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輕啞的喉嚨,一張嘴就失去了控制,顯得像個滿腹憂怨的媳婦,聲音卻越說越高,越高越失去了控制,如同嚴重跑掉的高音歌唱。尖澀得讓人難熬。"我們在一起一年了。我等了他一年了。",說到這里,她忽然哽咽住了,抬手扶住了臉頰,指尖在眼角一劃,將流未流的淚一并都抹掉了。一張凹臉,略腫的眼皮__不知是天生還是哭多,耷拉著,象掩面哭泣的一雙小手擋在臉上。受盡委屈的樣子。羅觴倒覺得該是羞愧難當的樣子才對。她棕黑的頭發應該是剛打算養長的,不過齊肩,隨意掖在耳后,不成樣子,更顯得臉大。
"我為他付出了很多,我放下了工作,放棄了其他要好的朋友__我為了他拒絕了很多人的!為他推掉了多少工作啊!我一心為了他,連我媽都看不下去了也要說我,能不能不要再為別人而活了!要為自己活啊!可是你們那里知道啊,我也很苦啊。可惜人不能重活,如果可以,我才不要遇到他___我為他付出了太多了!"說著,她別過頭把臉面向窗外,又要掉淚的意思,眉梢嘴角都向臉的中間擠湊,因而更明顯的看到她輕微凹陷的臉,像被人一屁股坐皺了的床鋪。她探向前的下巴,仿佛指路的手,指向荒蕪里的荒蕪。側面的線條,這樣的單薄。一副遭遇始亂終棄的含辛糟糠的苦樣子。除此之外,她的單薄倒還有一絲可憐可惜的美感的。
羅觴眼里,看到她,背對著光線,在陰影里,一件圓領黑線衫,端著肩膀,縮著脖子,極其窘迫。不合時宜。
然而,她就這么在羅傷近乎完美得愛情故事里不合時宜的出現了。實際上,是一年以前就已經出場的角色,只是今天才不得已安排了第一場對手戲。如果不是劇情走向高潮或者接近尾聲,恐怕是不會有這一場的___劇情不得不安排她們見面了。___她的愛情故事落幕了。
六年的劇情,那是怎樣轟烈的愛情啊…….他的父母是怎樣的反對如此的們不當戶不對啊,她是怎樣的無怨無悔舍棄一切也要跟著他的啊,為了愛為了在一起,也自殺過,也放浪過,也說要逃離到遙遠遙遠的無人知曉的地方,永遠永遠的。那是怎樣的驚心動魄的動人的往事啊。小說里也不常有的如此好的愛情啊。卻是這樣的結局收場了……
…窗外就是街邊馬路,車來車往,羅觴想著,如果現在她們兩個就站在外面,她一定用盡力一把將她推到路中間,撞上疾馳而來的車輛才好!她也不是想她死,她只是想這個女人如果是這樣憑空出現在她生命里,最好也能憑空消失掉。徹徹底底的!
然而她本性里的柔軟和感性還支撐著他幾近崩潰的神經。陽光里浮著淺藍的灰塵,像是沒有情節的一個夢,恍惚飄渺。紅木桌上的白瓷咖啡杯,仿古花瓶,艷紅玫瑰,玻璃上的貼花,看在眼里,都蒙著一層薄霧……她感覺到自己的錯誤,然而這錯誤并非常人旁人所認為的錯誤,她大錯特錯就在于她甘愿活在自己地美夢里。別人的錯誤無論如何似乎都是可諒解的,而輪到自己總是痛心疾首,罪無可恕。懊悔又委屈,矛盾著掙扎著,疼惜又惱怒。尤其造成了如今這樣的慘痛處境,實實在在讓自己糟了劫難,就真是罪大惡極了。只看想看的,因此盲了雙眼,只信愿信的,因而身在其中當局最迷。自欺才最可怕。可是她真是不得已呀,她有什么辦法呢?她自己也不明白,和他一起,他那樣貼心耐心關心,只差"換我心為你心"了。他用心地對待她,真心的疼愛她,為何她卻時時刻刻都覺得在失去他。女人所有的珍貴她都是給了這個人了——最好的時光,都是與他共度。然而和他在一起,羅觴卻感到是離別。總覺得很快,或者下一刻,就要分別。
隨時,他都會消失,再無蹤跡可尋覓的。
她還很年少的時候迷過一首歌,一段時間整天整天的循環聽著,許冠英的《懷念著你》,極其簡單的詞曲,卻是情深意重……眼下,他們兩個女人,面對面坐在這里,素昧平生的,萍水相逢的,本該是無牽無掛毫無關連的,卻是愛了同一個男人,因而到了這地步。無路可退的兩個人。
羅觴斜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搭在桌上擺弄著瓷滑的杯柄,無名指的戒指上一棵鉆石,孤獨的亮閃著,太陽把它的色彩照出來,照到藍絲絨的桌布上,像是曾有過的璀璨的年華,或是抽象的誓言的模樣……
"懷念著你想起舊事
從前日子多少恩義
誰料到今天再難想見
誰料到今生不許再癡
還會記起當初的約誓
約誓互愛不會無義
還會記起歡欣的往事
癡癡的愛和那甜蜜的相思"
……戒指的影子,誓言的模樣。愛情的記憶,已逝的甜蜜時光。
她眼仁一熱,喉嚨一酸,悲痛的感覺,眼睛上結了一層水殼,脆弱得一動就要破的。無論如何,她不能讓它破裂,眼淚奔涌。她不要在她面前落淚的。淡淡的日光里,看得到的樹的影子,象她心上正萎縮著死去的一塊塊血肉組織,成了一斑斑黑墨似的傷痕,再沒有其他了。一點情緒也沒有。
"誰料到今天會緣盡分散,
留下我心中癡癡情義、
還會記起當初的約誓、
約誓互愛不會無義"
從前她從未曾愛的時候,每聽這首歌,就都感到一種扣人心弦的痛楚。永恒的失去,永恒的不舍得。
晚春了,天還是這樣冷。
她眼看的天空是被戳穿了洞的,漏著九天外的風,嗖嗖刮掠著她。皮開肉綻的痛。她眼看到的世界,是被撕裂了的,透著陰曹的寒光,碧落黃泉,兩處茫茫。她不記得怎樣游魂似的走回家的了。
羅觴把風衣向房間的黑暗里一丟,順勢撲倒在床上。沉沉的一落,是人世轟然倒塌的力量。她覺得自己葬身在廢墟里,她極力把自己掩埋__她鉆進被子里,她放聲的哭泣震動了心里最深最暗的所在,這哭聲自己聽了,都要受到驚嚇的,驚心刺痛。然而她還是只感到無邊無際的死寂。
她就那樣臉朝下,睡了一夜,姿勢沒變過。臉低下的床單漸漸濕了,冰涼的水印子濕塔塔的一直浸到肩頭胸前。
當天夜里她夢到了自己回去蘇州外婆家。開滿了玉蘭花的季節。坐一致破敗的烏篷船,搖搖晃晃,顛沛流離的樣子,一路漂泊到了外婆家。快要上岸的時候,外婆在岸邊淡漠的看著她,船越來越近岸的時候,外婆擺擺手,轉身而去了。而后,是驟然升起的一片夢一樣的塵霧將她封在了凄茫海上。
夢到這里,她哭醒了。
她渾身酸痛,瑟瑟發抖,象一夜走了幾百公里遠,憔悴而疲憊。鐘在看不到的地方,外面的天色沉郁的黃,分不清清晨或黃昏。她只感到心里愁悶,胸口堵得很。待到平定了氣息,卻突然又是一陣鉆心地刺痛,一顆心仿佛被只強有力的鬼怪的手,無情而殘忍的攫取,指甲都嵌進肉里,然后猛一下捏碎了,一團烏糟糟的血肉泥漿。自己看到了都要流淚的。然而,誰也幫不到她,沒人來救救她。只眼睜睜地看著他,表示惋惜、憐憫、遺憾,甚至憤怒,只是這憤怒也只是有形式而無內容的,像是這些旁觀的情緒就算是安慰了。可是啊,她被全世界拋棄了,任憑它自生自滅的,天地不應,人情不靈,什么也沒有了。一無所有的惶恐進而完全的絕望了——他離開了她,用這樣殘忍的方式——情別戀。
一切來的太突然,措手不及,一盆水似的打翻潑灑在地,拾掇不起。覆水難收,切莫執著。
她用了半年時間躲起來療傷。除了偶爾與兩三個親密友人的通話,沒人知道她究竟去過什么地方,度過怎樣艱難的時光。沒有一絲痕跡。
后來,再提起舊愛往事,羅觴只是淡淡的笑。“在一起六年,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以為可以一生一世,結果就這樣分開了。彼此的生活在不能過問了。彼此的以后,也管不著了。”
然而,羅觴很不解,她的生活怎么一下子就鬧成這樣,很多以為好的事,自然而然的發生了,機緣巧合卻不合時宜。她感到一切的不合時宜。她惶恐這所有的不合時宜。除了這個孩子。
她挺著懷孕七個月的肚子了。
寬松過臀的半長款絨線外套嚴謹的照著她,除了不施脂粉的素凈臉面,只露一雙修長而千細有致的腿在外面,走起路來,梨花絞步的一扭一曳,一波三折,別有一番嬌媚……早前她也同他有過孩子,意外失去了。她和他因此曾一度沉浸在喪子之痛中不能自己。朋友也曾勸解過,說是,父母子女緣分沒到,還年輕,往后日子還長,憂能傷身,要寬心要想開,孩子該來的時候總會來的——孩子終于來了,孩子是確實來了。然而,他們的愛情卻走到盡頭了。離開了。結果了。
羅觴很不明白,為何面對愛情,人人都迷信般的崇拜著向往著結果。難道還不清楚嗎?愛的結果總是不好看的。愛的結果都是一樣的——愛的死亡。愛和世間萬物有什么分別,和生而為人有什么分別?不過生老病死,因果酬償。愛生故喜,愛病故歧,愛老故淡,愛死故離......逃不出這類輪回之道。
如此,百年好合永結同心恐怕是沒有的。不符合自然的定律吧。是的,這世上當然還有那么些白頭到老。海誓山盟驚心動魄后,也許并沒有舉案齊眉相濡以沫,但始終是依伴此生。憑的哪里還是愛情?人死后常有念想,靠的是在世的人對往生人的記憶和思念,那么愛死以后,若能壽終正寢,總是會留下愛的念想,那是愛的記憶和習慣。羅尚相信,她父母,外公外婆,他們暮年和晚年的美滿,要歸功于愛的念想。爸媽經常會對她說起年輕的時候戀愛的時候壞她的時候,說著這些,兩個都在其中找到了過去了的至今仍舊共鳴的某種愉悅和幸福感,對視著笑上許久……愛的記憶,作用著;
愛的習慣也在情深意重的作用著,外公外婆那樣的年紀,一生過去了,什么沒有經歷過,風風雨雨卻從未分離過。到頭的時候,外婆在病床上已經無法說話,只有意識尚存,子女圍成圈,哭著作最后的告別,外婆滿眼濁淚,有語難訴,外公只是緊握住她的手,眼睛直紅到眼下的青黑眼圈里,眼淚是靜靜的淌著,說著"都這時候了,你就別替我們操心了"...這一句像是點著了炮竹的捻線,而后兒孫們的泣聲訴聲便連成片的炸開了……
"媽啊,你放心吧,我們都能照顧好我爸,我們都孝順他"...
"奶啊,我這孩子很省心不哭不鬧,我能帶好"...
"媽,媽,小觴她現在長大了,成熟了,很懂事,梁辰待她很好,他們就快結婚了,你放心吧。"....
羅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一口氣堵上來,從胸口一直塞到喉嚨,酸脹的,眼珠子都要擠冒出來,怎么呢?她沒有發覺,她那是哭得太猛了,隔膜抽泣著,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暈過去了.......
此刻她覺得自己像是隔著老遠看那時那情景,隔著三年的輾轉往回看,惘然若失,再怎么豁然和看開,也覺得痛得深重。當時喪失親人的摯痛,她此刻似乎也正在經歷著……她被死去的人感動著。
她真的有些迷茫,愛真的會死么?反正,她的愛是死了。而且是死于非命,不得善終。痛心疾首。這樣得來的愛的念想,作用起來只會平添憂愁。她想去遺忘。談何容易呢?況且又懷著個孩子,忘也忘不了。
這孩子,真是不合時宜。
然而,她是如此珍愛。
她不過就是一個母親。母性是天性。
羅觴的情事、孕事,傷心事,除了父母,她的某位密友也深至其詳。其他朋友也有耳聞。
在所謂的姐妹淘之間,平時有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像是誰的新發型,誰的新裙子,誰的新名牌,是真是假,是好是壞;誰的新歡舊愛,是虛是實是成是敗…..都是要炸開鍋的。總是激起姑娘們過分的熱情和關愛,嘰嘰喳喳,嘿嘿哈哈,孜孜不倦的議論,議論,還是議論。口耳相接,言唾相傳。
然而真正遇著了驚心的事情,像是羅觴近來的遭遇,作為談資確實讓人激動的,姑娘們由于太過興奮,反倒面面相覷,吞吞吐吐,極不自然,一時無言以論。
于是大家索性心照不宣,瞥眼一笑便心領神會。并且顧念到與羅觴的姐妹情誼,又出于友愛精神,一致決定緘口保密,而后各自分頭告訴其他相識的朋友伙伴,動情而詳細的講述完羅觴所遭受的慘痛故事后請他們務必守秘….就在她們這樣一系列的“保護措施,維護工作”之后,羅觴之事,終于,在她生活的不小的社交圈子里,人盡皆知了。且越傳越豐富,仿佛唱歌唱走了調,越跑越遠拖不回來,面目全非了。本來一首庸俗感傷的抒情歌,硬是傳唱成了各種版本的驪歌挽歌。
認識她的,不識她的,皆要為她憤慨或者惋惜一番-----不過這是背地里。背地里似乎總有些人情,給自己拿來感動自己的。
然而,當著她的面,他們只會幾個人結成團,時不時的向羅觴瞄過來,每逢被羅觴發現,邊都擠出同樣的謹慎而怪異的笑臉,然后迅速轉過頭,互相對視瞪大了眼睛或者皺緊了眉毛,一個個迫不及待的挨著說,“你看看她,哎呀,真可憐,真慘啊,怎么這種下場呢…..”
“是啊,真是被那男人害慘了。真是人不可貌相,起初我還覺得她男朋友很不錯的,那么疼她,見了都羨慕----”
“你懂什么!反正我啊,是早看出來了,那男人不是個好東西!對她好,是不假!可是對她好就是真愛他啊?愛她家的錢吧!”
“啊?!不會吧?這么說的話,那現在不愛錢了?”她拖長了聲音,是種刻意的愕然。
“這我可不知道了!人家兩個人的私事……私事啊…..男女之間,反正就那么點事兒唄…我可說不準….可能她這人沒啥意思吧”說著,不懷好意的悄笑。
“也是哦,臉蛋好,奶大,又有什么用,那方面也不見得好!長得那么漂亮都留不住男人、哎——”言辭間流露一種深藏不露的嫉妒,以及不可撼動的自滿。
“漂亮?是還可以啦,不過也就那么回事吧。不化妝的時候,很憔悴的。”聲音低了又低,神秘感的說道。
“對對,我也是,沒覺得她哪里那么美啊,胸大多蠢啊,一點也不協調!我就最喜歡勻稱些的…你這樣的我就蠻喜歡”幾人相視而笑,盡可能的表現親熱。
…………
別人說的許多話,羅觴就算不去聽,猜也猜得出七八分,她并非真的不在意,只是習以為常了。人的心是很容易陷入深淵的,各種深淵---淫欲的,虛榮的,嫉妒的,恐懼的,罪惡的….她理解有些女人們的嫉妒心,就像她理解自己的恐懼心一樣,與別人無關,全部來源于自己,因此防也防不住,滅也滅不了。
羅觴患上了抑郁癥。
羅觴并不是見不得別人幸福,她只是開始承受不住自己的身心的辛苦。心病難醫。幾度輕生。他不知道安眠藥要吃多少才會致命。她才攢到九片。想死還差得遠。
臨近預產期的最后一個月里,羅觴過著行尸走肉的生活。吃飯,睡眠,呼吸,生存,都只憑著慣性的驅使和對孩子的責任。她這一個人成了一副空皮囊。夜深人靜,有睡意的晚上,她都是睜著眼睛睡去的,月光和風從她眼瞼里過去,她想象那是過往的夢境。至于徹夜難眠的夜晚,她更加瞪眼觸目,僵著身體聽著夜的聲音;野貓嗚嗚的哀叫,將要絕跡的蟬鳴,鐘表的滴答聲,心臟的噗通跳動,孩子的偶有踢動。情感和心思卻麻木木的。什么情緒也沒有,什么故事都不會發生,只是憑借這聲音,度送著時間過去。一個月后,她順利生下孩子。如她漂亮的女孩。
羅觴的產后抑郁越發嚴重。
這晚待到孩子在月嫂的喂哄中睡熟,不再哭鬧,已是凌晨三四點。她倚著窗向外望。剛過了夜的馬路,行人稀少。這靜悄悄的世界。在她心里已是廢墟般的了。誰也不能再打擾。路燈的光,昏暗不明,奄奄一息。外灘方向傳來江水拍岸的聲響,可想象江邊的清寒。夜光很亮,用不著開燈,她感到疲累,在地板上坐下了。殆盡的月光里,什么都是成雙成對的。一實一虛,一真一假。房間里都是實物和他們的影子做伴的。羅觴和自己的影子互相偎著,更加感到生命的幻象。人的心其實和影子一樣的,一旦陷入黑暗,就滅跡無蹤,不復存在了。
人們都睡著,再醒來的時候,黑夜過去,什么苦就都忘記了。她的死是過期了的。與新的早晨再無關聯了。不夠應時應景的不夠玩味的。除了對于至親,她的死更是無關痛癢的。是的,至親至愛,她都沒有考慮過他們嗎?不。正是因為她有所顧慮,不然也不至于熬到今天。她病了。她是病人。她決定了自己的死就決定了父母孩子的痛,她明知不該而為之,只因為病。抑郁的病是心病,心病都是不得已且難自控的。她心里有頭野獸,任憑她如何壓制怎樣禁錮也馴服不了。消滅不掉。
她心病了。她最知道,醫不好了。
或許,一切早該結束,已經到了最后的尾聲,只是拖得太長了。真的是該收聲匿跡了。
羅觴用月嫂為她留在床頭的牛奶吞咽著藥片。粒粒飽滿的小圓藥片,看起來仿佛會發光的。然而真正亮晶晶的,那是滾落到嘴邊了的淚水。羅觴無表情的流著淚,像是代替別人哭泣著喜悲。此刻,她和她的影子,淚和淚的影子,將一同赴死,并不孤單。感覺欣然。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天,他們最后一次的見面。如果早知道那是結局,她想,她會更加珍惜,仔細記憶,最后的,點點滴滴……那天,開門見是他,羅觴不由就慌了神,梁辰也有點慌,眼睛看著別處,手也沒處放的。兩人就這么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兒,梁辰才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卡,交在羅觴手里。羅觴茫然的看著那卡,仿佛什么也看不懂似的,等到明白過來,酸溜溜的笑著說,“梁辰,我們之間不欠這個。”梁辰只是很疲憊似的低聲說著“羅觴,這是我的所有,你收下吧,這樣我會好受些。”此話一出,羅觴不禁嗤聲一笑,她心里真有痛也有恨,他這樣的話更讓她感到他的不懂得,以及一切的不值得。她專注的凝視他,強笑著說“好受?!我為什么要讓你好受?”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咕嚕著,暗淡著細長的眼。仿佛沒有多的話可說。
“就是為了讓你不好受,我也不會收!”她說著,把卡一甩,向他身上一摔,掉落在地。“梁辰,你知道嗎,錢,對我來說,是最沒意義的東西!我從不知道它的意義,因為我從沒缺過它。只要我要,我家里可以給我一切。”她苦笑著,滿眼含淚“梁辰,你問問自己的良心,六年了,我羅觴跟著你到今天我是圖你什么?!嗯?圖錢么?錢?就算我家里沒錢,我也還可以自己賺錢!錢!我可以自己賺!我要你的嗎?!我要過你的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忙解釋。
“梁辰,難道你傷我的還不夠嗎!咱們結束了,我放手了。還不夠嗎?你難道還要得寸進尺得指望我說我原諒你并且微笑著祝福你們?!”她一個人顫抖著,聲音也顫到細枝末節里,聽起來是哭腔的語調“好,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你聽著,聽好了——”羅觴抬起臉,直視著梁辰低垂的悲傷的臉,她強撐出笑容,卻是像重病的人忍著劇痛的面容,是痛得熬得變了形的慘白的臉。卻依舊美人的容顏。她忍住眼淚,她說“梁辰,我原諒你了。你不用再為了覺得虧欠我什么而不好受了!你不愛我了,不好受的該是我才對!我自己受著就行了!與你無關了!我祝你們幸福。好了,現在你可以滾了!拿著你的錢,滾遠點!離我遠點!”
梁辰先是怔了怔,然后一言不發,頭也不回的轉身就走。羅觴撿起地上的卡,忽然著了魔似的追了出去,跟在后面,叫他他也不理,仿佛聽不見。一直到了小區臨江的花園,梁辰整個人仿佛才回了神,停下了腳步,回身便把羅觴緊緊抱住,他哭了。放聲痛哭。她從未見過他這樣強烈的哭泣,還是如此不管不顧的。他說“羅觴,為什么,為什么會弄成這樣。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可是,我真是愛你的。我還愛你。最愛你。沒變過。我想把一切我有的,我認為好的都給你。可是,最后,除了傷害,我什么也無法給你。我愛你卻害了你。”
“回去吧,你既然選擇了她,就要負責。”說到這,羅觴也哭了。兩個人都哭了。而羅觴哭是哭,心里卻很平靜的,話語也變得平和而清晰,這回是句句出于真心,沒有負氣沒有心口不一,她更緊的抱住他,把臉深深埋在他的脖頸,在他耳邊說:“這錢我不能要。你拿回去。你辛苦賺來的,要仔細用。她現在懷孕了,以后用錢的地方更加多。”羅觴說著,哭的更厲害了,她真舍不得,真舍不得,舍不得把本該屬于自己的一切就這樣近乎無私的奉獻給別人了,然而,到底,還是舍得了。
他們也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后來甚至都不知在哭些什么。可無論如何,就是停不下來。只覺得心里有一種無法挽回的絕望。
陽光從梧桐葉里灑在他們身上,晶片似的,還像水銀,有一些落葉掃著她的腿,在路面上呼呼地過去。她的眼淚把他的襯衫都浸濕了,卻還是傷心難過。有一種六年來與他們彼此息息相關的情感和陪伴,失不再來了,他們從此再不相干了。什么都沒有了。完了。所有的失去讓人痛苦,過去的擁有,再想起來更平添憂愁。
碎片的陽光,在他們背后凋落。風吹動樹的枝葉,陽光斑明明滅滅,往事心頭翻涌。他們又賴著往日哭了許久。后來,羅觴輕輕推開了他,慢慢地轉過身,低頭抹淚地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望望,駐足不前,他們互相凝視著淚眼,躊躇許久,她還是狠下心轉頭離開了。最后留給他的是一個離開前的含淚的笑容。梁辰看著她的背影,漸漸地干了眼淚,眼睛有些酸脹,被太陽刺得睜不開,好像被淚水黏住了,臉上的皮膚是緊繃著,也是淚水粘的。仿佛一個人劈頭蓋臉的僵住了。沒有表情沒有心情,沒有頭緒,什么也沒有。只知道,這一輩子的愛情,已經就此完結了。終于,他也轉過身,向回走去。背向她離去…如若能從高處向下看,那一切的情景都會永恒在一小點的畫面里。花園,天井,疏疏落落的梧桐樹葉,紛紛芳芳的夾竹桃氣味,搖曳的都是一些蕭條的影子。兩個人,彼此遠去。
……這一切都只在記憶里了。記憶里的,總是永恒。羅觴此時再想起那天的情景,他們彼此的真情,他的不舍眷戀,她的溫柔成全,皆是情深意重,她還是要落淚的。他們是真真愛過的。興許現在也還是心中摯愛。他說過的,她是最愛。
羅觴此時淚眼中看自己,模糊而飄忽,不認識的。都是藥物的作用,能看到的都不再清晰。身上旗袍冷藍的一汪,邊緣流淌著她外露肌膚的森白的虛影,像是夜霧迷茫的晚上看月亮,淡白的,水印子似的朦朧,繚繞著淡藍的光圈。
她卷著身子縮成一團,偎在墻角,面色青灰,嘴唇慘白,嘴角涌出淡紅的泡沫……終于,那朦朧的光斑漸漸清晰了,是黎明破曉,天亮了啊。她期盼著天亮啊,然而,她卻在天亮死去了。她正在死去。她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都消逝了,只剩一顆心,飄飄蕩蕩,無所依仗,沉下去,沉下去……
她一死,又何足惜呢?
還好,涅樊納是寬容的。
會原諒她,就像原諒所有人一樣。
它抽走她們關于摯愛的所有記憶。
歡迎你,羅觴。
歡迎你來,涅樊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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