”的事情,已半開的門扇咣當一聲便又關(guān)上了,緊接著屋里便傳出摔東西的叮叮咣咣的聲音。
王炳中并不敢走遠,生怕月琴鬧出什么事來。她的脾性他是知道一些的,或許是因為從小便苦的緣故,一般的吃苦耐勞和委曲,她許多時候都會默默地吞咽下去,著實的忍讓不過惹急眼的時候,真的不知會作出什么事情來,正如那平日溫馴的黃牛一樣,一旦撅起了尾巴,那便快馬也難得追上的。
好在牛秋紅卻像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似的。“馬鞍地那邊兒前晌就能耩了,凈是些石頭沙土,不沾腳。”秋紅一邊說一邊向院中走:“趕緊給牲口多加些料,給廷妮兒說,給人也整些頂饑扛餓的,這幾天苦沉……”一邊安置應(yīng)聲作答的滿倉一邊拐向了東院。
在王炳中家,小到家里頓頓飯食的安排、每個人的換季衣服,大到整個家庭的收租放貸、禮儀往來,都是秋紅一人安排。她的記性也特好,啥地方有多少地、種啥,啥時該耩、該鋤、該收割,都念賬本一般的清楚。除長工林滿倉外,她是每天清早起來最早的一個。天色微明便梳洗打扮得齊齊整整,然后將頭天晚上的籌措計劃一并安排,至晚飯用罷,便向做活的一一要賬。盡管一雙顫巍巍的小腳兒,卻總會突然出現(xiàn)在某個田間地頭,查工看活之外再帶去些不痛不癢的問候,靜巒寺撞鐘的僧尼一般殷勤而執(zhí)著。
在她剛到王家的幾年里,著實的讓王炳中大吃一驚,日子久了,他總是和每天必須傾聽靜巒寺撞響的大鐘一樣,那個永不間斷的執(zhí)著和殷勤,也就成了呼吸到肚中的空氣,不可或缺的蓬勃都在漫不經(jīng)意之間滑了去,連她那些個并不多見的曼妙絕倫,漸漸地也平淡得幾乎沒有令他想起的機會。
大太太走了后,王炳中便慢慢地踱入西院中來,西院和他住的中院有側(cè)門相通,也是獨門獨院。院子差不多是中院和東院合起來一般大,原來是炳中的爺爺和奶奶居住,兩位老人相繼去世后便閑置起來,等炳中娶了月琴,父親王維貴說什么也要搬到西院來,只是高宅闊門里少了些人的生動,種了許多的花草后,那一片幽深里才顯現(xiàn)出一片靜悄悄的活泛來。
很早的時候,西院的西邊本是一片不甚長莊稼的坡地,炳中的爺爺王寶子相中了那塊地方,千方百計買了一片過來,后來又陸陸續(xù)續(xù)地把周圍的幾塊地都買了,經(jīng)過開墾修整后一直通到西山腳下,共計三十余畝的樣子。后來王家便在四周壘起了一丈多高的圍墻,那些地也長不出多少莊稼,王家便慢慢地栽樹種花,如今已是一個偌大的花園,夏秋之季一兩個人進去,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花園內(nèi)蓋著一排北房,房不太高,墻面全是尺余厚的大青石,屋子里冬暖夏涼,每個房間內(nèi)都挖有貯酒的窨子。花園靠墻的北邊是王家的燒鍋酒坊兼留客的馬車店,也是齊整整四方方的一個大院落,為方便驢馱馬隊進出,留有一個闊大的柵欄門,門口長著一棵粗壯碩大的皂角樹,四駕的馬車可以揚鞭直進院子的中央。客人多的時候,那院中人聲鼎沸燈火輝煌,尤其是燒酒出鍋的日子,如遇一個略有微風的天氣,醉人的酒香會灑滿大坡地村的角角落落。
進入西院,王維貴正在大院子里打著那一日不離的南拳。老太爺雖然已六十有余,身子骨卻著實的硬朗,而且眼不花耳不聾,太行山一般起伏交錯又褶皺縱橫的臉,似乎書寫著他半生的勞頓和蒼涼。
他本有三個兒子。長子王炳德和父親王寶子在**藥材的途中跌落太行山的峽谷;次子王炳彰經(jīng)常往來于山東跑買賣,多半因為錢財?shù)脑颍两裆灰娙怂啦灰娛蓚€兒子先后離去之后,妻子不久便離開人世,也再無續(xù)娶。或許是因為經(jīng)受了太多的悲歡離合之故,經(jīng)常是一副閉目養(yǎng)神的樣子,但那心卻雪亮,半瘋不癲的廷妮兒一旦神智不清,經(jīng)他指指點點地調(diào)整一段時間后,就又慢慢地順水順風起來。老太爺總是一張生動不起來的臉,但兩只眼睛卻異常的靈活透亮,仿佛能看穿人的心底一般。他能兩只手同時打算盤,到地中看一看,捏一捏那土,便會估算出地的好壞和收成。讀書不少,卻不輕易的外露;算計精準,卻落了個不壞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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