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藍旗袍

　　少女時期便擁有少婦的風味情致。

　　那時候她是這樣一個蕙質蘭心，娟巧淑秀的乖女兒；文理皆通，人情練達的好學生。她家里都是好的人，正面的人，對社會有貢獻的人，了不起的人，成功的人。至少他們自己是這樣覺得并自豪的。父母都在生意場上頗有名望，是房產業和餐飲業的頭號人物。他們忙于經營忙于成功，忙于受人尊重和仰慕。他們賺錢，取之有道；他們捐錢，用之有效——出盡風頭。他們熱心教育，投身公益，關心國家大事，留心天災人禍......他們吃穿住行言語行為樣樣仔細講究，奢侈簡約皆張弛有度，自傲自謙不卑不亢。大半生做人，十分認真，表示名利錢財是有的，但并不低俗，并不忘本，是個好人，成功的好人......

　　就連她自己也是個成功的好姑娘。循規蹈矩，亦步亦趨走好父母為她規劃的人生軌跡。她容貌秀美，身材窈窕，善良恬靜，溫柔有禮。寫一手好字，彈一手好琴。也懂歌唱和舞蹈，尤其芭蕾最是好。如同八音盒里的小假人，腳尖點起，音樂不停，旋轉不歇。真是好的姑娘啊，煙酒不沾，吃喝清淡健康，注意營養和保養。作息規律。專車專人接了送了上學放學。除卻父母安排的必要應酬和學校集體活動，她都過著宛在水中央的私靜生活。并不樂于娛樂和交友。然而朋友總是有的，二三好友也并非全部名門旺戶門當戶對，表現她并不嫌貧愛富，然而必要身家清白，如此才不會玷污了自己富家小姐的高貴節操，惹人話柄。

　　愛慕追求她的人也不在少數，然而她都極有耐心的一一拒絕了。婉約卻絕決的。

　　高中就要畢業，她確實有很多海闊天空的人生計劃，然而，一場熱烈的戀愛壓倒性的到來，意料之外，卻輕而易舉推翻了之前她對未來的種種設想。

　　她第一次見到梁辰，是在透過車窗，外面那倒退著流動的風景里。

　　司機接她放學回家的路上，她慣例坐在后排右邊，只坐小小的一角，身體斜靠在窗邊，她看到他，正如她看到的車外風景里的許多人一樣，一閃而過…但她記得他的紅色滑板。記得他笑得眼睛長長彎彎，嘴角傾斜的上挑，露出白亮的牙齒，在盛夏的陽光下，呼應了他眼里的跳躍的光芒，晶晶的快樂的閃爍。那樣的笑容，很是喜悅了羅觴。是情不自禁就要跟著笑起來的。

　　她記得他。

　　想到他，她就想到徹底的奉獻，就想要不管不顧的就把自己交給他。去牽他的手，去擁抱他，去親吻他，去依靠他愛他。只一眼，一個畫面的記憶，就激起如此癡念，她自己都覺得害臊。未免太露骨直白。幸好別人不得知曉。然而那溫暖而感染的笑容，那滑板上的灑脫和快活的身姿，總是向羅觴侵襲來，她告訴自己，這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是少女春心，花癡使然。然而，她卻無論如何不能忘了。忘不了。她心想著，不要想了，別想了。可是越是自勸越是深陷。

　　她記得他。

　　等到她幾乎要把他忘懷的時候，他就又出現了。

　　那是兩個月之后的事了。

　　羅觴總是喜歡閑暇無事，找了雨天，一個人去乘地鐵。反復的，乘過來成過去。這一端到那一端，遠卻可及的路途，都是陌生而可愛的地方。地鐵上的人，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而可愛的人們。地鐵上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富有趣味，她平時不常見的。

　　羅觴是那樣一個洞悉力強的天賦的觀察者，她喜歡看，在他自家的車子里，她只能看風景，而且只限于那幾條路線的，還那樣匆匆，一瞥而逝的……可是地鐵就不同，地鐵雖只能看人，但可以看個夠。并且羅觴喜歡看人，這么多的人，不相干的，各異的人，各懷心事各有故事。

　　她零碎地聽著各處的講話。一個細框眼鏡的中年女士慣性的抖了兩下雨傘，斷言道“反正他這個人就是特別虛偽，當面一套背后一套。門檻精得很！”與她一道的另一位高而胖的女士，鄙夷一笑，粗糲的聲音說著：“她這種人我最看不起！”

　　一對學生情侶橫站在過道中央，推推搡搡，黏黏膩膩，說說笑笑，親來逗去，不亦樂乎……忽然女孩子尖聲斥責道：“算了算了，她那么好，你找她去！”……而后含著淚水，咧著嘴，擺出哭泣的樣子，下去了…男孩子緊跟其后…

　　一位瘦弱虛顫的老人，剛剛上了地鐵就被這二位連撞兩次，頗有些茫然。地鐵開了，老人還沒站定，飄飄然不知把握住哪里才好，險些摔倒，幸好一個少年及時扶住了她，并且為她問一位西裝筆挺白領青年要了個座位,安頓她坐下。老人顫抖的聲音不迭說著感謝的話。少年本來保持著開朗的笑容，清新明媚，這樣一來反而變得尷尬，笑得有些窘迫。一只手握著高處的扶欄，一只手插在牛仔褲口袋里，故意的看向別去。角度問題，羅觴看不見他的樣子了。

　　羅觴看到整個經過，搖了搖頭，努著嘴，抱歉一笑。是啊，這年頭，讓出自己的利益予別人是件多么困難的事啊，無論別人多么需要，自己的利益總歸是自己的。自己的才是真的。@@@@

　　可是這個少年……她想起她姑媽的口吻，她在的話一定會說“現在的年輕人，像這樣的真是太少了難得啊難得…”

　　是啊，越來越少了吧。

　　這少年…她記得他…

　　她記得！

　　她重新仔細的端詳他，灰色衛衣，單肩背著黑色雙肩包，松垮墨藍色牛仔褲，并不怎么白了的白球鞋….紅色滑板！是他。

　　再待到他轉過臉來，她更記得他了…他抬頭盯著地鐵上方的路線標示，輕微皺了下眉，牙齒咬住下唇，仔細看了一陣，終于發現了什么，然后努著嘴向著劉海吹了口氣，跟著豁然一笑，嘴角不同程度的傾斜上揚，秀挺的鼻子，越到鼻尖越高出好看的弧度，照應下巴翹起的角度…一切的美好都那么自然而然的流露….羅觴覺得他如此親切可愛。

　　羅觴不得不想，在上海這樣繁華、繁忙，也煩躁的城市，一而再的遇到同一個陌生人的幾率，到底能有多少呢？只有在愛情故事里，才常有發生吧？也許，他們真該為這樣的遇見，開始一段愛情故事吧？

　　羅觴全神地看著他，看他的時候，她感覺的自己長久以來的孤單和生活的乏味。

　　人需要什么，似乎才會發現自己相對的卻少了什么。

　　像是一個人渴求青春貌美，才會覺得自己的年老色衰；一個人渴求富貴榮華，才會覺得自己的貧窮庸碌….都是相對的。同樣的，一個人渴望一段合理想的愛情，一個合標準的戀人，才會恍然覺得自己是多么的孤獨。如此的孤獨。

　　了無生趣。

　　這樣一來，真是非要愛不可了……

　　她出神想著，她動了心了吧？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的時候，不巧正是走到門邊等候下車的時刻了。他發現她看他的眼睛。實際上，沒有哪一個年輕男孩子可以對這樣柔美嬌嬈的旗袍少女視而不見的——

　　羅觴穿的一條月白蟬翼紗旗袍，星星點點飄零的梔子花是用了銀絲白線混著繡在領口腰身的，且一路蔓延到裙角盡頭，膝蓋之上，給人流水落花天盡頭的味道。婉約而靈動。仿佛只消羅觴動一動身子，那些細細閃動的小白花就要從她身上片片飄落，飛散滿地。滿世界的花瓣洋洋灑灑，可以吞沒他的…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

　　他們目光相接的瞬間兩個人都怔住了。

　　鏡頭本該就此延伸下去，故事本該就此發生開來…….可是地跌到站了。

　　他還來不及反應，就被人潮一股腦兒擁下了地鐵。盡管他是那樣極力的想要退回來。

　　羅觴急切而遺憾的望著他，兩個人的眼光始終沒有分開，都是滿眼的不甘心不情愿不舍得不能夠。不知道的人看到了這情景，一定會以為他們是對久別重逢的昔日戀人。

　　羅觴扭過身體別過頭，隔著窗看他，再一次目光相融。梁辰癡癡的凝視她，他看到她的無奈和失望，更看到愛意和希望，他和這個女孩的希望…

　　梁辰很覺得也很想要對她說些什么，喊出來也好。例如，他會去找她，他會在這等她……然而終于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只得癡癡的望著她，望著她。

　　轉而地鐵開走了。眨眼就沒有了。

　　兩個人的心仿佛一時都被丟進了軌道里，地鐵碾過，兩個心都毀了。毀也毀在一起了。

　　羅觴眼睛泛酸，蒙了些浮淚，有些哭意，然而地鐵開走了。眨眼就沒有了。

　　羅觴只得重新在座位上坐定，沉下一顆心，她想，這大概不能太當真的，一切發生得那樣匆匆，消失也在瞬間，一切都極不真實的。不可捉摸。還來不及反應，一顆心就已經給了出去。未免太荒唐了吧，甚至夠不上戲劇化的巧合。

　　或許當做一場雨天的夢吧，她心想，會好過一些。忘了吧，羅觴告訴自己，忘了吧。

　　然而無論如何，她不能忘了。

　　她記得他。

　　他果然再次出現了。夏天已經快要耗盡。自從上次一別，梁辰便每天同一時間都在這趟地鐵線路上尋尋覓覓等待羅觴，一等就是兩個月。執著且耐心，這是愛情的魅力。后來終于再見，看似是再相逢，其實兩個人心里都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初相遇。是他們戀愛故事的最佳開篇。此聚之后，他們再沒有散。兩顆心都踏實下來，不再惶恐，不再茫然，不擔心失去，只專心相愛。

　　他們戀愛了。

　　羅觴躲在試衣帳子里，褪去身上的一件奶白香云紗水滴領窄袖形單旗袍，再掙扎著把試樣旗袍從頭上穿下去，融為一體了。

　　這是一件青白相間古香緞無袖高開叉短旗袍，滾了藏青的邊…陽春二三月，草與水同色。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給人春水潺潺碧波蕩漾的感受。

　　羅觴拉開帳子的一瞬，掀起一波春暉萬物蘇的生機和鮮活感。一身的滿園春色關不住…春風春雨花經眼，江北江南水拍天…在這件旗袍照應下，羅觴的身體，可謂寸寸藏春住。

　　旗袍師傅脫口而出“小姐，您就是穿旗袍的身段啊！早先量尺寸的時候，我就說，這位小姐這樣的身材就是穿旗袍的呀”師傅是個四十幾歲的干瘦男人。米黃色汗衫，黑色西褲，極不搭調。青黝黝的臉上保持著慣有的過分夸張的笑容。

　　此時的羅觴，也有艷也有風情，但都是輕描淡寫的。雖不比后來的魅力，但也足以讓梁辰心醉神迷。

　　梁辰欣賞著羅觴的每一寸。起初像是受了什么驚動愣愣的凝神注目。而后暖酥酥的喜悅傳遍全身，過電一般，麻麻刺刺。

　　“有什么要改的嗎？”師傅低眉順目的對羅觴笑說

　　“嗯….我覺得…腰這里最好還是要在收一下，太松了點……”羅觴說著，詢問的目光拋向梁辰。

　　“我說小姐您喲，都怪您這腰身生的太好，細的來！和胸圍臀圍差了太大，穿旗袍好看嘛是最好看，可是真難為了我們做旗袍的！不好做哇！….總是要讓您滿意啦，這就去給您再改”說著便挎著旗袍，拖著他這番贊嘆的抱怨走進內屋里去了…...透過縫紉機個楞個楞的運轉聲，依舊零星聽到那贊不絕口的怨訴。

　　不過，羅觴或者梁辰都無暇顧及。

　　梁辰早已經走到羅觴身后，抱住她，雙手環繞在她腰間，“這樣的腰就是要來手握的…你的腰，以后都歸我。”羅觴霎時紅了臉，低眉垂目，腦子都燒迷糊了，怯怯低下頭，躲著他貼近的臉。他又用雙手去握她的手，合起手掌，把羅觴纖軟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手中。做出親吻的樣子，然而那吻只是樣子，吻在空氣上罷了。

　　真正的親密愛意，是在半年以后了。

　　關于男歡女愛，羅觴畢竟是姑娘，雖早已過度了解卻從未實踐，因而并不能真諳其意，真會其趣。從而枉生許多不必要的擔憂和恐懼。切膚纏綿，一拖再拖。梁辰也并不勉強。好的東西總是值的等待的，而且往往越是等待越是在心里為其不斷增值，愈發賺足樂趣。

　　其實第一次的經歷，似乎并沒有預先設想的那么疼痛。雖然仍舊叫羅觴在床上休躺了三四天。一半由于疼痛不適，一半由于撒嬌羞怯。然而一回生再回熟，同床共枕，日久情濃，多來多往自然駕輕就熟了......不得不說，羅觴在方面是這樣有靈性有天賦的可人兒…梁辰從沒在其他任何一個女人身上得到過羅觴帶給他的自在快樂，他親自教導出來的，仿佛看著她長大一般的，窩心親近。并且她悟性太好，從無所適從到應對自如，最后終于云雨交纏，水乳相融。歡暢淋漓。每次與她共度的親愛的夜晚，都是最純粹的快樂最徹底的放松，那感覺如同饑寒交迫疲困交加之后，終于覓得無憂無愁安樂窩，一餐滿腹，一覺天明。巫山神女，夫復何求。

　　四月初的月亮，柔情的一彎，清麗的，纖透的仿佛細瞇的情人的眼。上海的夜與月似乎都不那么有情義，皆是含糊不明的模樣，夜光淡薄的從窗子里映進來，微微點亮了纏綿的懷抱。

　　梁辰擁吻羅觴雙雙跌陷入床，他熟練的為她退去一件貓眼綠素縐緞旗袍，嫩白的肌膚和旗袍的綢緞一致絲滑柔軟，彼此難辨。他一雙手到處游走，酥軟的飽滿的胸，**淺淡的一抹，小巧的**，是奶油蛋糕上裝點的一顆粉紅小糖粒，不用吃到嘴里，單憑經驗和想象就可以斷定是甜蜜的。他真恨不得把她揉圓搓扁，狼吞虎咽。她讓他醉了。一醉方休。最后的時候，梁辰把戒指套在羅觴無名指上。“你是我的。”他連綿的在她耳邊說著纏綿的話。

　　四月初的月亮，蒼涼的一彎，微弱的，模糊的仿佛離人訣別的手勢。夜涼如水，月涼如宿。這樣的月亮看得久了，叫人頭暈目眩。

　　羅觴剛洗了澡，穿著蕾絲白綢的吊帶睡裙微曲著身體側躺在床上。背對著陽臺漫進來的月光。她一個人。六年說過就過去了。還沒來得及細想，就沒蹤跡了-----真的無跡可尋了嗎？

　　也不盡然。

　　日子畢竟是實實在在過來的。

　　他們一起的這六年，是從青澀戀人到少年夫妻一路走過來的。也有磕絆也有忍讓，也有包容也有改變，有磨合更有融合。真是夫妻間的經歷。看得見摸得著。

　　她用手心含住了貼在胸前的項鏈墜子，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周年紀念禮物，他為她戴上的時候，她以為真的會有天長地久……如今吊在胸前，只感到涼絲絲的一點，脆弱的一點，像一個敷衍的吻……他有多久沒有好好吻過她了。不是那種輕輕地一啄，不是那樣的。認真的定心的吻她，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或許她太過敏感了吧。在一起五六年了，還要抵死纏綿嗎？自己想來都覺得害臊，無賴。那么，暫且不談親密不談親吻不談親近。那又如何？連好好的說話，認真的心定的談話，都不知道已失蹤多久了。連爭吵也沒有。從來都沒有。她知道，從前，那是他疼愛她縱容她，如今，那是他讓著她不理她。或許只是性情使然，他寬容大度，婦女兒童向來尊重。一段好品性引發出的好愛情終于又要結局于他的好品性了？……她還記得他在那天的地鐵上，那一舉一動一怔一笑，她寧愿他們永遠都只在那地鐵上，從永遠開到永遠里。萍水相逢的，卻那樣可親可近，真情真意……

　　然而，事到如今了，所有的所有只剩一言難盡。

　　她不明白，他們那樣深愛過的兩個人，后來怎至于變成這樣。沒有任何的大波大折大風大浪來考驗來摧毀啊。怎么長流的細水也會干竭的么？水滴石穿是最浮夸的安慰。

　　天色漸暗，夜霧淡薄，月亮浮上來，黃陰陰的，象香檳色綢緞的枕套上，淚水暈濕了的一團。是孤單的心事。

　　今天還是和往常的周末相同，他們倆人照例在羅觴父母家吃好晚飯，入夜之前駕車回家。一路上她又為了他近來的反常同他大發脾氣。無理取鬧是女人安全感喪失的最明顯表現，男人卻往往不能懂得。

　　他也如常的隨她吵鬧，不計較不說教。不自辯不哄勸。從不卑不亢變到不理不睬，不知是從何時開始轉變至此。

　　他只是冷著臉，開著車，不言不語。任由她去說去繞。

　　后來他索性打開收音機，任意調弄個頻道，隨便聽的，聲音倒開得不小，特意的表現心不在焉。羅觴自覺沒趣，也漸漸沉默下來。

　　她按下車窗，把頭別向窗外，風呼呼的兜臉刮過來，象警醒的耳光，啪啪的打著。她忽然感到受了委屈的悲傷，乘著這許多耳光，嘩嘩流下淚來，迎著干風，著實狂吹了一陣，后來哭得有點倦了，便把手臂搭在車窗上，臉枕在上面，順勢擦擦淚，在自己的臂彎里。靜靜的一會，安寧的一會。他知道她哭了，他抽了紙巾遞給她，然而仍不言語，甚至沒有看向她，沒看她。她撥開他的手，拒絕了。淡淡的苦笑了一下，又晃出幾滴眼淚。他只是悻悻的把紙丟去窗外了。依然沒有看她。

　　此時此刻，羅觴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祥和。這些年的疲憊，似乎一齊找來，她眼睛酸澀，眼皮發抖，他覺得她該睡一會，到家之前，還可以睡一會。她累了。一種軟綿綿的流動的酸楚，泛上心頭，心里冰涼涼的，向下墜著痛，生硬的痛。手腳也是冰冷，身體寒冷得幾乎要打顫，臉卻熱得發燒，連成片的發燙。她覺得自己也許病了，病了也好，高燒燒個十天半月，腦子糊涂了，索性什么也不要想了……她倏然想起自己的小時候，總是生病，三天兩頭鬧風寒，每每夜里發起高燒，外婆都抱著她在懷里，守著她，嘴里哼哈的唱著些哄孩子的歌。自己則整夜熬著，只偶爾瞇睡一會然而也還是拍著她摸著她......那時候，在蘇州，外婆的家。羅觴讀中學之前一直被外公外婆照看著。父母在外打拼，經商初期，難免一股干勁而舍家棄業不管不顧了些。羅觴與他們一年一次的團聚。父母面對她自然流路的歉疚和真情，她對父母表演出的親近和愛意，禮尚往來，相得益彰，不失為友好的一家人。

　　還記得那一年，羅觴十二歲。外公騎著小摩托接她學琴回家，正遇上大雨，灰滔滔的風，白辣辣的雨。車輪濺起玉蘭花團大的水圈，淅瀝四濺，仿佛騰著水的風火輪飛梭在雨里，眼看一團團白的水球往后滾。小小的羅觴快活非常。她披著亮黃色小雨衣，一雙腳被雨水澗得直縮直縮，手臂緊扣在外公身上，大雨潑潑灑灑，她興奮的一直喊叫，外公也笑，這樣的依偎和歡笑，想起來，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安定和依靠，真實的幸福快樂_____在外婆家里，她賴著外婆一齊睡的舊木床，床上的褥子，外婆自己做的，被子和枕套上的梅蘭是她眼看著外婆一針針銹上去的；實木的長方形餐桌，美味的記憶都在這里。外公真是了不起，但凡她愛吃的要吃的，就是外公燒得最好的。咕老肉，糖醋小排，紅燒鯽魚...真羨慕小時候的自己，最要吃肉，卻最不長肉，然而今時不比往日了，多吃一些腰肉就要癢一癢躥一躥.....是的，還有太陽光里暖滋滋的小磁缸，盛著止咳嗽的咸柑橘；墻上釘著最簡單的白紙日歷，每一頁除卻呆大的黑墨數字，下面還小鉛字密麻的印著宜忌諸神方位有時還帶一些周公解夢，都是些迷信而可愛的小情結。至于那些極少的留白的地方，外婆寫上了超市，藥房，三叔公，四姨姥，老大，太多親戚朋友的電話號碼。還有一些外公記下的**數字........她一雙手緊握著，指甲戳痛掌心，她想回去，真想回去，回去......曾經她以為離開就無法生存的外婆的家，后來，有過一段時間她卻甚至連住一夜都不愿意，不耐煩。

　　那是她離開蘇州，回去上海父母身邊的第三年，她有了他，戀愛著。在她，那便是長大了。女孩子長大，最明顯的特點是看開，這種看開可以說是一種感情轉移。愛情是她的一切，她唯獨專注的，除此之外的那些情感的牽絆，她可以毅然扯斷、看開。不到受傷挫敗，不會再想旁的情感......現在呢？她是怎么了？她想她是成熟了。女人成熟了，也有她的特點——便是顧全大局的情感，有私心的博愛。她開始關心曾經的愛和情懷……或許，她真的，只是想外婆了。然而那家雖然還在，但也已經回不去了——外婆過世兩年了。外公如今也已中風癱瘓。

　　她覺得自己應當是受傷了。她想念死去的人，她曾經愛到不能脫離的人，他們死了，在她不在意不經意間就死了，再也看不到了…

　　…而她的眼前人呢，她看著他，車子正好穿越隧道，車的影子斜斜滑在隧道的影子里。陰幽的長路，無盡的延伸。黃郁的燈光，此刻顯得過分慘烈，照出他的樣子，一時是沒有血色和人氣的。面無表情，森靜冷峻，陰影造就了抹黑的眉峰和眼眶，鼻部的陰影是尖銳的傾斜度，牽連到冷淡的嘴角唇邊，更令人感到再沒有什么能夠打動這漠然了。他活生生的，這么多年來，一直與她相依相伴。然而此刻看來經覺得這樣生疏，仿佛很陌生的臉，陌生得不近人情。羅觴看著，一時受到很大的震動。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疏離感，她心頭一驚，眼皮緊蹦的跳動，不祥的預感，她覺得她在失去......他閑出只手，摸出香煙和打火機，一支煙锨在唇間，點著火，火光漸亮漸滅，有無都是一瞬間的事。

　　她垂下頭，視線放空，模糊焦距，靡靡的眼里只收進了自己身上一件清水藍絲絹旗袍的虛影，在飄曳的光輝里，旗袍上滑動流淌的絲光，是覆水難收的樣子，是綺夢將盡的樣子。

　　羅觴這般聰敏仔細，雖叫感情遮住眼，心卻還明白的。

　　她確感到了疏離，她預感到了分離。

　　果然。

　　眼前這個女人。是他的另一個戀人。

　　在正午陽光最燦爛的時候，最顯出上海的孤獨。

　　舊教堂邊上的咖啡館里，早早點燃的緞綠色蠟燭照亮了墨灰色的眼睛。羅觴的眼睛。靜靜的的看著眼前這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