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秋紅說的“日本鞋底”的事,大坡地幾乎半道街的人都知道,那既是她的一次親身經歷,時間久了,又幾乎被她演繹成了一個故事:
那是牛秋紅去年回娘家的路上,她遠遠地看見一隊日本兵扛著膏藥旗神神乎乎地走過來,便和滿倉趕緊躲到路旁的玉米地里,等那隊日本兵看不到人影的時候,兩個人才哆哆嗦嗦地從玉米地里爬出來。不想剛一上路,她卻仍然兩腿發軟,怎么也爬不上馬背,滿倉又不好意思抱她上去,上了幾次竟累得扶著膝蓋亂喘氣,不想這一低頭,她竟像撿了塊金元寶一般興奮不止:不甚寬闊的黃土路上,明明白白地印著許多日本兵的鞋印子。
她興奮無比地喊:“滿倉,快看!”秋紅很是驚奇。
“不就是幾個腳印兒,有啥?”滿倉看過秋紅指的地方后,并沒有看出什么名堂。
“你——你——你喲,也就能干些粗活兒!你看,這日本娘兒們納的鞋底兒,那花兒,要多寬兒都多寬兒,要多窄都多窄!那針腳兒,一般兒大小,一般兒長短,一般兒粗細!怪不得日本人打咱們,連那日本娘兒們都恁能!”
在秋紅看來,她在十里八鄉的女人中間,應該算作是一個心靈手巧上上等的女工了,可是,連她自己納的鞋底,都達不到印在馬路上的那種水準。
自那以后,每當秋紅數說別人不盡人意的行為時,這便成了一個經典的標尺——她不知道鬼子穿在腳上的,是機器壓出來的膠底鞋。
滿倉雙手提著草篩,低著頭一語不發,秋紅略略地斜一下頭,用眼的余光掃視一眼七葉樹,似乎比往常更加激動——她不僅動起了手指,頭也跟著舞動的手臂一顫一顫,搖蕩起來的滿頭鈴鐺嘩啦啦地響:“舍不得掰開倆大眼使勁兒看看,咋也舍不得支棱起來倆大耳朵仔細聽聽!人家日本的娘兒們,那才叫個能!人家把閑來的工夫兒都使在了正經地方兒!”
月琴渾身索索著,兩只手搓來搓去地使勁來回擰。
王炳中真想把牛秋紅那一大堆不涼不酸的東西抓起來再給甩回去,然后大步跑上前去,一把擰住那個嬌嬌俏俏的小紅嘴兒扯上幾扯,然后喝問一聲,這④好的一個小嘴兒,你還能把多少做得說不得的事兒,都給翻出來當歌兒唱?
或許是他真的沒有那點兒膽氣,只是用腳使勁蹬了一下地,那把搖著的椅子便猛地向后傾斜而去,幾乎要將他扣向那一邊。搖椅在一個很高的角度略停頓一下后,便又猛地向回搖,和地面的紅石片碾軋出呱吱呱吱的響聲。
牛秋紅早看見了被激怒的丈夫,卻也不理會,繼續數落傻傻地彎腰站著的滿倉:“這人也是!——戳到人前倒也恁粗恁高,就算站沒個站相,坐沒個坐姿,倆眼倆耳朵總不能白長!滿倉!把種兒今兒黑夜就撿好,簸簸篩篩,使點兒飽滿的籽種,一個人要忙不過來,就費點兒心勁好好兒瞅瞅,找個閑著沒事兒干的一齊兒做!準備好家具,趕明兒要下了透雨,立馬就能上手,啥活兒都整仔細了,別總是弄的動靜兒不小,籽兒又飽,墑又好,費恁大的勁兒折騰,到時候兒弄不出幾根苗兒來!”牛秋紅似乎對自己最后的那句話很是愉快,說完后便得意洋洋地踮著一雙小腳,顫悠悠地回到了北房,又咣當一聲關住了房門。
月琴聽了“弄了恁大動靜兒”的話,拿著扇子的手就分明抖了起來,她猜想秋紅一定是偷聽了昨晚她那“海的**和浪的呼喚”了——也虧了大太太那刀子一般的快嘴,那世上能做不能看、能看不能說的,都叫她給抖落了個痛快淋漓。
“豬頭肉!咱就不尿你那一壺!”王炳中一邊悄悄地嘀咕,一邊又去拉月琴的手,月琴卻猛地一抽:“只顧自己高興,放大屁又使不死人,真見了人家,還不是聽的時候兒多,說的時候兒少——也是哎,啥時候兒叫俺也問問她,籽兒飽!墑好!她那個鹽坷垃地倒騰了這些年,到底長出了幾根苗兒?恁好使的一個嘴,敢是把那飽籽兒都給煮吃了?”說罷,便也氣哼哼地去西房關門睡了。
王炳中一個人獨自在黑暗中坐著,兩只大手下意識地搓動著,搖椅也不再搖蕩。
二太太月琴本來是住在東院的,但自從日本人來了之后,村莊里便更加的不安寧起來,除了日本人之外,那些殺人越貨的、劫財劫色的、小偷小摸的,都風起云涌般地此消彼長,鴿子嶺上楊老歪的土匪,更是明火執仗地時不時光顧。為了安全,月琴便和大太太搬到了一個院子里。最不應該的是,那些不能讓人看見的,卻全被不該看見的一股腦兒地給看了去;不能讓人聽見的,也偏被那不該聽的給弄了個清清楚楚。一種夢魘一般的感覺漸漸地襲遍全身,他惡狠狠地嘟囔起來:“這死**豬頭肉!”
“豬頭肉”是王炳中自己對牛秋紅的私下稱呼。在他看來,“豬頭肉”是對秋紅再精準不過的畫像。她也總是一副慢悠悠的說話腔調,算計好了的每一個字聽起來中規中矩,仔細想又玄機萬里,縣太爺坐堂一般的不涼不熱,總讓人思前想后的不舒服。除此之外,還有那一張毫無表象的臉,一以貫之的定格形狀,就沒有個生動起來的時候,再**掠魄的勾當,也求不來個爽心可意的應答。
平時王炳中忍無可忍之時,也嘟囔過那么幾次,牛秋紅也總是永遠的那么一句:“那又不是黃菜撈飯⑤,能大碗的捂著吃。”——那個女人正如門口的七葉樹,永遠蓊蓊郁郁的一片濃蔭,總也見不到一片火紅的燦爛。
北房和西房都已熄了燈,王炳中自覺無趣,索性順手拿起一張涼席上房睡去了。
四周綿延的群山在夜色中只露出一片黑魖魖的輪廓,多半邊月亮伴著滿天星辰,懸掛在大海一般深邃的夜空,無精打采地撒下一片幽輝。三百臺炮樓那邊明明滅滅的光,像忽飄著的幾點鬼火。
王炳中的家位于大坡地村的最西頭,是整個村落的最高處,站在房頂上幾乎可以眺望整個村的全貌。他那一片碩大的院落,在西部連綿起伏的群山的比襯下,交映著一片浩浩蕩蕩的巍峨,每當站在自己高大的房頂上,他的心中總升起一種俯視萬物的氣昂昂的感覺。
大坡地村位于太行山東麓的山腳下,屬大山到平原的緩沖地帶——西邊是仰望的大山,腳下是連綿的峰巒,向東就到了沃野千里的一馬平川。大坡地是周圍幾十里之內的第一大村莊,民國初年便有近四千人口,隸屬邢州府湡水縣,向北直線不超過五十華里便到邢縣,向南十多里便與河南省彰德府的六安縣相連,向東近百里才是湡水縣城,歷史上出過朝廷的秉筆太監,也出過皇宮的后妃。
自東部平原西入黃土高原,必須跨越這巍巍的太行,自大坡地向西的通道便是其中之一。
無論西行東去還是南來北往,多數人都樂意在此壯行鋼鐵一般的苦旅,釋放以身成仁的豪氣。西行的貨物和東去的特產,自然也在此囤積、中轉。這便是山間商埠大坡地村由來的根本淵源。
如今的大坡地,向東十余里的路程,便是鬼子的炮樓和交通溝,向西幾十里的棋盤山中,會聽到八路軍此起彼伏的練兵號子。其實,大坡地處于一個鬼子、八路的拉鋸戰地帶,就像海灘邊那些怪石嶙峋的潮起潮落之處。
王炳中帶著一腔的不快在房上迷迷糊糊地睡著,直到從遠遠的山那邊傳來幾聲悶雷,怱閃怱閃的閃電橫七豎八地編織成網之后,他才翻身坐起,看一看下邊的院落,黑洞洞的一片,望一望忽里忽隆的天空,似有千軍萬馬呼嘯而來。他為下去后打開哪個房間的門犯了難,噼噼啪啪的雨點一陣緊似一陣地砸下來,他卷起涼席,站在房邊沖著院內高聲喊:“喂!——喂!聽準點兒看清點兒,手腳麻利點兒——給——接著!”
他本想根據以往的經驗,哪個太太接住他的涼席便到哪個屋中睡,不曾想下面的兩個一個丟了臉,一個吃了酸,只有隔著窗欞巴瞪著的四只眼,卻不曾出來一個!——涼席噗通一聲悶響砸在了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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