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里,那片燈塔的情境。第一次的相遇,生澀而恍惚。阿蘭并不熟知他,他只是寨子里的某個少年...達坦的樣子被盛夏的陽光模糊了,像是真正的達坦掉了一半的影子...夢里的故事和畫面,顛顛倒倒,無理可言...她只是記得達坦的一句話,“我在這等你”……她沒有回答。她微笑,臉頰緋紅……這夜里夢出奇的多,一個接一個的……在自己的房間,她一個人坐著,背對著床頭的綠罩小燈那灰綽綽的光線,無緣無故的覺得要掉淚了。他的照片唯一的一張,被她擦多了,握舊了,汗皺了。天很黑了,她始終背光,但因為實在熟悉的緣故,仍舊看得很清楚。泛黃的相紙,照片的四角陰幽幽,有些破敗的,漸漸淡開,顏色和輪廓都朦朧的。但就是他的樣子格外分明,他對她笑著,滿目柔情,微笑著。流淌著生命和愛情的力量。她捧著照片,把臉貼近,輕輕吻著,眼淚就滾落,滴在照片的一瞬,照片開始燃燒,很短的一瞬,成了灰燼。青煙。散了。
這當然是夢。因為阿蘭,并沒有過一張,他的照片,用來寄托思念,承載懷念。
她還在等他。
她被一種緩鈍的陣痛喚醒了。是的,夢醒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他了。照片也從未曾有。
夢里來,夢里去。
她等不到他了,但她有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就要來了。此時此刻。"我的寶貝,媽媽這樣的愛你,別怕,媽媽保護你,媽媽要給你依靠給你幸福。我們都會幸福的。別怕,媽媽愛你...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離,我的孩子"她是安慰著孩子也安撫著自己,她顫抖的聲音,不穩(wěn)定的氣息,她感到撕裂的疼痛。她覺得自己躺在傳說的地獄里的刀山上,在頂峰被人一腳踹在肚子上踢下來,一路滾一路摔一路被刀鋒切割劃削著,刀刀深切到骨頭上,吱嘎嘎的響……滾下去……越來越多的刀子,越來越沉重而密集的疼痛高頻地襲來……然而,她并不喊人,不喊她的母親,她不能救阿蘭和孩子,她反而會拆散他們。她知道父母的打算,她不止一次偷偷聽說過了,她母親計劃著親自接生可這孩子,而后趁著阿蘭筋疲力竭暈睡過去的時候,把孩子帶走,或許送人,或許聽從她父親的,干脆掩埋掉——她給父母和家族帶來的羞辱,也將一并消散,黃土掩埋掉了,終于來自虛無的,又歸化于塵土。
她知道她母親的...她每次都創(chuàng)造了一樣的情境……
母親提高了嗓子,怨氣憋紅了臉,脹著沙啞的聲音有一種特殊的沉淀的聲調(diào),很蒼老,很急造似的,又故作情真意切的,伏在阿蘭床頭對她勸說,像是阿蘭已經(jīng)死了,她是撲在阿蘭的墓前,怨訴個沒完,怪她當初不聽勸告,落得悲慘收場。似乎她真是個死人了,封在棺木,因而母親可以肆無忌憚言無不盡。然而,她還活著,她就靜靜的看著她母親,她那沒有下巴的下巴縮得很低,膩白紅酥的的胖臉,圓滑飽滿,兩頰的肉向下墜著,眼角耷拉著有些泛紅,動了情的意思。端正的高鼻子上滿是小汗粒,細小的鼻孔,伸縮開合,也像是會說話的。然而,阿蘭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眼里平和的象無風的海,浮著淡淡的微光。一句話也不說,眼淚也不會流。
“女兒啊你還年輕人生還長啊,媽媽不想你以后的路走得那么辛苦啊,一個女人,沒結(jié)婚,拖著個孩子,哪個男人肯要你——暫且不說以后,就現(xiàn)在,你生了孩子讓外人知道了去,我和你爸還要不要活啊!太羞恥了!在這里還呆不呆的下去!親戚朋友也不要來往了!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要背后戳我們脊梁骨,說"真是丟人啊",你想想,我和你爸是不是該一起去死了!死了倒好!——可是話又說回來!我們死了,剩你一個人,孤兒寡母,我怎么能放心!人家不僅要講你是不正經(jīng)的女人了,還要罵你不孝啊!逼死了父母!到時候,口水淹不死你,罪惡感也要讓你發(fā)瘋的啊!我的傻孩子!你就聽媽的話,這孩子不能留!”說到底,她是個恥辱也好是禍害也罷,但她的孩子有什么錯呢?她深知已是對不起父母了,虧欠了他們了,她無能為力,如此更是決心不能再辜負自己的孩子了。她的孩子只有她,只能依靠她。至于,她的戀人,他死了,在越南,她從不曾了解的地方,神秘而危情,或許也有動人的風景和愛情,但她是不會知道的了。她等不到他了,但她可以等到這個孩子。等到她來這個世上。
此刻的阿蘭,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保護孩子,誰也不能將他們分離!永不分離!
安靜無風的海濱夜晚,是洞徹萬物的澄明的眼睛,冷漠旁觀,平和鎮(zhèn)靜。棕櫚簌簌顫抖的葉子,是一雙雙緊閉的嘴唇,幾緘其口,默不作聲。海灘的細沙,干爽的,溫柔的,撲在肌膚上軟癢的,仿佛一些掏心窩的心里話,最真的心事,隨風飄散,卻不曾為何人何處長久停留,不與人多呷磨的。這些盡是沉默的證人。
夏夜的海上,泛著螢白的光輝,有種不可抑制的濕漉漉的生鮮氣味,象新剝開的魚肚的腥氣混合著雋永的已死生靈的腐朽氣息。填滿了黑夜的海水,岑透著漫天蓋地的血水的味道。
第二天過了中午,母親照常去給她送飯。她房門反鎖,母親打開不得。便開始叫喊著阿蘭的名字,蓬蓬地拍門,嚎嚷,僵持了許久,母親終于感到一種奇異的興奮和預知的恐懼,于是她喊來父親,斧頭敲爛了門鎖,拂面而來的——昨夜的海的味道。他們見到了阿蘭——
在她的房間里,暗幽的一切,仿佛百年前的幻景。死去的人留下的世界——淡黃的百葉窗,陽臺上盆栽百合和小蒼蘭,檀木梳妝臺上,擺放著一張印著燈塔圖案的明信片,背面是他寫給她的“照顧自己,等我回來”。簡短的話語,永恒的牽掛。
圓頂珠羅莎蚊帳半開,籠著床。像一張半遮面的慘白的女人臉。滿腔幽怨無處訴的悲涼的臉……阿蘭,靜靜的躺在鮮血浸透的床褥上,蓋在身上的被子也吸飽了鮮血,慘紅的,仿佛是活的,一碰就要滲血的。床第之間仿佛是昨夜的海的樣子,她就浮在那海上,血水灌滿的血海上。清晨海面上的浮尸一樣的,悲涼的,孤零零的,柔弱的,漂泊無依,無親無故,不能瞑目的……
孩子哭了,他始終就在阿蘭的懷里。她緊緊抱著她的孩子,他糯糯的小身體,貼在阿蘭冰涼的已死的胸口上、懷抱里……
阿蘭慘白虛忽的小臉,俄羅斯陶瓷娃娃一樣的冷而硬的,白里面滲著白,只有微張的眼圈泛紅,一層深似一層。眼縫里似乎灌滿了血的,用手幫她合眼,都恐要撥弄出血淚來……然而,臉還是那一張臉,唇角眉梢還是那樣秀氣而稚嫩,然而卻什么內(nèi)容都沒有了,死了的。死的白爬了滿臉,像是隔著婚禮的面紗看她,隔著葬禮的面紗看她……似乎還有眼淚是活的,有生命般的濕涔涔噙在臉上,淺慢流淌,沖開了她嘴角血痕。什么情緒都空了,只剩下一層死了的人獨有的,紫青的暈色,漸漸透出來,仿佛煤氣爐上的小藍火苗,幽幽燒著,燒干燒滅。后來紫青色再漸漸黯淡下去,沉到下面,繼而那白又浮上來,云煙一樣的罩在臉上,才結(jié)的蜘蛛網(wǎng)一般的,用力一吹就破了,似乎阿蘭也就跟著破了散了。什么也沒有了。沒有她了,死了。
阿蘭自己生下孩子,沒有求助沒有呼救,甚至咬著被子,不令自己發(fā)出一點聲音,她怕會引來他父母,搶走她的孩子。她近乎以命換命的生下孩子,筋疲力竭,臟器俱亂,然而,她不痛了,也不再憂愁甚至絕望。她只感到全身上下每一寸都被抽空了,空空如也,空得自在。她始終沒有流淚。她咬斷臍帶,她看著她的孩子,她凄白的臉上透出淡薄的血絲,她充血的雙眼正逐漸暗淡下去,但當她看著他的孩子,她微笑著,正想去吻他,淚水就漫溢滾落,她開始看不見了。“我的孩子媽媽的寶貝”她微弱的說這話,只有嘴唇動著,發(fā)不出聲音。她并不感到自己下身噴涌不住的血流,腥稠的血液,新鮮的溫暖的,流淌著,借著孩子的出生,不歇止的外涌,急不可待,她想,這應該就是那條線,紅線,來帶她去到他身邊……她掙扎著用盡自己生命最后的一絲氣力,緊抱著她這脆弱的哭得發(fā)抖的孩子,她生命最后一點堅強、倔強和希望都給了她的孩子——她死了。
她一個人生下了孩子,她大出血,她死了。
一切都結(jié)束了。
她父母會將她掩埋——她給父母和家族帶來的羞辱,也將一并消散,黃土掩埋掉了,終于來自虛無的,又歸化于塵土。
就這樣結(jié)束了。如果真的可以完結(jié)了每個人的苦難和悲哀。倒好了。
完也完不了。
阿蘭的孩子,父親本來打算掩埋掉或者干脆像別家生多了養(yǎng)不下的孩子一樣在浴盆里溺死算了的,那個孩子,父親終于還是把他賣給了一個鼠眼塌鼻五短身材的外來人販——是個男孩,可以賣得貴些。120塊,一家人可以活半年了。他失去了他的大女兒,她是那樣的美麗善良,孝順父母,呵護弟妹啊,本該嫁得好人,愉快富足...到時不免一筆像樣的彩禮,以及長久的娘家的好處...他不能不心痛。他就這樣失去了女兒。他感到純粹的損失的痛楚——白白的失去了女兒,白白的!他不能不給自己謀一些慰藉。安慰獎意味的。雖然和他曾期望的比起來,仍舊怎樣都感到得不償失。父親賣掉了阿蘭的孩子,他的外孫,120塊。
母親,她什么也沒做。在她整個人生,她始終就是一個充滿熱忱的旁觀者。她只是看著這一切發(fā)生。漠然或者無能為力的。她會寬慰自己說:“哭也無濟于事了,不是哭的時候。我的大女兒她死了,自殺了?不,只是意外,她大出血……唉,我的孩子,真是個可憐人,就是命不好啊,太不幸了,從她不聽我的勸告和達坦來往,這悲劇就開始了——作出那些見不得人的丑事,太蠢了!——她死了,一死倒也好了,不然她以后怎么辦?誰肯要她?隨便找個瘸子,傻子?再不成,流氓,無賴!我不敢想,那樣的人生啊,還不如死了的好!唉,我可憐的孩子,你這樣倒好,倒好了”她滿懷真情,展現(xiàn)母性的悲慟,但她眼里流不出一滴淚,只有這些從嘴里嘔出的干嚎和抽泣,連同吊上來的一串黃痰,一口吐了出來。表示傷心之后又慪了點氣。
。
此后母親大病了一場,血也嘔過,孩子們也圍在她床前哭過,險些死了,康復以后身體也大不如前,她覺得自己活不長了。就這兩年了吧。面對兒女,她已經(jīng)心力交瘁,然而二女兒也開始了不順母親心意的戀愛了。唉,怎么辦呢,“當媽的,總不能不管啊……”她在床上翻了個身,合上眼睛,一張臉吸附著垂墜的肉微微抽動,她以為自己應該是哭了。那感覺仿佛是膩熱困倦的夏夜輾轉(zhuǎn)做著亂夢,恍恍惚惚的,如果有眼淚,也是嘆息一樣訕訕地流出眼睛。
活著的人還有自己的命運去經(jīng)歷和承受。而死去的人呢?
可以安息了嗎?
還好,涅梵納是寬容的。
會原諒阿蘭,就像原諒所有人一樣。
它抽走她關(guān)于摯愛的全部記憶。
歡迎你,阿蘭。
歡迎你來,涅梵納。
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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