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等著你回來

　　等著你回來

　　阿蘭相信她和達坦之間的相思是條線，繞指柔的一條紅線，除了他們，誰也看不見。這條線牽著阿蘭，就算經歷了如何的苦難和痛楚，她也不至于零碎崩潰，哪怕是提線木偶般的，也還可以活下去，等著他回來。她告訴自己這線總有一天是要把達坦拉回來的，到時候一切阻礙和磨難都褪去了，他們還可以相愛，依然相愛。像從前一樣，象今后的夢里一樣……就算到最后，帶不回他，她總還可以用來上吊，隨他而去……

　　終于，達坦，一去不返。

　　她得知他在前線死訊的那個秋日午后，她手握著訃告單和那條無形的線，她并沒有用它來上吊或者其他，她沒有自殺。她循著這線牽引，隨它帶她走，海灘上一沓腳印，她拖著步子，啪嗒啪嗒吃力的一路跌撞的走著，她跑不起來，她的心劇烈的抽抖，由內至外渾身打顫，她一急便要跌倒的，跌倒就爬不起來了。她終于還是來到寨邊臨海的燈塔。從前他們慣于約會的地方。第一次結識的地方，最后告別的地方。那樣的寒冬，只隱約有一點淡淡的太陽的影子，適合離別。她踮著腳，那尖尖的小下巴抵在他的肩上。他用手臂緊緊的兜住了她。她進而讓自己徹底溶化在他的懷抱里，她將臉深深埋進他的胸懷，他軍裝上的紐扣鉻著她的臉頰，冰涼的，生硬的，她更緊地貼近，恨不得要它嵌進自己血肉，疼才好毀了才好，她有瘋狂的想法，她要記著這感覺，記住關乎他的一切，他肌膚的味道，頭發的觸感，瞳孔的顏色，呼吸的頻率……所有的，極其細微的，她都要記得……阿蘭突然用力抓住了達坦墨綠色的外套，抬著頭，哀懇似的凝望著他的臉，她看到了自己的縮小了的影子，虛晃不清，十分悲傷。她呆呆的凝視許久，繼而再次把頭伏在達坦的懷里哭了。達坦更緊地攬住她的腰身，她額角抵在他胸前，他感到她得顫抖，他在她耳邊溫柔地安慰著：“等著我，等我回來，一切都會過去的，我會在。我愛你，阿蘭……”，他輕輕的吻她，她依舊顫抖，浪濤的余波一樣，久不平復……她哭了，他的話，她都記著……

　　此刻，在清金色的暮光里，她一身泡紗白裙，清麗而通透。死靜的藕色的天，遼遠的鎏金的海。她黑褐色的頭發，汗濕的蓬松凌亂，輕綰在右肩，像一朵浪尖迸濺的?；āＡ闵⒌陌l披在腮頰上，是輕巧的花蕊，有一種凄哀的娟秀。阿蘭生的一張孩子樣的小圓臉，楚楚動人，在她這樣的年紀，顯出一種患得患失的天真。深沉的雙皮，深刻出的靈動的大眼睛，此刻卻是無底的空蕩。可憐可怖。她直挺的細鼻子下接著一張薄唇的小嘴。短小的人中，流露薄命的美。她抿著嘴唇微笑著，這笑容讓她脆弱的面龐顫抖，仿佛風吹動的燭火。她被顫動的淚花四濺。

　　晚春的晴天，淡白的海水汨汨吞吐淡黃的海灘的沙。

　　“不會回來了”她說著，一遍遍的。

　　時間是爬墻虎一樣的，在阿蘭家的小院子里不動聲色的營造了一個比鄰現實卻另成洞天的奇境。只給阿蘭的。關于阿蘭身體的變化，母親起初察覺到的時候，阿蘭隨意撒了個謊，搪塞了過去。再后來，肚子大到瞞不住人的時候，胎兒不便打掉了的時候，她也索性和父母說開了——她懷孕了。父母幾乎氣絕。對她，父親也恨過打過；母親也哭過罵過；弟妹們也怕過躲過；奶奶也揚言要弄死她肚子里的孩子。而阿蘭只是任由他們折騰，淡然看著家中每個人盡心盡力演好自己的戲分?？磻虻娜?，因為覺得事不關己，總是能理解并寬容戲中人的愛恨情愁的。是的，阿蘭并不覺得這世界還與自己有什么相干，如果偏要說有一絲維系，那便是這孩子了。只要不真的傷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其他又有什么重要呢，她都隨他們鬧去……然而一層波瀾下來，他們最終是決定把她關起來。鎖在房間里，院子都不準她出現——村人經過也許會看見的，不行！他們不要她再見人。父母堅信，對于阿蘭，見人即丟人！

　　太陽黃酥酥的照在門前的藤蘿架上，架上爬著許多藍紫色的紫藤花，牽?；ㄒ灿?。她很想去摸摸它們絨軟的花瓣，或許還要聞一聞，向花心吹一吹，像是她弟弟不滿周歲的時候，她抱著他在藤架下曬太陽，她對著他肥嘟嘟的小臉吹吹氣，他就笑一笑，咯咯的，無憂無慮的。什么都不懂因而無所恐懼的，真正的自由自在，孩子的笑。想著，她也不自禁就笑了。靜靜的喜悅和小小的希望在身體里跳動——她的孩子，孩子的生命和心跳。

　　阿蘭日漸臃腫，日漸疲憊，走路已經困難了。小腿和腳都開始浮腫，像她買給她妹妹的不倒翁，頭輕肚重，幾乎沒有腿的，虛虛晃晃，不走路也要搖三搖，人看了都跟著心悠悠。

　　阿蘭在房間的小地方里只能拖著步子走，蹣跚，臃脹，舉步維艱的，身體和心理的無助一齊拖沓著她，叫她一牽一牽的心痛，無望……不過，也有一些時候，她心平如鏡，這周遭的世上的一切，她都前所未有的感受清明。她坐在床邊，聽到她弟妹在樓下穿堂里連名帶姓的叫囂打鬧，最后還是抱作一團哈哈笑。母親煩躁了便沖過去一把拍散兩個人，一人屁股上一巴掌，斥道：“餓喊餓，還有力氣作！——還不吃飯去！兔崽子！”弟妹對個眼色，擠眉撇嘴，依舊哈哈笑著跑走了……安靜下來了，然而她平靜的時候，并不那么喜歡安靜。她調開收音機，悠揚遼遠，受了干擾，沙拉拉的音樂聲……她的房間一眼就可以看個遍，然而卻活脫像是個深寂的盤絲洞——收音機的音波浮雜在她床頭老舊的紅紗壁燈的紅影子里，有一種時空恍惚的沉醉。人也跟著虛飄飄的，仿佛自己根本不存在的，從來沒有這個人，沒有這人從前的記憶和后來的際遇……然而她就端坐在這里，從鏡子就清楚地看著自己，一件湖藍色的連衣裙，她姨母早兩年做給她的，當時還懊惱自己太瘦小，撐不起的。肥衣服穿在身上，搖搖晃晃，走起路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雖也自有一種美麗。那時候她也是在這鏡子前認真的左扭右扭，仔細的東照西照的，姨母就在旁邊微笑的看著她，目光的溫情，神色里的偏愛，鏡子里的阿蘭與姨母對視一笑，兩個人都是美滋滋的，甜絲絲的，無需言語就能領會的母女或者姐妹間的愛和默契。姨母總是最疼她。記得阿蘭的生日，曉得阿蘭的心思。從來都是。

　　“衣服大了些，過陣子，集市上再買到好料子，再做一件給你。唉，那里曉得你是這么瘦的，總以為你會養的更好的……怎么這么瘦，這么瘦……再做一件、白色好不好，稱我們阿蘭的白皮膚喲！”……怎樣都好，姨母做的就好，然而終于是沒有的了，去年姨母肺病病了三個月，挨不過，死了……阿蘭連著一個月每天都夢到姨母，有時不過是從前一同生活的情景，清淡而溫馨。有時只是像局外人樣的在姨母身旁，靜悄悄垂淚看著她，恬淡淡微笑看著她……唉，現在她不敢再想這些了……總之這衣服如今穿來倒正合身的……阿蘭白而細的手臂撐在床沿上，勉強支起了身體，走去拉開了窗簾，倚著窗望出去，極窄的陽臺，鐵欄外漫世界的濃霧，望不到海的，但總可以想像到，天涯海角的樣子，其實也沒多大意思——她仿佛是倚在深山妖洞口，遠望人間，卻細看盡離合悲歡了，是脫了紅塵的人。只剩些世事看透的悵惘和落寞……才二十歲，就看破了？人生還長著呢，往后的未曾經歷磨難還排著隊的來呢，往后的許多快樂也總有她沒體會的呢，都是層出不窮，怎么能兀自以為歷盡滄桑了呢……并非如此，阿蘭想著，她的悲哀在這婆娑世界中的確不算什么，太微不足道了，然而，她著實覺得足夠了。其他的痛也好樂也好，她都不想要了。她不是看破了，只是受不住了……

　　正午的太陽煌煌的照耀，天卻是種大雪后微亮的冷白，兩者都刺眼的，茫茫蒼蒼，晚秋天，孤鳥飛過，越過山麓的陰霾，飛去旁的世界了，阿蘭看不見的世界?？床灰姷氖遣皇蔷筒淮嬖?？父母是永遠都不會看到那些被她小心安放在心底的心意的。他們當然不了解，也沒那意愿，更沒那閑工夫……孩子生的太多了，雖說各個分明，但也是一骨碌拉扯的，再是盡心盡力，也總無法太親近的。要什么親近呢？給名給姓，給吃給穿，已經是最親的親人了，除此之外，不要再提其他了。包容？理解？體諒？愛的教育和感化?不可能的。她很清楚這些。像是第一件可以肯定的便是——父母無論如何不會允許她留下這個孩子的。她才二十歲，一無所有。而他死在前線了，一無所有，更一無所留。如今只有這個孩子是實實在在的，唯一的一點擁有，存于世的，部分的他。

　　她還能擁有他，孩子在她的身體了，她也流著他的血了。真正的融為一體了。阿蘭以一種狂熱的柔情深愛著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想象著孩子的模樣，融粉柔滑的臉，奶香的小手小腳，他的笑聲，他的調皮和哭鬧，他的依賴和撒嬌。他的名字，他的成長，他的人生……她從不后悔，她將自己完全的交付給了他。在他將赴前線的前一個夜晚，短暫的夜晚，她做了他的女人。她感謝那個夜晚，永恒的夜晚，讓她如今就算已經失去了他，但還有一個他的孩子。她不是一無所有的?！爸辽儆羞^那一個夜晚啊”，她睡在他的懷里，被他緊抱著，他吻她，安慰她，疼惜她，她只是在黑暗里靜靜的哭泣。他們都預感到了，永恒的分離——他或許不會再回來了。他們親吻著，嘴里是淚水的苦澀滋味。這對年輕而固執的戀人一刻也不愿分離，然而心里卻很明晰，從未有過的澄明心境，心里的聲音說著“永別了”。

　　永別了，最愛的人。

　　孩子——幸好有這孩子。因為孩子，她感到和他是這樣的血肉相連。她輕輕撫摩自己的身體，似乎孩子就在她手掌中撒著嬌，柔柔的扭動著小身體。像是不知疲倦的一條快活的魚兒，悠游嬉戲，伶俐靈動的拱扭著身子，無憂無慮，在肚皮上繞圈圈，把自己也逗得搖頭擺尾，調皮的笑瞇瞇。阿蘭喜歡這樣雙手輕輕環放在溫暖的腹部，靜靜地感受著他，守候他，他在做什么呢？在乖乖的睡嗎？也許還把小手指吮在嘴里；還是吃得飽飽的鼓著小肚子得意地手舞足蹈呢——在跳舞呢？是怎樣的舞姿；有時候阿蘭覺得那是熱情而歡快的踢踏舞，他是那樣不肯安分的翻身踢腿大顯拳腳，有時候阿蘭覺得那是優雅柔美的倫巴舞，動作婉緩卻有力的，多情的互動……到他沒了動靜的時候，阿蘭想著，孩子想必是在傾聽，聽媽媽的心事，或許是在等待，等著爸爸的回來……阿蘭感到洋溢的平和與安寧，她深愛這屬于母子的親密無間和相依相吸——看得到摸得到感受得到的胎動。只有這時她會忘記了達坦的死亡。不去想。他死了，化作戰場的硝煙，塵土。然而，這孩子是實實在在的，輕柔的溫情的蠕動。孩子活著的，小小的撲通撲通的心跳，常常令她感動落淚。她覺得自己的肚子里，是一個愛的房間，記憶的房間，紀念的房間，也是希望的房間。那里有一切真情和溫情的所在，天鵝絨和琦羅造就的世界，一切都是溫暖柔軟的，如水流淌，綢緞的絲滑珍珠的光澤...擺滿了他們過去每段情節縮影了的張張照片，封藏了一個個不能忘懷的時刻。她可以看到那些無形的照片：細沙海灘落日的光，達坦陪她看著她三歲的弟弟玩耍，小孩子的步伐，虛空而蹣跚的，穿著她做的絨布小鞋子；她自己房間的陽臺，黃昏月，濕了眼睛，她看著窗外樓下，久久不肯離去的他，反復說著牽腸掛肚的傻話；還看的見燈塔的一隅，他在那靜靜的溫柔的等待著她，半邊側臉，高挺的鼻，細長的眼，淺淡的薄唇，瘦削的臉頰和下巴，鮮明而立體的側面的線條，像極了她兒時畫在舊掛歷后面的側臉，簡單流長的一條線，一筆而就，額角到下巴，如同外國電影畫報上俊秀的男明星，有深邃的愛爾蘭海水般藍碧的眼眸，笑起來，嘴角上揚，更顯得筆直堅挺的鼻，羅曼蒂克的微笑。美好得要入夢的，女孩子看了要臉紅低頭，害羞的。細細的熱烈的喜悅從阿蘭心里滋生，漸漸上頭上臉了。她果然看得紅了臉，怯怯的。收不住的蜜蜜的微笑，連同燈塔的暖光，一齊在臉上漫開來。春秋交替的時候，溫馨爛漫……

　　她堅信，將來這個孩子的出生，會使這房間的們重新開啟，會帶回一切往昔的幸福快樂。得以復活她一顆垂死的心。

　　開始陣痛的前一晚，她輾轉難眠。似乎預感到了什么。如同他趕赴前線的前夜。他們唯一共度的夜晚。她預感到的永遠的分離。藍色天鵝絨的窗簾，紫羅蘭圖案的床單。窗簾縫隙中偶然透露的蓮花瓣樣的月光，她的小雛菊碎花連衣裙，白色純棉繡著薔薇的內衣，她發間流淌的的茉莉花的芳香。他親吻她含淚的眼睛，暗暗透著喘息的鼻尖，因為緊張而顫抖的粉嫩的唇，他捧著她的小臉，將手摸索在她的長發里面，像伸入海灘的金沙，舒爽柔滑的，點點滴滴是愛的觸動。她孩子似的乖巧的*，他憐惜輕吻著，握在手中的時候，也是輕柔的，象愛撫著甜夢中的嬰兒，嬌柔潤滑的小身體，全新的生命和感動，握在手中，又怕驚醒了的，因而越發溫柔，愛惜不及，只有愛了又愛，怎樣都不夠。。那是多么柔情蜜意的一晚啊。

　　回想著，不知何時，她昏昏沉沉已經入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