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曾輕別

　　花樣的年華

　　月樣的精神

　　冰雪樣的聰明

　　美麗的生活

　　多情的眷屬

　　圓滿的家庭

　　驀地里這孤島籠罩著慘霧愁云

　　慘霧愁云

　　啊，可愛的祖國

　　幾時我能夠投進(jìn)你的懷抱

　　能見那霧消云散

　　重見你放出光明

　　花樣的年華

　　月樣的精神

　　阿蘭一手握記著歌詞的紙頁，另一只手指尖翹起，像風(fēng)干的花朵樣的，指給麗塔看。聲音焦灼而哀祈，自她沙沙的小喉嚨出來，“諾，就是這首。孩子，我知道你可能聽都沒聽過。不曉得唱…可是……你或許很快就可以學(xué)會…你看，很簡單的歌…孩子，我真的很急。老人快去了，就是想要聽這首歌，我想讓她安心的走，不留遺憾?！?/p>

　　“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冰雪樣的聰明美麗的生活….

　　”麗塔只是自顧自瞇著眼看著歌詞，喃喃念著。心里覺得歌詞癡傻可笑?？蓯鄣淖鎳亢呛?。虛無里的表情是呲牙咧嘴嫌棄不已，不過沒有付諸實際而已。

　　阿蘭巴巴的望著她。那眼神如訴，像是說著——唉，就快死了，幫幫忙吧！行行好吧！——麗塔避開不看。偏過臉去，背著阿蘭。

　　阿蘭是一切女護(hù)士應(yīng)有的模樣。白衣白帽，白鞋白身條。纖瘦而堅強(qiáng)的森森氣息。溫柔而精干的奕奕神采。一臉的嚴(yán)父慈母。雖然早已人過中年，卻依然保持少女的身材，和姑娘式的利落馬尾曳于腦后，舒爽垂蕩如她心性，總是平和自在。然而此刻臉上卻隱約的一紅一白，少有的焦慮不安。

　　“你不能放碟片給她聽?。俊丙愃K于真正開口了。

　　“從前一直聽碟片的。這不是要走了么……老人就是想找個人在身邊唱給她聽，說是要聽人實實在在的唱這歌給她聽。要人唱的……這一帶的酒吧我跑了好多家了，都不肯理這事……她要走了，估計就這一兩天的事了……”阿蘭抖聲說著，眼睛暈上淚來，情緒有些激動地令言語支離破碎。

　　“孩子，我來了涅樊納快三十年，做善終服務(wù)就做了有二十六年。我送走了多少人，我自己都記不清……可是這個阿姨……孩子，你不知道——”

　　“善終服務(wù)？三十年了？”麗塔初來乍到，諸多不明，諸多驚訝。

　　“嗯，就是照顧將死的人，直到他們過身。當(dāng)然，老人居多?！?/p>

　　“也是，這鬼地方，一早都知道自己啥時候玩完！不過也好，死了就解脫了??！像我吧，才來半年不到，來的時候，那邊的工作人員告訴我，我本來有63歲的命活，可是我22歲就自己玩掛了！所以算一算——”說著挑了挑眉梢，一臉煩躁嘆道：“——要在這活受罪四十幾年了！從這死了才解脫呢！死了不好嗎？他們都很開心吧？”

　　“都很平靜，安寧快樂?！?/p>

　　“真羨慕啊！”

　　“也許吧。打這里一死，便重新進(jìn)入輪回。黃泉路是黃泉路奈何橋是奈何橋孟婆茶是孟婆茶，投胎便投胎，做人便做人，做了花花草草也樂得自在，更加好。總之不再與這里相關(guān)了，完整的來，完整的去。涅樊納就像一場夢……人生就像一場夢?！币磺卸疾贿^夢而已。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阿蘭不知道，麗塔不知道。涅樊納不知道。碧落黃泉皆不知。一切有為法，皆是夢幻泡影。就算生離死別、貪嗔癡愛、生生世世皆是夢，塵俗凡人也是永遠(yuǎn)醒不來的。輪回不脫，煩惱無盡。阿蘭不禁悵然。

　　麗塔倒是聽的極認(rèn)真，似乎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某種情感，一時將心思就托付給了阿蘭。對她然生親切。也有諸多疑問不解，蹙眉問道：“完整？”

　　“是啊。咱們當(dāng)初來的時候，不都被拿走了部分記憶嗎？”

　　“摯愛記憶！”

　　“對。”

　　“咋了？有啥關(guān)系？”麗塔亮了眼睛。

　　“到我們離開這里的時候，那部分記憶會恢復(fù)。自我們漸漸接近死亡開始，每向死亡邁進(jìn)一步，失去的記憶就回來一點，直至彌留之際，垂死時候，它們就全回來了。一個人啊，便完整地來，完整的去。記憶、往事、愛和歲月，都完整了。”

　　“弄得跟修成正果得道成仙了似的。老天爺真會玩兒！”麗塔失笑，但心里卻無緣無故覺得很震動。這笑也驚了阿蘭，她倏然想到冷羽燕的等待，一個人一輩子最后的期盼?；畹阶詈笏赖阶詈蟮鹊阶詈?，等待中的等待，真有點蕩氣回腸的意思。思緒至此，阿蘭緊忙拉回正題，言歸正傳。

　　“嗯孩子，你看行嗎，跟我走一趟，給老人唱首歌，多少錢我都愿意付?！卑⑻m很懇切很急切。

　　麗塔撲哧一笑，捏著蘭花指，飄起眼神，挑細(xì)了聲調(diào)，刻意學(xué)著做出風(fēng)塵女子俗媚狀，說到：“哈，這位老板挺闊氣??！這話聽著我咋覺得自己像個雞，而且還送外賣的?！?/p>

　　阿蘭并不很懂年輕人的幽默，因而并未領(lǐng)會離他的自我調(diào)侃。急忙解釋到：“姑娘，你別誤會，我是說……真的，我想請你去給她唱歌，她就快走了……”

　　“哎呀呀，我沒誤會??！真是的！知道啦！”麗塔對于代溝問題很是頭疼，索性直截了當(dāng)，“好，走吧！現(xiàn)在就走。趕緊的啊！再不走就咽氣了！別墨跡了！走走走！”

　　麗塔爽快麻利，阿蘭還未來得及回應(yīng)，麗塔已經(jīng)關(guān)照了吧臺的小弟，讓他幫忙轉(zhuǎn)告羅觴自己有事外出，不久便回。而后，跨上手袋，就攜著阿蘭出門攔了車子前往療養(yǎng)中心。

　　路上麗塔手機(jī)上網(wǎng)搜索了這歌的音頻下載地址。半多小時的路程中，麗塔來來回回聽了少有十遍，極用心的。終于詞調(diào)皆順上口可歌了。不過心里依舊覺得歌詞癡傻可笑，不登大雅?！盎拥哪耆A，月陽的精神…..可愛的祖國……”麗塔思維跳躍，直聯(lián)想到另外一首歌“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麗塔想象到身穿艷俗晚禮服的肥碩歌手在舞臺上瞪眼瞪口，夸張的表演一首夸張的歌。麗塔從中自尋娛樂，不時嘻嘻的暗笑不停。對于她這樣的年紀(jì)，這樣的活躍是多見的，這樣的叛逆是多見的，這樣的嫉俗是多見的，這樣的花臂是多見的。然而這樣仗義爽朗是少有的。這樣的真實是難得的。這樣的美麗，也是讓人歡喜的。

　　阿蘭真是感激的，只是感激之余帶些悲哀。好與不好，都是為情所困死了的人了。來到這里，都一樣的。她一早就瞥到了麗塔手腕之上的割脈痕跡，刺青是遮掩不住痛楚的，阿蘭心里清明，她并不對此問詢、言語。久作天涯客，看透無須說破，也懂這道理。

　　真的見到冷羽燕的時候，阿蘭推開門放進(jìn)的太陽光，像一只隱隱的白貓，一竄躍過冷羽燕的身體，逃跑了。沒了蹤影。阿蘭拉開百葉窗，折疊的陽光灑落一地。光影層層疊疊的，很可親很靜謐的朦朧樣子，對著此情此景，似乎一生的悲喜都可以訴盡。

　　然而房間里的三人皆無聲靜默。

　　阿蘭守著她，麗塔看著她。言語是多余的。

　　冷羽燕靜靜躺在青灰色皮椅上，偏頭瞇著了。透出游絲般的干涸的喘息，像傷風(fēng)病人的睡眠，絲絲赫赫。這呼吸似乎不算呼吸，空穴來風(fēng)的架勢，仿佛整個皺皮囊包裹下的身體快要蝕空了，自有一個漩渦在里面，吸啊吸啊，曠蕩蕩地，皮貼著骨架子往里陷，臉頰陷進(jìn)去，腹腔陷進(jìn)去……陷不進(jìn)去的都榨干了水分垂耷下來，眼皮垂下來，手臂大腿的肉垂下來……快死了。快了。一點點地空完了。

　　冷羽燕盡管是半委著身體蜷著，但依舊可以看出她是細(xì)長身材。穿一件長袖黑色絨緞夾旗袍。臉上生了老人的褐色壽斑，眉輕睫重，發(fā)色銀淡臉色黃濃。睡著的時候，眼窩鼻畔深深塌陷，發(fā)髻邊唇角圈淺淺顫抖。樣子像個干巴了的罌粟核，當(dāng)然曾開過最艷麗迷人的花。給過最攝魂奪魄欲罷不能的癮。

　　曾幾何時，她是艷絕的美人。她的美，既給過她富貴榮華，也給過她殺身之禍?？墒墙K究無怨無悔。

　　現(xiàn)如今，一切輝煌絢爛的，都過去了。有過，但是逝去了，也等于沒有。她要死了。幾乎是死了。

　　“她，這么老了……”麗塔不由的脫口，那是嘆息一般的感慨。

　　“一百零一了?！卑⑻m溫情著眼神，淡淡答道。

　　麗塔蹙眉凝目，很悲傷似的望著她，眼角朝下拖著，對于這一切非常愿意相信而不能夠相信。

　　阿蘭安頓麗塔在沙發(fā)上坐下，自己便去幫冷羽燕清空尿袋，再換上。非常熟練的運作。同時娓娓的同麗塔說著，

　　“身份記錄上她27歲就來這了。七十幾年了，可以算百年了。一百年……忘不掉的終歸忘不掉，強(qiáng)行拿走的記憶，再還回來的時候，隔了百年了，仍然是苦的苦甜的甜，摯愛的摯愛，摯痛的摯痛，有增無減…最近她幾乎每天都是哭著睡去哭著醒來。這樣的年紀(jì)了，受這樣的折磨……唉，我真不忍心，有時候想勸勸她吧，又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一個人如果不打開自己的心，無論別人說什么都無濟(jì)于事的。心里的結(jié)要自己去解?！?/p>

　　“看來是得到記憶以后心痛指數(shù)直線飆升??！”麗塔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樣的揪心，嘴上仍舊輕佻。隨意問著：“她來了多久了？一直這樣？”

　　“一個多月了。冷婆婆她剛開始精神還很好，腦子一點都不糊涂。耳朵也還靈光。眼雖花但是心清明。也不怎么忙人，不喜歡給我們添麻煩，生活上的問題幾乎自己都可以解決……根本不用費心……偶爾喜歡聽聽歌，哼幾下。見我們空閑著還會拿些零嘴給我們吃喊我們陪她一起聽聽歌，唱兩句……”阿蘭一邊回憶著，依舊淡然說著，不過眼里滿是笑絲絲暖盈盈的神采。一邊去給冷羽燕輕輕搭上毯子，小心而悠緩的。

　　“就是這首歌？”

　　“嗯。花樣的年華。冷婆婆很喜歡?！?/p>

　　“有那么好聽嗎？”麗塔不能理解?！斑B聽一個月！”麗塔頓挫的說道，有點自己故意嚇唬自己的語氣。

　　阿蘭抿著嘴搖搖頭，說：“或許不止。冷婆婆沒來的時候，在這之前的那么多年呢？她是不是也在聽這首歌呢？也許是的。我覺得是?！?/p>

　　“我的媽?。　丙愃?，吊高了聲音道：“那我這剛學(xué)會的，給她唱，她能滿意嗎？”麗塔言語里有一種惋惜的畏懼?！霸侔阉龤庵耍赖酶欤　痹捯怀隹?，麗塔就意識到了自己的任意，不過也不大在意。任性任情慣了。

　　阿蘭沒接口，只緲緲一笑。

　　“我等她醒了再唱？”麗塔問道，眼光隨著阿蘭轉(zhuǎn)悠，阿蘭不知何時已經(jīng)把冷羽燕蒼燥的手捫在自己的掌中。閑出另只手來，幫她攏攏頭發(fā)。笑意說：

　　“你唱吧，她聽得到?！?/p>

　　如此，便，好吧。

　　然而總感到有些不合時宜。開始的過于倉促？

　　麗塔懶兮兮松垮垮地擠出了一句，“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不僅開口便走了音，而且唱一唱抖幾抖的。也并非由緊張，是實在不怎么太中意，因而太不怎么有興致。且真是無體會無感悟無情緒。如此怎能唱得好？

　　麗塔覺得難以繼續(xù)，不得下場。

　　阿蘭看出麗塔的不自在和窘迫，解圍道：“不如我給你說說婆婆的事吧。她最近幾天想起了很多，跟我說了很多”

　　“摯愛記憶？”

　　“嗯。”

　　“我聽。你快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