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創意小說 > 創意長篇小說 > 涅梵納(書號:7602)
涅梵納  文/顧夢蝶

第五章    此地曾輕別

  宴席結束,子文又伴他去私人地方看了幾場子舞。娛樂結束,午夜已過,拂曉在即。他不回杜老大為他在法租界提供的洋樓休息,直接去了冷羽燕臨近蘇州河的一套小公寓。

  那住的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

  春夜的月亮,總讓人感到慈悲,感到情意深重。蘇州河上,月意更濃。映到窗子里來,融融的光柔和照出了孩子恬謐的睡臉。

  冷羽燕7歲的女兒偏要聽她講了故事才肯睡,嬌嬌嗲嗲癡癡纏纏得不依不饒她一個晚上。天快亮了,這才睡下。明天睡不醒起不來,又要賴著不去學堂了。這個小調皮啊。冷羽燕偎跪在地上,上半身伏在女兒床邊,為她牽了牽被子,端詳了她許久。紫羅蘭素鄒緞荷葉袖旗袍委皺了,她不去管它。那一條條的卷紋,如同花瓣葉脈的紋絡,都是活著的痕跡……

  她又抬手幫女兒撥了撥被汗黏在額前和兩頰的發絲,輕輕攏掖到耳后,一直深深的望著她,凝視在眼里,怎么看都看不夠的。她癡癡看著,忽然間,另一張銘記多年的臉似乎透過了眼前女兒這張朝夕相對的臉浮上來,照著輪廓,依著韻致,浮出來了。那是他的臉……女兒象他么?是的,終歸是像他的。人家說,女兒像父親。果然沒有錯。她把臉貼近女兒的臉,那樣溫潤那樣親密那樣真切,她忍不住就落淚了。眼淚染到女兒的臉。熟睡中的笑臉輕緩的顫動,像夜風撩動窗簾的紗,緩動而后又靜靜安謐了。她又噙著淚吻上去,她的吻落在女兒的小臉蛋,淚又緊跟著落在上面了。

  無論如何,事到如今,是與非對與錯真與假,不全是為了這個孩子么?她唯一的這個孩子。不然也不至于置身風月場沉陷百樂門。可是她有什么辦法呢?大人可以死,但怎么忍心讓孩子凍死餓死?她如若不是走到絕路,也萬不會淌這趟深水,投這個染缸。出此下策。

  她十七歲生下孩子,父母不認她了,把她趕了出去,她無家可歸孤苦無依;她十七歲生下孩子,沒讀完書,又賣不出力,她謀生無計人生無意;她十七歲生下孩子,一無所有,一無所知,一無所依。她怎么活下來?孩子怎么活下來?她有什么辦法呢?有什么比做舞女更合她所需更符她境遇?沒有辦法呀。她要她們母女活命啊。這才是第一要緊。

  做就做吧,一做到今。不僅活了命,而且成了名。雖然不是什么光彩的名。誰讓她自己這人天生本就不是什么順當的命呢。今天這一切的實在,一切的可倚仗可指望,不都是靠她自己么,她自己賺來的么。全是她自己。耗她的青春耗她的美貌耗她的風姿,耗她的身子,耗她的心思。耗了那一切賺來這一切——她女兒的健康成長,安定快樂。

  值了。畢竟孩子真真正正是自己的。孩子是唯一的。孩子就是所有的。

  她再次親吻了女兒,才依戀不舍又心滿意足的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她怎樣也想不到,他竟赫然出現在她的臥室門邊。

  她人一驚腳步一絆,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他扶住了她。擁住了她。

  “說了要你便要你。”他的聲音灰暗而深重,她聽得斷斷續續迷迷惘惘,似乎很不真切,仿佛做夢著,撲在他懷里……

  恍惚間,這一幕,讓她覺得仿佛回到了八年前。

  她還是個女學生。才十六歲。從沒燙過發,兩根烏澤的辮子剛剛剪掉,現在是齊耳垂的短發,自己和頭發都還不適應,發梢倔強地向外翻翹著,自有一種摩登之美。介于學生和少女兩者之間的權衡,這發型真是極適稱。配以藍布長衫,清新秀麗。夏天淺藍,冬天深藍,行云流水,優美悠然。一雙黑亮小皮鞋踢踏踢踏。她才十六歲。還是個女學生。

  民國十四年。春。上海。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五月末的上海,前所未有的沉痛,不能從沉痛中淪陷,定要從沉痛中爆發。十六歲的冷羽燕跟隨者幾千學生挺著胸膛邁開大步聲勢洶洶,高喊著“上海是中國人的上海”、“打倒帝國主義”,游走在各租界馬路派發反帝愛國的傳單,發表反抗救國的演說。抗議日本紗廠資本家**工人大罷工、打死工人顧正紅,聲援工人,并號召收回租界……那是怎樣的激憤,怎樣的熱血沸騰,怎樣的義無反顧,怎樣的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氣魄啊……然而始終不過一介書生……抗爭到最后,死的死了,捕的捕了,活的活了,放的放了,軍閥來了壓了,只得平了息了。

  她毫發無損,卻并非安然無恙。

  她的人和命徹底變了。

  她又一次身在市民**的隊伍。人潮洶涌,呼聲鼎沸,密密匝匝,慷慨激昂……忽然只聽鳴*刺裂長空……恫嚇人群,驚了心緒,是來了軍閥**。性命攸關,狼奔豕突,混亂推搡中,人群巨浪把她直接卷送進了一位軍官的懷里。她跌出來,他扶住了她。應當是一位軍官。他穿一套中式西裝。在中山裝的基礎上,肩部加有肩袢,腰部添一條類似風衣帶有的布制束腰帶,頗有獵裝的意味。上衣領口系風紀扣,是封口并不開領,領花在領口處,軍銜標志在肩袢上,赫然奪目。盡管加了西方風格的肩袢,更多的還是中式風格。圓頂蓋帽,帽檐陰影虛掩他如爍眉目,鼻峰,唇角皆冷峻軒昂。容止可觀,望之儼然。既臨風玉樹又大將風度……

  再后來那一切……她不能再想了……不敢了。他都已經忘了……也難怪,從前的她和現在的她,分明是分別繡在兩張屏風上的花。一個是純白緞子做底的,清水濯出的芙蓉花,靈靈麗麗,一見傾心的;一個是郁紫色綢子襯起的,千紅映出的牡丹花,榮榮滟滟,人人傾倒的——確實是繡在兩張屏風上的花,都是不枯萎不凋謝的,永恒的樣子永恒的美,然而也是永恒的各不相干,各美各的。無相親無相見,無關聯……他真是忘了……

  告訴他?問他還想得起自己嗎?可能么?他可是風流成性處處留情的男人,經歷過的情人何止些許……而她只愛過他一個啊……他從前的,某一次的,忘記了的,女人……偶然間的情人——一點點小細節都記在心上,一絲絲痕跡都收藏,輾轉,輾轉,輾轉愛著等待著期盼著想念著,在日暮的窗前,在連綿的雨夜,在慘淡的黎明……偶然的情人

  冷羽燕只覺得心胸塞滿了不吐不快的冤屈。然而卻無聲無語。

  他擁著她問:“為什么不愿意?”

  冷羽燕淡淡的笑道:“不稀罕!”

  他并沒有動氣,反而跟著她笑了。

  他絕對想不到冷羽燕當真在恨他。女人都愛他。但她恨他,偏要恨他,有權恨他,必定恨他。

  他加緊抱著冷羽燕,天大的力氣,她不得掙脫。

  他柔聲問道:“做我的女人不好嗎?”

  她冷笑一聲,無力的氣息說到:“不過是做你一夜的情人吧。”

  他聽了這樣的話,不由得震動了一下,然而仍舊沒有放開她,他一定要她。無論如何。他少見這樣的女子。她幽幽嘆了口氣,說了半句:“我不奢求——”,吞了半句“——你愛我”。談什么情愛呢,他甚至不記得她,像從前一樣。不曾記住,就忘了。

  她想把臉頰偎在他的手臂上,然而她沒有。她只是任憑他吻她吻她吻她,她就紛紛落下淚來。

  他有點愛她么?愛么?她只想要一點愛。他的愛。真的愛。然而此刻他的愛卻給的太多。她受不起。他會有一點真心么?一點也沒有么?

  他一陣狂烈的把她壓倒,在清冷潮軟的床上,他咄咄的吻讓她透不過氣來,她偏過臉去,他的吻在她脖頸上纏繞,仿佛一棵癡心的藤,越繞越緊越緊越繞,她雙手更加盡力的握住他的肩,抱住他抱住他,他情緒強勁,她身體送迎。她要他的愛。真的假的都好吧……這世間的真真假假,哪樣不是要自己騙自己才能得以安心的呢……就要吧,要他愛吧。她懷念的眷戀的,那一點似有若無的愛。生命里唯一經歷過銘記得的一點愛……

  冷羽燕的公寓在三樓,后陽臺上望出去,寂寂的岸堤,纏綿的蘇州河。冰涼青蒼的無數的灰的黑的屋脊,是誰家的后院子后窗后弄堂,也都連著天牽著月亮退下去了,低一點低一點,沉下去了,戚戚然只看到些連片的矮房子,仿佛很遙遠的。曉色沾染了蘇州河,一點灰一點青一點黃一點紅,擴散開,融合了,滲透了……天亮了。

  她一雙手環抱著自己,下巴貼到胸前,頸骨仿佛折斷了似的,身體蜷縮著,白綢被子里面,她背對著他的身體,保持著不遠不近的間隙,仍能感到他暖烘烘的呼吸直鉆進自己的心里。太陽光也從她的背脊一路曬進去,可是她并不感到溫馨美滿,一點安定都沒有。她只是莫名的感到一種昏暗的哀愁。覺得仍在黑夜里,深而沉的夜里,只有她自己沒有睡眠,眼睜睜的守著黑夜,心也暗下去……像在夢里,像在回憶里……

  過去的記憶明晃晃的從陰影里閃了出來……

  軍閥和**少女的一擁鐘情,一夜留情。

  該怎么描述呢,怎么解釋?我想了很多種方式去講述,不過最后還是決定把這段記憶放逐。畢竟有人忘記了,有人失去了,有人因此一生都改變了。

  都是一時的意亂情迷么?這樣就足以合理這段情么?他是年少輕狂,他是風流情種,他貪一時暢快,要了她,無論她愿不愿意,他有這個能力有這個勢力,讓她成為自己的身下之人。然而他沒有歹匪之為,他是極有紳士風度待她的。他**中,偶遇著她,心生憐愛,顧護了她。**平息后又差人送她回家。上車時,是他親自為她開門和關門,她驚恐而奇異的興奮著。在他的車上,他們并排坐著。他身材精瘦卻高大,十分威嚴的姿態。正少年,然已有叫人肅然起敬的勢氣。活脫脫是一切英雄氣概的男性與權力的象征。在他面前,似乎唯有服從和聽命。對于私人感情,女人之事,更是當機立斷,不拖延,也不迂回,直接切入正題的。

  他一路都沒說話,只是看著她,她淺藍的褂子襯著她驚恐未定的小臉,皆是怯怯的。靈動的大眼睛,此刻仿佛失去了精魂,只成了兩堂汪汪的水影子似的眸子,更加澄澈了,一望見底,無塵無雜。或許是太澄清了,因而一點點情緒都過分扎眼。他看得出她的畏懼和不安。

  也恰恰是她這驚恐中透露出的女人的柔媚,撩動他心。

  車在馬路上滑行,白紗簾上的燈光是成串的。外面零星的飄起雨來。夜的上海雨的上海,像一個生鮮的獸的口,濕潤,腥氣,悶咸的,引人往深和暗處沉陷。

  冷羽燕偏著頭,微微的打了個哈欠,睫毛蒙蒙的垂下來,而心里是惴湍的,慌亂的,只得聽天由命的。他忽然對她說,你就不要回去了吧,今晚留下陪我?雖是問詢的話語,因是他說的,便是有權力的命令。是由她決定,又是不由她決定。冷羽燕慌慌地點了頭,臉一紅一白的脹熱酥麻。

  這樣一個女人,無處不是懂事和乖覺的。令他歡喜。他伸手去撫摸了她低垂的頭,表示安慰,稱贊,憐惜。待他收回手,愛意更濃。這一雙手,本來是不粗糙的,可是*握得多了,年深日久,結了繭,變得澀而硬,被她孩子似的細軟柔滑的發絲掠過,感觸上的沖突,直沖擊到心里去,難以忘記。他喜歡她。

  那一夜過去,帶著冷羽燕的初夜過去。

  這一夜過去,新的舊的記憶,經歷和情緒,都糾結在一起,怎么也過不去。然而,不由得誰愿意,日子總是要繼續。

  如她預料,他睡醒便離去。出她意料,他當天即差人為她在福熙路置辦了棟法式小洋樓,第二日便把她接了過去。當然,還有她的女兒,和一位侍奉多年了的浙江姨娘。除卻人,其他一切都是新置辦的,古典紅木壁櫥,鏤花梳妝臺,青石圓桌,歐式銅床銀制碗筷盤碟……什么都是精心挑選的,人也是精心挑選的。

  客廳里很暗,打過蠟的地板反著棕色的光,客廳那頭的房門開著,一籠陽光漫在波斯地毯上,思思拄著手肘趴在上面,雙手托臉,歪著頭聽著母親讀故事,時不時大笑著滾來滾去。這是他和女兒第一次正式的照面。他只當思思不過是他正愛著的女人的孩子,不能不愛屋及烏,因而心頭溫漾,珍愛萬千。卻不知這其實是血緣使然,更是父女緣至。冷羽燕是明白一切的,看了這一幕,早已滿眼含淚了。

  關于思思的身世,其實冷雨燕也有好幾回忍不住想要實情告訴給他,然而每次都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實在是不知從何說起,又總覺得時機不宜,再等等吧,可是等到什么時候呢,自己也不知道。就連等的是什么都沒頭緒。是畏懼什么顧慮什么呢?也或許她只是還不想打破這已定的軌跡,如今的狀態和關系,也著實令人滿意了。

  滿屋子霧騰騰的,飄的是**煙香。留聲機里終日放著京戲唱片,唱一出霸王別姬,再一出貴妃醉酒。聽得多了就亂了套了,沒有章法,分不清是醒了還是醉了,是相守還是別離。伊呀呀的,似歌似泣,泣的是緣薄情深,歌的死生恩義。重重疊疊的曲調混在窗幔生出的陰影里,柔腸百轉的,待續前緣的意思。其中漏出一線流光,繪出了冷羽燕半委著身體依在他懷里為他燒著煙的姿態。她穿一條瑩白喬其紗半袖旗袍,像一汪水氣融在他的懷抱里。

  他先是吸著煙,后來同她綿綿的說了些掏心窩的話,最后吻著抱著各自想著心事,各歸各的,但都是傷感。他知道冷羽燕落了淚,由她去哭吧,他不哄不勸,因他知道自己許定不下盟約,不能叫她立命安心終身有托,如此再說什么都是蒼白的空話,無濟于事。他們的愛,是過一日算一日的,是不好計較的,是假糊涂真高明的,是最最真的,實在的,感情。是近乎共患了難的夫妻恩情。她是在他最不如意最身不由己最聲名狼藉的時候,與他相偎相依,真心真意,他怎能不愛惜她。他愛惜她,甚至感激她。他竟然感激她,且還可憐她。可憐她,更可憐自己。他曾有麾分天下的權杖勢力,如今卻連他自己他都做不了主了。至于女人,他就更當不了她的主,給不出承諾。然而,她原宥了他,她一直在原宥他,正如他一直在離棄她。他在離棄,八年前是任情妄為,現如今是無可奈何。她的原宥和善解,是女人的可愛,也是女人的可憐,因而他更加的疼惜她,可是卻無法不離棄。他沒有辦法。

  在他身邊,從始自終,冷羽燕似乎只有一件事可做——陪伴他。除了陪伴,還是陪伴。他們共同生活的兩個月,這段日子,那是最近似平凡夫妻的日子,實多虛少,苦多樂少……他夜里熟睡著也會猛然乍起,挺直了身體,戰士的姿態將軍的憂懷?……煙癮屢屢發作,夢魘頻頻襲來,每一次他掙扎著叫喊,醒來。冷羽燕就擁住他,不停地撫慰,直到他大汗淋漓地平復下來,翻身將冷羽燕抱在懷里,身心的苦痛和煎熬都得到些許緩解。每一次經歷都讓他愛她深一些。適逢好天氣,他精神也爽朗的時候,也常常在院子里陪思思丟皮球,像一個父親那樣,慈愛,親厚,極富耐心。孩子正在興頭,他便滿心歡喜的圍著孩子轉悠;孩子疲累撒嬌,他便把她抱到腿上,揩揩汗,捏捏鼻子羞羞臉,孩子就咯咯笑地彌漫在他心眼里心里……

  她很享受每次幫他洗發的畫面,總有一種白頭到老的錯覺。他很留戀每次為她系起旗袍襟領鴛鴦扣的時間,常是有一種永結同心的信念。他們都樂意花時間在彼此身上制造供自己體味回憶的情節。點點滴滴,仔仔細細。時間是留聲機上唱針一樣的東西,在他們的心上一圈一圈的循著軌跡傳導歌曲,一出貴妃醉酒,再一出霸王別姬。都是剪不斷理還亂的塵緣情義。在他們心上轉悠播放的久了,不知不覺,早生了根了。愛是不經意的累積。

  也有更多時間,他憂郁非常,一言不發,在客廳藤椅上孤獨坐著,一耗一整日。仍是要冷羽燕陪伴著,他只是要她在身邊,他需要沉默的守候,守候中的何去何從。有她,他才安心。可是他哪里還有心呢,心懸何處呢?他故意要自己空蕩蕩的,不想不聞不問。然而,國家興亡,獨善其身,怎能自得?

  后來,他在**煙里死過一回,才算活了過來。無論如何總算是戒掉了。跟著便赴歐洲軍事考察,不過是名義上的,真實是不能對人說的。那真實是如履薄冰的,卻還只是冰山一角的,不能預計的。這真實不僅關聯著他自己的生死,更是牽扯著民族的興亡……

  走的那一天,晚秋晨霧,陽光稀疏,冷羽燕前夜做了感傷的夢,一睜眼睛,不見了他,近乎本能的失聲痛哭,哭的厲害,殃至犯嘔,起身去廁所,一路步履踉蹌,整個人像趁勢散了的多米諾骨牌,噼里啪啦的,前仰后合,左跌右撞。然而真的撲在了馬桶邊,胃里的翻騰沒有涌出,眼里的酸淚卻又頃刻潰堤了。她哭得虛脫了解恨了,方才喊了姨娘,扶她回床上躺下。這姨娘也恍然覺悟,來不及撫慰她,緊忙把一封信從圍裙袋子里掏出來,遞給哭得奄奄一息的冷羽燕。冷羽燕把信輕輕放在枕邊,翻過身,背過去了,臉深深地埋在枕頭上,指甲不停地扣著掌心,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會如此的失態,真正是個棄婦的模樣,怨婦的模樣了?不至于吧?又不是第一次了。是啊,她早該知道,早該準備的啊——他是始終留不住的。然而這兩個多月以來,真的有很多個時刻,讓她一瞬間的覺得,他們要細水長流的,他們要天長地久的。但都只是一瞬間的,即來即去。不能當真的。她明白的。所有自以為的長久都是不長久的。她不要去看那信,她不敢去看那信,天不知道他留了些什么話給她,她自己知道,無非是舍棄之詞吧?那也是好的了,如此看來,相比八年前的舍棄,這一次起碼算是有了個正式的道別。正式的,尊重的,有恩義的,拋棄。

  她想著想著又哭了。哭累了,哭睡了,哭醒了,女兒業已下了學堂回來了。一到家就直奔母親的房間,一股腦兒鉆進她被子里,又嗔又鬧,依著她推推抱抱,全是孩子的親昵與愛意。她不能再任性了,不能哭了。在孩子面前。

  思思正巧逮到那信,兀自便拆開來看著,她是先生教了的,認了字的,吃吃艾艾也讀得出些許:“羽燕,今一別匆忙,唯……”,思思費力辨著字,幾乎一字一頓的。冷羽燕這才還過了魂來,扯過信,自己真正看起來。

  竟然是這樣。不料是這樣。

  “羽燕,

  今一別匆忙,孑然一身。唯對你與思思,不放心。不舍得。我已命人為你們母女打點好日常一切。以你之名在花旗銀行開戶。床頭抽屜里的東西留你傍身,以備不時之需。我不在你身邊,也在你身邊。我不說愛你,也是在愛你。我不承諾你,也是承諾你。我就算失了天下的天,就算掌不控自己的天,也會撐住你的天。我就是你的天,你的肩。暫別日子,要你安心,要你無憂,要你快樂,要你等我。”

  這下她哭得更慘了。也不顧忌著思思了。索性埋在思思小小的懷抱里哭個盡興。女兒只道是母親傷心著了,不知所措,心酸難過,因而跟著一齊哭起來。不哭倒好,一哭就收不住了,且越哭越糊涂,冷羽燕自己都不知道她這一哭為的是自己還是他,因的是喜極還是委屈。有人疼了愛了,才敢有才配有委屈。她從前是根本沒有的,不能有的。有也沒人管的。現在有了,這委屈既有緣由,又有歸宿,且來勢洶涌,她倒越發應對無計了。只得哭下去。日子一天天過下去。等下去。然而這等待是有盼頭的。有盼頭就有了力量,等得再久也無妨。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  

互聯網出版許可證 新出網證(滬)字59號  滬ICP備14002215號

滬公網安備 31010602000012號

精品免费久久久久久久| 91精品国产综合久久久久久| 久久AⅤ人妻少妇嫩草影院| 久久这里只精品国产99热| 国产精品成人99久久久久 | 久久福利片| 国内高清久久久久久| 美女写真久久影院| 伊人久久一区二区三区无码| 日韩乱码人妻无码中文字幕久久 | 亚洲国产天堂久久久久久| 久久精品国产清自在天天线| 国产精品美女久久久久久2018| 婷婷综合久久中文字幕|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影院| 中文字幕人妻色偷偷久久 | 中文字幕亚洲综合久久2| 亚洲欧美成人久久综合中文网| 久久国产高潮流白浆免费观看| 久久久久综合国产欧美一区二区| 99久久精品免费看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久精品免费国产四虎| 久久人人添人人爽添人人片牛牛| 伊人久久综在合线亚洲2019| 久久亚洲AV无码精品色午夜麻豆| 欧美亚洲国产精品久久蜜芽 | 国产精品一久久香蕉国产线看观看 | 99久久精品国产一区二区| 国产69精品久久久久9999APGF| 国产午夜福利精品久久| 国内精品久久久人妻中文字幕| 亚洲国产精品成人久久蜜臀 | 9久久9久久精品|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免费动漫| 午夜天堂精品久久久久| 亚洲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久久| 欧美性大战久久久久久| 91久久精品电影| 色综合久久中文色婷婷| 99久久精品免费观看国产| 精品久久久无码中文字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