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兒歌
馬小染的反射弧似乎很長,大家都冷落她這件事情,她也是過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一次我剛到自習室,她正好準備往外走,我想裝作沒看見她,她卻徑直向我走過來。
“你們最近都不怎么和我說話。”她說,臉上帶著一貫的笑容。
“恩,啊,是啊……”我支支吾吾地回答,想盡量不看她讓人難受的笑容。
“還有,我都沒什么朋友,你朋友那么多,都是在哪里交到的?”她繼續(xù)問。
“社團。”聽她這么說,我突然又有些可憐她,于是給她指了一條路“你去參加個社團吧,找?guī)讉€志趣相投的朋友。”
“可是我都沒什么擅長的。”她低下頭。
“沒關系,現(xiàn)在社團都很照顧新人的,你只要和他們把關系搞好,幫他們做做后勤就都會很喜歡你的。而且還有登山社啊,愛心社啊這樣純參與型的,總有一款適合你,啊。”我說完就趕緊溜了,不想和她在一起多呆一秒鐘。
至于馬小染在社團這條路上走得到底順利不順利,我并不知道具體細節(jié),只是在差不多一周之后,遇到了一個英語社的朋友,他見到我的時候,臉上帶著好像有一大堆事情想要告訴我的表情。
“那個兒歌女是你宿舍的吧?就是X中的那個。”
“兒歌女?”我疑惑地看著他,但是心里面已經(jīng)大概猜出來那是誰了,“你是說馬小染?”
“對呀,哈哈哈哈,你不知道嗎,那女的太搞笑了,大家看她是新人入社,長得又跟剛從油鍋里拎出來的一樣,就逗她讓她好好介紹一下自己。結(jié)果一聽說她是我們省X中的,我就說讓她唱歌。”他憋著笑“結(jié)果那女的就開始唱春天在哪里了,當然是用中文,而且還是用極其極其認真的表情唱的,其實歌本身不搞笑,只會唱兒歌的人倒是也有一些,只是配上她的表情和形象,哈哈,裝小學生呀……果然X中畢業(yè)生的效果就是不一樣……哈哈……”
我在腦海里想象了一下馬小染用滿臉疙瘩大唱春天在哪里的形象,也沒憋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笑罷,我問,你干什么那么難為人家?
他的表情馬上轉(zhuǎn)成了厭惡,他說,還不是因為她是從X中畢業(yè)的。
“當時,我們?nèi)【褪且驗樗麄僗中,分數(shù)線被提到高老莊去了。那里是高分的工廠,我們學校怎么能和他們比?他們成天到晚都在學習,什么東西都是安排好的,就像是通往名校的流水線一樣,粗放生產(chǎn)。他們基本上是放棄了家庭、自我和人權(quán),把自己變成機器,我們可不想那樣,我們不想做被動的產(chǎn)品,我們想靠自己的摸爬滾打考大學。
“而且,他們一個學校瘋也就算了,還帶著全省一起瘋。分數(shù)線高了,升學率下來了,家長肯定不愿意啊。為了保升學率,也是大勢所趨,很多學校,包括我的高中,迫不得已地都在模仿他們。學校里面好多活動都被取消了,學校本身的特色被改得面目全非,全部都是因為他們,都是他們的錯!
“哼,事到如今,我還不是和他們的學生考上了一樣的大學,那一群機器來到大學里面,自我保持比較好的還能存活,完全迷失自己的,就是和那個兒歌女一個下場!”
說到自我保持比較好的,秦靚算不算?可是她似乎也不太對勁。
“恩,我倒是差不多能理解你的怨氣。不過,這或許也不全是X中的錯吧,就像你說的,大勢所趨。”我抬起頭看著遠處的宿舍樓,幾只鳥被人養(yǎng)在籠子里,早就忘記了該如何飛翔“現(xiàn)在馬小染在你們社混得怎么樣啊?”
“她退出了。”朋友冷笑一聲回答“只會背語法,辯論會什么的從來都不開口,就算是用中文聊天都聽不懂我們說的那些詞,找不到共同話題,肯定沒怎么上過網(wǎng)。估計是自己也覺得沒意思吧,走啦。典型的除了學習一問三不知。她那個樣子,估計去其它社團也不行。”
“恩,她倒是真的很喜歡學習……但是,或許又不是。”回想起腦海里馬小染忙忙碌碌的身影,我呢喃到。
“只能祝她在考試的道路上一帆風順。”朋友把手背到腦后“她也就能走這條路了,這條路要是走好了,倒真能過得不錯。”
不過社團真的給馬小染帶來了些許人氣。從那以后,在一段時間里,經(jīng)常能聽到有人調(diào)戲馬小染,叫她兒歌女,馬小染臉紅著什么都不說,但是卻極力地維持著那份微笑。等到兒歌女的風潮過去之后,一切又恢復了平常,那份冷漠,或許是正好和那一陣風潮形成對比,顯得甚至更加加深了。
我也一直在想,為什么馬小染不受歡迎。是因為學習太刻苦了,其他的什么都不會嗎?好像不全是,因為在學校里學習刻苦的人有很多,沒有特長的人也很多,但是,招來了這樣的鄙視與厭惡的,只有她而已。是因為她從X中畢業(yè)的嗎?或許也不是。因為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的朋友那樣對X中深惡痛絕。
5.掛科
就是這樣越來越受冷漠的馬小染,在學期末的考試過后,徹底成了名。
臨近大考的時候,她每天都要給自己喊口號助威,什么“小染小染,勇往直前!”、“放開雙手去拼搏,不瘋魔就不成活!”之類的,大家都用驚異的眼光看著她,秦靚聽了嗤鼻一聲,罵她“X中養(yǎng)的牲口。”。但即使是這樣罵著刻苦的馬小染,秦靚自己也開始了猛補功課。
那是在大學經(jīng)歷的第一次大考,考完之后大家都有些忐忑。我雖然去聽了每一節(jié)課,但是花在圖書館和自習室的時間還是不夠多,總覺得有些懸,秦靚懊惱地抱怨自己的小抄沒有打全,有很大的掛科危險。馬小染顯得很平靜。這也是理所應當?shù)模亲羁炭嗟囊粋€,理應得到最好的成績。回想起那個時候?qū)θ思铱炭鄬W習的鄙視,大家都多少覺得有點自責。
大家對馬小染的眼神,奇妙地變成了鄙視里稍微帶著一點羨慕,不過大家羨慕的,也不過是她考完試后如此平靜的心態(tài)罷了。
好在結(jié)果比想象的要好很多。幾日過后到網(wǎng)上查詢成績,室友們發(fā)現(xiàn)即使是自己覺得最懸的那幾科,也超過了及格線將近十分,認真學的科目的成績還是不錯的。秦靚的一排將過及格線的成績中,倒是真的掛了幾科。“因為我沒有認真學嘛。”秦靚不在乎地說道“就這么一次也不會得不了畢業(yè)證,我下學期努力賺學分就是了。”大家一面噓秦靚,一面舒了口氣。
然后輪到了馬小染。
馬小染期待著,笑著,淡定地按下了查詢鍵,全宿舍的人也是第一次如此密集地集中在馬小染的身旁,大家都在等待著可以配得上學霸稱號的分數(shù)。電腦很快地跳轉(zhuǎn)了頁面,然后一行數(shù)字映入了大家的視線,所有人都愣了。
“誒嘿,你看她不是考的和我差不多?”先打破沉靜的是秦靚,語氣里面帶著興奮:“哈哈,虧她還那么死命地學!”
“是不是電腦出問題了……不太可能吧……”一個室友說。
“你刷新一下試試。”
馬小染木然地按了刷新鍵,可是分數(shù)沒有變。
“你要不要去找一下卷子,說不定是判卷的問題。”
“你是不是沒用黑水筆啊?咱學校是電腦判卷,其他顏色的筆水可能印得不太清楚。”
“馬小染,你到底怎么回事兒啊?都那么學了還考成這樣啊?”
“馬小染……你沒事兒吧?”
馬小染就那么直直地坐在那里,死死地盯著屏幕上的數(shù)字,手緊緊地握著鼠標,一動也不動。她臉上的笑容定格了,嘴角慢慢地耷拉了下來,黑眼圈包圍的眼眶里,干枯枯的沒有淚水,但是卻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不停地流出來,她的眼神里面沒有任何的疑惑或者是幽怨,就是空洞洞的,黑漆漆的。她吃飯吃得那么快的那張嘴,抿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馬小染,你……”
突然,馬小染有些顫抖地站了起來,飄也似地,頭也不回地,慢慢走出了宿舍。她坐過的椅子和握過的鼠標上面,潮潮的蒙了一層汗水。
一個舍友嘆了一口氣,走到馬小染的床前,拎起她的包:“唉,到底怎么回事啊,她竟然會掛,你們瞧這大沉書包——”
誰知馬小染的書包沒有拉拉鏈,被她這么倒著一拎,里面的書和本全部都嘩嘩啦啦地掉了出來,砸在了地板上,一片花花綠綠。宿友吃了一驚,趕緊彎腰去拾,手一碰到那些書,她的眼神里閃過了一絲疑惑:“誒?這些書怎么還都挺新的?”
“恩?”大家圍了過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書很明顯只有前幾頁被翻過,后幾頁還是嶄新的,筆記本也是,課上的筆記做得亂七八糟,后面也沒有整理。課本倒是很舊了,畢竟是每天晚上她都要翻的,但是除了能看出來是被翻過之外,沒有其他閱讀過的痕跡。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她每天那么長的時間都用在了哪里。
這時,我突然想起每一次碰到馬小染時候的樣子,腳步那么急,眼神那么迷茫,背包那么沉,似乎永遠是在路上的樣子;想到那一次在圖書館,她告訴我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書、沒有固定時間表不習慣的事情;想到那一次和她關于“熱愛”的對話,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她或許,就像是放在搭好的軌道上、被人用遙控器指揮著的玩具火車一樣,靠著別人給的電池和指示飛速前進。等到軌道被撤掉,遙控器被丟掉,電池也再沒有了供應的時候,火車迷失了方向,可是身體里的電池還有殘存的電量,向前已然成了唯一的使命,所以它只能橫沖亂撞,扭曲著瘋狂地在地上做著最后的掙扎,直到電量徹底耗盡的那一天。
6.“出名”
那一天晚上,馬小染還是按時回來了,蜷縮在自己的床上,沒有說一句話。
那正好也是放假的頭一天晚上,第二天舍友們都要坐火車或者汽車,或者是飛機回家,為了能有一個好精神,大家都睡得很早,但是沒有人知道馬小染是什么時候睡著的。
半夜起來上廁所,我發(fā)現(xiàn)馬小染的床是空的,陽臺的門敞開著。因為這種情況很異常,我忍不住走過去看了看,只見馬小染站在陽臺上,陽臺的那一側(cè)沒有月光,只有漆黑陰冷的夜和帶著幾分寒意的風,偶爾會有貓頭鷹詭異的叫聲打破這譚黑水,然而又會馬上回復寧靜。馬小染黑色的頭發(fā)融在了黑夜里,我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她的臉,以及白色的眼白。
“你能,過來陪我說說話嗎?”她發(fā)覺我正看著她,扭過頭來問道。
她本來就瘦,那樣趴在欄桿上的樣子實在是可憐,我嘆了口氣,走了過去,在她身邊站住。
“別在意了,下學期再考回來。”我說,“你方法不對,沒關系,下學期我們都幫你。”
“方法?”她輕輕地開口了,聲音很輕“方法是什么,方向又是什么呢?”
“方向?”
“對啊,我本以為這里就是我的方向,可是到了這里之后,我又要去尋找新的方向。”
“什么意思?”
“就是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啊。在學校里也是,在心里也是。”馬小染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自嘲,但又帶上了一點哭腔,我偏過頭去看她,黑得讓人發(fā)滲的霧氣中有什么東西在顫抖“我這一學期不就都是這樣的嗎。”
“因為你的方向一開始就是被強迫指明的罷了。”我笑笑“你已經(jīng)對方向這個詞語產(chǎn)生誤讀了。”
“誤讀?我哪有。”
“你啊,其實不喜歡那樣學習吧,也不喜歡什么東西都受限制吧?”
“我……”馬小染像是被我說中了什么似的突然慌亂了起來,語速突然加快,“但是不那樣做就是心慌,那些東西既像是拿著鞭子的魔鬼,又像是唯一的護身符,聽它們的話總是沒錯的。”
“可是那些在X中那樣有人告訴你該做什么的地方或許有用,在這里可不行。”
“那我又能怎么辦呢……”她伸出雙手抓住頭發(fā)“我又能怎么辦呢……”
“先找個目的地嘛,至少別只是成績。”
“目的地……”
“對啊,比如說,你想考研嗎?”
“考研……”馬小染呢喃“你說考研好不好呢……”
“別問我,問你自己啊,這是你自己要走的路。”
“我……”馬小染緩緩地蹲了下來,我再也看不見她的眼神,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哭,只是感覺的夜晚的風愈加的涼,馬小染愈加完整地融化在黑暗里面,漸漸地沒有了聲音。
過了好久,她才說:“你去睡吧。我現(xiàn)在想自己待一會兒。”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離開了,說了聲你也早點睡,看不清黑暗中的馬小染有沒有點頭。
那天晚上我意外地睡得很沉很沉,我本以為我會夢見馬小染,可是我誰都沒有夢見,只感覺自己被黑色輕輕地籠罩,輕輕地搖晃,世界的重量又悄悄地輕了一些。
第二天早上,馬小染床頭的被子沒有被疊成整齊得豆腐塊,馬小染的書包拉鏈也再也沒有被拉上,關于馬小染的一切事物都靜止了。
人們在宿舍樓下發(fā)現(xiàn)了馬小染,昨天晚上她浸泡在黑夜里的頭發(fā)現(xiàn)在浸泡在黑紅的血液里,空洞的眼神永遠地留在了她的臉上。
我看到她的時候眼淚簌地流了下來,因為最后一個和她說話的人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說的話讓她最后再也想不開了,心里面突然涌上來的罪惡感瞬間淹沒了一切,我哭著去找其他的舍友,給她們重復我們的對話,她們聽后沉默了幾秒,然后沖我安慰地笑了笑。
“別想了,她遲早得認識到那些的,遲早會想不開的。你說的話又沒有什么攻擊性。”
“她心里當時已經(jīng)很亂了。我前些時候聽到她給她媽媽打電話,她一直在保證自己能考好,家里人好像也給了她挺大的壓力的。”一個舍友嘆了口氣說“唉,我聽說,她的家境挺不好的啊。全家的希望啊。她考上這里的時候,家里人肯定很開心吧,但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
雖然大家都這么說,我還是感到心里很沉很沉,接下來的連續(xù)幾個夜晚,我都能夢到馬小染最后在陽臺上的那副樣子,脆弱,單薄,被黑夜一點一點吞噬。
而秦靚,得知這件事的時候,愣了一下,然后不在乎地往上扯了扯嘴角說:“那家伙活該。”
馬小染這一次徹底出名了,全校都知道女生宿舍死了人。人們路過我們的宿舍樓前的時候會沖著我們的窗戶指手畫腳,舍友們都在聯(lián)系調(diào)換宿舍的事情。還來了些記者,他們采訪我的時候,我悄悄地隱去了那最后一段對話。
6.淡去
不到一個月,馬小染的事情漸漸平息了。
我換到了新的宿舍,有了新的舍友,大學的生活開始一點一點歸于平靜。接下來的時光,我按部就班地讀完了課程,盡量不讓馬小染在自己的腦海中出現(xiàn)。但是很多時候,她還是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臉上帶著溫順奇怪的笑容。
四年過去,我從以前的舍友那里聽說,秦靚學分不夠,沒畢業(yè)。這也是我猜到的結(jié)局,因為她和馬小染,有那么一點點共同點。
離開大學的時候,又聽說新來的學生里有多少多少X中的畢業(yè)生,高考的成績高得有多么驚天動地。我沉默地聽著,什么都不想說。
馬小染的死就這樣淡去了。沒有人真正了解她自殺的原因,因為她死在大學,而不是高中。高材生的工廠還在繼續(xù)運作,沒有保修單的產(chǎn)品仍然在一批一批地運往各各大學,這樣工廠,以后或許會變得越來越多,這樣的的流水線程序,或許也還會進行好久好久吧。
是啊。就像是朋友說的那樣,這是大勢所趨。
(完)
虛構(gòu)。勿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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