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章借風駛船

　　益西拉姆離開重慶后，羅布從提包中鄭重地拿出一個筆記本，那上面抄著他寫的詩，他來到應秋泓的房間，見應秋泓正在翻閱報紙，于是面帶羞色地說：

　　“秋泓，我想送你一樣東西，不知你喜不喜歡？”

　　應秋泓放下報紙，接過羅布手中的筆記本，隨手翻了翻，興致盎然地問道：

　　“哥哥，這個筆記本中，寫了不少的詩，你早就想送給我了，為什么今天才拿出來？”

　　“我從托卡出來時，怕自己回不去，就把我在西藏寫的這些小詩整理了一下。詩寫得不好，卻是我在西藏四十年，心路歷程的真實寫照。手術后我醒過來，再見到這本詩集時，我又有點猶豫，怕你看了笑話，今天實在憋不住，還是給你送過來了?！?/p>

　　“哥哥，原來這些詩，你是準備作為遺物留給我的。我要是不去西藏，這輩子你是不打算再見我了？”

　　羅布心里明白，他和秋泓相逢后，兩個人之間，還沒有真正的交過心，既然交心是早遲的事，現在就應該坦誠地講出來：

　　“不是不想見，而是不能見。我是一個曾經‘失蹤’的筑路工人，心里面有太多的障礙，我不想再為任何人增添麻煩?！?/p>

　　“你前年回重慶，住進了我的賓館，我們近在咫尺，你為什么不肯招呼我？”

　　“我當時坐在大廳的角落里，連禮儀小姐對我都不屑一顧，我是一個來自社會底層的人，自卑感成了最大的障礙。當我見到你的那一刻，我的心跳達到了極點，我看見整個客廳的人都在向你致意，我用相機偷拍下了你的倩影，既為你的成功感到自豪，又為自己的丑陋感到沮喪，害怕自己的冒然出現，會讓你在大庭廣眾面前難堪。其實我當時很想站起來，沖上去擁抱你，但我的腿腳發軟邁不開步子。我也想扯開嗓子，大聲地呼喊你，但我的嘴好像吃了啞藥發不出聲音。有誰見過麻老鴨和白天鵝比翼藍天？我當年曾經寫過一首詩：‘天公突降回春雪，遙望故鄉傷離別。阿哥不做負心漢，直面艱辛從頭越。’我寫這首詩時，已經下定了隱身西藏的決心，只想讓認識我的人，保留我青春時的印象，所以我沒有勇氣招呼你。誰知你后來翻山涉水，千里追尋哥哥的蹤跡，并及時出手拯救了我一條老命，我們能夠在這種特殊的場合再見面，只能說是天意?！?/p>

　　“哥哥，聽了你的話我非常痛心，你有自卑感，真正的罪魁禍首就是我。你剛才念的詩，讓我如坐針氈。一九六五年你從西藏回來探親，我心里雖然高興，但再沒有主動和哥哥親吻擁抱，我這種忘恩負義的行為，讓你暗自神傷，我在精神上對你的傷害，遠遠勝過你臉上的傷疤，你不愿做負心男，我卻做了負心女。我去西藏的初衷不是救人而是續罪，你大概還不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我，你是不會去西藏的?！?/p>

　　“秋泓，從我主動申請到駁船上當水手那天起，我就放棄了所有的幻想，真心誠意把你當妹妹對待。你的成功就是對我付出最大的回報，你有什么罪？為什么要續罪？我去西藏雖然并非自愿，但也是正常的人事調動?！?/p>

　　“非也！我到西藏追尋你的蹤跡，也是在為另一個人續罪，因為這個人出賣了做人的良心?！?/p>

　　“誰？”

　　“我的前夫——文若果?！?/p>

　　“文若果！他和我去西藏怎么會有關聯？”

　　“文若果曾經以駁船站部分職工的名義，給你原來的單位領導寫了一封匿名信，揭發你在駁船上偷盜糧食，還利用上班時間捕魚，送給右派分子，并想得到他的女兒，喪失了無產階級立場，要求調你到西藏最艱苦的地方去改造你的世界觀，這才是你被調到川交三處的真正原因。但文若果萬萬沒有想到，這封信十多年后會落入我的手中?！?/p>

　　“這就是你和文若果離婚的真正原因嗎？”

　　“是的，難道這還不夠嗎？當時我和爸爸都以為你在西藏犧牲了，當我辯認出匿名信的字跡后，爸爸更是把文若果當成了間接殺人犯，我和文若果苦心修筑的愛巢，也在那一刻徹底地坍塌了……”

　　“秋泓，我做夢都沒想到，你們離婚的原因竟是因我而起，說句心里話,我從小對文若果印象不好，他在我面前，總有點趾高氣揚的味道。但他這個人聰明好學，他是當時我們那條街上，少有的幾個大學生之一，沒想到他聰明反被聰明誤，還是遭到了報應。我曾經恨過他，但這都是過去的事，回顧人生路，我這一生做了三件自豪的事情。第一件事，在阿爸生命垂危的時候，我去了駁船站，依靠長江里恩賜的魚和駁船上裝的米，治好了他的水腫病，使阿爸老有所為，設計出了不少的高樓大廈，為家鄉增光添彩。從前木駁船上的水手，都歸于下九流，現在人們雖然對職業不再岐視，很多人內心仍然瞧不起這個行業，既然阿爸視我為親生兒子，為了救他的命，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那個年代連阿爸這樣的知識分子都斯文掃地，我一個小小的干部職位，又有什么舍不得？更何況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和阿爸建造的大廈算幾級浮屠？我心甘情愿為大廈當一塊奠基的石頭。第二件事，我在西藏修了六年的公路，親眼目睹了公路給西藏帶來的巨大變化，公路滲透了工友們的血和汗，雖然我們的付出和回報極不對等，但卻換來了西藏欣欣向榮的今天，我也在西藏長期享受到了自己當年勞動的成果。第三件事，我履行了對益西拉姆的承諾，幫助一個在深山溝里長大的姑娘，成為了一名小學教師，實現了她人生的夢想。實事求是地講,文若果寫的匿名檢舉信，基本上都是事實,所以我被調走并不冤,反而促成我干了后面的兩件事，從這個意義上講，還多虧了文若果那封匿名信……”

　　“看你說得多么輕松??！傾刻之間就將仇恨化于無形。我最痛恨文若果在匿名信中提到你救我父親的目的是為了得到右派分子的女兒,結果你沒有得到,他卻坐享其成。一失足成千古恨，我這心呀不知有多難過，唉……”

　　應秋泓說到這里，眼睛里已是淚光閃閃，她用紙巾擦了擦淚水又接著說道：

　　“我這次去了你當年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才知道這些年你是怎么熬過來的。哥哥，我給你造成如此多的苦難，你難道就從來沒有恨過我嗎？”

　　“我為什么要恨你？你從小就是我的妹妹，給過我太多的溫暖。雖然你的吻，曾使我一度心亂神迷，但我很快回到了現實，并打算和武蓉結婚，沒想到在暴風雪中遇上了益西拉姆……”

　　“那一年我倆去游南山，我崴了腳，哥哥背著我回家。趴在哥哥的背上，我當時就在想：‘長大了一定要嫁給哥哥！’考上大學后，隨著環境的改變，我的思想也起了變化……你知道嗎？自從文若果的陰謀暴露后，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和你吻別時，我應該把**的愛全部交給哥哥。即使發生后來的事，我心里的痛苦也要輕松得多！在這一點上，我真的佩服益西拉姆?！?/p>

　　“秋泓，你怎么會有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難怪你至今沒有再婚！你告訴哥哥，難道你還沒有從失敗的婚姻中解脫出來？”

　　“我這一生呀，事業上可以說是一帆風順，而愛情上卻是一敗涂地，我對男人已經失去了信心。每當有人給我牽線搭橋時，我總是非常的苛求，生怕再碰到文若果和杭志揚這樣的人，久而久之提親的人就少了。我也習慣了和爸爸在一起生活……爸爸去世后，我失去了心中最后的依托，我的確感到孤單，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在我的生活中，再也遇不到像哥哥這樣對我始終表里如一的男人。”

　　“杭志揚？這名字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和他是什么關系？”

　　“什么關系？羞于出口的關系，不清不白的關系。不過現在社會也開化了，哥哥也不是外人，簡單地講，就是每個星期只同居一天的情侶關系?！?/p>

　　“我真的有點糊涂了，既然是同居，為什么每個星期還要限定一個天數？”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我的公司剛起步，在經營活動中，常給政府部門打交道，我邂逅了在政府機關工作的同學杭志揚，他當時是一個部門的副處長，對我接的工程提供過不少的幫助。當杭志揚打聽到我離婚后，至今還是單身時，對我格外的親近，我知道他結過婚，所以并沒有理會他。有一天因工作上的原因，我約他吃飯，席間他突然向我展示了他的離婚證書。

　　‘秋泓，我已經離婚了。我們是老同學，彼此也十分了解，當年班上的同學，如今天各一方，我倆能打交道也是緣分，我想和你交個朋友，你不會拒絕我吧？’

　　杭志揚是涪陵人，家也安在涪陵，上大學時是班干部，各方面的條件還不錯。我知道他話外有音，假裝不懂地說：‘杭處長，既然我們是老同學，當然也是朋友，今后有什么事你要多幫忙喲……’

　　從那以后，杭志揚開始向我展開愛情攻勢，我當時離婚已經好幾年了，爸媽也為我的個人問題著急，所以不知不覺間，我們的交往開始增多，約會也漸漸頻繁。有一天在杭志揚的宿舍里，我們一起喝啤酒聊天，當我喝得飄飄然的時候，杭志揚突然抱住我，拚命地吻我，我開始想拒絕，但我畢竟也是人，需要得到男人的愛，最終還是順從了他……這種關系有了第一次，就不愁第二次。當杭志揚提出要和我結婚時，我突然猶豫起來，想到了文若果的教訓，決定只和他秘密維持現狀，萬一出了問題，自己可以隨時脫身。于是我告訴杭志揚：‘我現在還不想結婚，我們各自都有孩子，住在一起不好相處。不如暫時在外面租一套房子，每個星期我們團聚一次，等孩子們再大一點，能理解父母親的時候，再結婚也不遲?！?/p>

　　我和杭志揚開始了這種奇特的同居方式。一年后，我到馬來西亞去看望母親和女兒，回來的時候，我給杭志揚買了一塊石英手表，這種表當時在國內還是很新奇的。我想見面的時候，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就沒打電話通知他到機場來接我。當我來到他宿舍的房間門口時，突然聽到里面傳出激烈的吵鬧聲，杭志揚正和一個女人在爭吵，我聽杭志揚說：‘你又不是三歲小孩，我叫你離婚就離婚，離婚協議書上面的字，是你自己簽的，白紙黑字……’

　　房間里的女人，大聲地哭叫著說：‘杭志揚，你不是個東西！你當初騙我和你假離婚，說是為了兒子的戶口能遷到重慶，將來能讀重點中學，以后兒子才有出息。我為了兒子的前途，相信了你的話，沒想到離婚證一拿到手，你就有了另外的女人，我還被蒙在鼓里。杭志揚你是個大騙子，是個偽君子！你想攆我走？沒門！’

　　‘我有合法的離婚手續，找女朋友是我的自由?？丛谖覀冞^去夫妻一場，你不走我走，我讓你……’

　　‘你讓我？虧你說得出口，今年春節你回涪陵，為什么仍然假惺惺和我住在一起？你傷天害理，不得好死！’

　　我聽到這些話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強忍著羞辱回到出租房，找到房東退了房子，從那以后我對男人就不再信任?！?/p>

　　聽完應秋泓的敘述，羅布心中久久不能平靜：“原來我心中的白天鵝，早就離開了伴侶，一直在孤獨的飛翔。不行，我要打開她心中的死結，讓她有個完美的歸宿?！?/p>

　　第二天吃早餐的時候，羅布突然對應秋泓說：

　　“秋泓，我想到你的公司去參觀，讓我這個山溝里出來的土包子，見識一下大公司的運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順便我也想看看丁姑娘，我住醫院時讓她操了不少的心?！?/p>

　　應秋泓把羅布周身上下打量了一下，因為他作過化療，頂上長出的頭發還很稀疏，遮不住動過手術的刀痕，于是她拿出給羅布買的休閑帽、體恤衫、休閑褲、珍珠魚皮帶和涼皮鞋讓羅布換上。人是樁樁，全靠衣裳，煥然一新的羅布，精神面貌果然大不相同，頗有點山里人進城，當上大款的派頭。

　　“哥哥，你今天這一身，好帥氣！想上我的公司沒問題，如果你有興趣，今后也可以到公司去上班，免得閑在家里悶得慌。”

　　“秋泓，股份制公司講的是唯才是舉，從不認人唯親。我是個山野閑人，習慣不了現代生活的節奏，又過了退休的年齡……我聽劉老幺講，弘盛大廈頂樓的‘觀景閣’，喝茶很有特色，是觀賞長江和渝中區最好的地方，我只想到那里去喝香茶觀美景。”

　　“哥哥，觀景閣是包間，你知道在那里喝茶的最低消費是多少？買單時要嚇你一大跳，以后你肯定不會再去了。我雖然是董事長，也不能破了自己訂的規舉。不過我有個變通的辦法，你找丁莉華到茶樓打個招呼，就可以免單。我給了她這個權利，因為經營上的關系，必須給有些客戶提供免費的服務。”

　　羅布坐上應秋泓的奧迪A8轎車，來到弘盛公司的大門口，立刻有賓館的服務生過來開車門。應秋泓下車后，故意挽著羅布的手臂，徑直向電梯間走去。她的這一舉動，驚得大廳里的禮儀小姐，服務生和柜臺上的收銀員都瞪大了眼睛，現場的人們堅信，弘盛公司的重大新聞就要發生了。

　　這個地方羅布曾經來過，同樣的地方，同樣的人，卻讓他感受了兩院種不同的目光。上一次羅布在這里看到的目光是冷蔑，這一次他看到的目光是敬仰。羅布明白應秋泓的用意，她要用這種方式為哥哥找回在這里失去的尊嚴。

　　應秋泓辦公室的裝修并不算豪華，給羅布的感覺是簡潔、清爽和舒適。羅布徑直坐在應秋泓的座位上，想體驗一下當董事長是什么滋味。這時丁莉華進來，看見羅布坐在辦公桌后面，立即給羅布和應秋泓各泡了一杯香茶，故意調皮地說：

　　“報告羅董事長，您有什么指示？”

　　羅布喝了一口茶，假裝一本正經，不慌不忙地說：

　　“丁主任，我在成都給你布置的任務，有什么進展沒有？你給我匯報匯報?！?/p>

　　“您在成都給我布置了兩項任務，第一項任務，我沒本事完成，必須羅董事長親自出馬才能搞定。第二項任務通過小女子的努力，已初見成效，再過七個月，我請您喝喜酒！”

　　“好啊，干得不錯！秋泓，你的這個副主任，就要升級了。”

　　應秋泓坐在沙發上，發覺羅布和丁莉華話外有音，于是裝出不高興的樣子說：

　　“哥哥，我還沒把董事長的位置讓出來，你在醫院里，就背著我發號施令，太不給妹妹面子了吧？好個丁莉華，才在成都陪了我哥哥幾天，就背著我和他圖謀不軌。你說，你想升什么級？”

　　“報告董事長，小女子今年二十有八，曾奉兩位董事長的指示，在家努力工作。目前已身懷六甲，再過七個月就要當媽媽，難道這個級不該升嗎？”

　　哈哈……哈哈……應秋泓的辦公室傳出一陣陣歡笑聲。

　　離開應秋泓的辦公室，丁莉華陪羅布來到自己的辦公室，羅布見一名年青女子，正坐在電腦前專心打文件。羅布見她兩只手飛快地在鍵盤上移動，電腦屏幕上的漢字不停地跳出來，羅布看呆了，久久不肯離去。

　　“羅叔叔，你對打字有興趣？如果你愿意學，我保證你一天就能掌握要領，然后天天練習，半個月后您就能熟練地打字。”

　　羅布聽了丁莉華的話，頓時對電腦產生了興趣，他在心中想：“我在西藏幾十年，雖然見過電腦，但自己不會玩。現在社會已進入電子時代，我既然搭上了時代的末班車，這東西也得會一點才對得起自己。我現在正愁無事可干，坐在家里養病悶得慌，如果我一邊養病，一邊學電腦，等我學會了打字，就能把我在西藏幾十年的感受，在電腦上打印出來。這豈不是老有所為，一舉兩得的好事情嗎？”

　　羅布想到這里，對丁莉華小聲地說：

　　“丁姑娘，我今天來公司的目的，就是為了我的第一項任務，你建議我學電腦，正好給了我近距離觀察周總經理的機會。從今天起，我就在你的電腦上，天天在公司學打半天的字，正好借風駛船，和周總交上朋友，我的任務才有機會完成。”

　　“羅叔叔，你等等，我馬上去找周總，讓你們先見見面。”

　　丁莉華來到總經理室，給外室的文秘小姐做了個鬼臉，徑直進了總經理室的門。周培年見丁莉華進來開口問道：

　　“丁主任，看你開心的樣子，找我有什么好事情？”

　　“周總，主任前面的‘副’字你真的給我取消了？我今晚上一定高興得睡不著覺！我找您還能有什么好事情，我才認識了一個叔叔，他想在我的電腦上學打字，我來請示您，同意不同意？”

　　“亂彈琴！公司又不是電腦培訓班，你沒看我這幾天忙得暈頭轉向，你別來忙中添亂?！?/p>

　　“周總，這事您不同意我不奇怪，唉，只可惜我的羅布叔叔，他的一翻苦心別人根本不領情?！?/p>

　　“羅布？……這不是董事長的哥哥嗎？你為什么不早一點說？走，介紹給我認識一下?！?/p>

　　“介紹認識可以，您要心想事成，他可是個關鍵人物。要是以后有了什么收獲，剛才周總對我的稱呼，是要兌現的喲！”

　　丁莉華把羅布介紹給周培年后，周培年笑容滿面走上前，緊緊握住羅布的手說:

　　“歡迎您來公司作客，您想學打字，就叫小丁教您，有什么事直接給小丁講，她在公司可以當半邊家?！?/p>

　　“周總，你把我抬上天，摔下來你又不疼？這會我有用了，你也學會恭維我，以后別涼著我就行?！?/p>

　　羅布見周培年皮膚白凈，個子魁武，一表人材，心中大喜。

　　“周總經理，我來學打字，給你添麻煩，真不好意思！今天見了面，今后是朋友，有什么事請你多多指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