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分手來得迅疾突然。

　　昨天的愛意深濃地在手機里說晚安，今天冷冰冰地變成一句：往后還是不要再見面了吧。鄭爾凝視著屏幕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話，呆呆冷了幾秒，心無聲無息地沉下去。

　　分手第一天。

　　不接電話，不回短信，不愿見面，張儂去意已決。

　　作為鄭爾的閨蜜，蔣夢寒說，女生提分手都是假的，只是為了試探自己在男生心里有多重要，而男生提分手，肯定都是經過深思的，哭鬧挽留都沒有用。

　　可是鄭爾不信，在他家樓下等了足足三個小時，他狠心不見，只是淡淡說了一句，不下樓是不想再糾纏。

　　鄭爾站在漆黑的灰暗里，城市里的喧囂在她的耳際呼嘯而過。惚恍間，她想起四年前，暗青色的暮色，微雨的春天，張儂撐一把黑色的雨傘在女生寢室樓下，接她去看電影。

　　滴答滴答。水珠從雨傘濺到臉上。

　　涼透的清爽如同昨天。時光卻將他們在等待的天平上互換了一個位置。

　　分手第二天，向蔣夢寒哭訴，蔣夢寒安慰，一個心不在這里的男生早該離開。可鄭爾紅腫的眼睛卻眨著淚花，哭道，做不到。窗外幼童推著旋轉玻璃門嘎嘎吱吱地奔跑，有淡淡的塵囂隨著陽光一起跳進來。那是蔣夢寒第一次看到失聲痛哭的鄭爾。

　　那是蔣夢寒第一次找不出一句話來安慰，只能默默地陪著她的眼淚一起沉默。

　　路途中，三步兩步就是天堂，卻仍有那么多人，因為心事過重走不動。就好似珍貴的人就在左右，我們卻有那么多的理由，擋住了在一起的腳步。

　　分手第三天。

　　鄭爾難得一改往日傷痛欲絕的模樣，打扮得花枝招展去酒吧狂歡。哪怕在最喧囂沸騰的地方，被所有的人潮關心圍繞，她也只惦記著去年今日，張儂送給她一枚小小的戒指，細細的，是最便宜、最簡單的地攤貨。

　　那是他們是窮學生，生活拮據得只剩下愛情和夢想。幸福逼真得像是伸手就可以觸得到的煙火。沒有玫瑰，沒有蛋糕，沒有婚紗，也可以簡簡單單走到永恒，過得地老天荒。

　　鄭爾在酒吧洗手間的昏暗鏡子里細細地凝視自己陌生的臉，這是一張妝容精致的面孔，這么年輕，眉宇間卻有不符年齡的猗郁。

　　兄弟們都說今晚的她真漂亮。有男生試探性地靠近，借故問她的電話。

　　她才二十二歲，還有人喜歡她。

　　可張儂這個混蛋，你為什么就不要我了。

　　鄭爾對著鏡子大聲地哭，哭得臉上的妝都花了像個小丑。

　　她踩著月光獨自回家，踏著自己的影子，一步步碎在曾經兩個人的巷子里。

　　分手第七天夜里，鄭爾在黑夜里輾轉難眠，摸出紙和筆，想要一書心中壓抑的情緒。

　　越來越多的人在臥室里傾耳聽那一夜的車水馬龍借以想象來充實自己匱乏的感官世界。這是一場夢一般的自欺。疲憊的神經在疲憊之后就會休憩？

　　安眠藥里神奇的化學鍵斷裂出啪啪的聲響，讓失眠的鄭爾在迷迷糊糊下越發清醒。

　　模棱兩可的刪減在落筆時出錯，錯的運墨，錯的回筆，錯的架構。盡管無法清楚的看見那可憐的敗筆之處，但是依舊有深切的痛楚梗在血管的每個岔口，讓全身積血都於合堵塞，想要爆炸似的。以為看不見，就可以假想出一氣呵成，筆走龍蛇的瀟灑快意，只可惜想象也是匱乏的，麻痹只有一秒，誰都不能在麻痹之后保證這個期限的長度，就像貧窮，即使再光鮮也總感覺別人的眼里有赤裸的鄙夷。

　　張儂說，這樣的青春就是一盤死水，散發陣陣惡臭。歆羨和自卑是致死的源泉。孤獨，根本不能成為苦大仇深的說辭，倔強亦不能成其唯我獨尊的壁壘。沒有尊嚴之前，脾性就是一包可以隨時自燃的炸藥。

　　鄭爾不知道張儂的心里有怎樣一個決絕冰冷的世界，也不知道他現在也過著怎樣微笑有時，悲痛有時的沒她的生活。

　　她在北方看飄雪的季節，他不知只身流浪何方。甜蜜的情話落在褶皺的之上，是他無情扯斷的斷章殘句。

　　擱筆不書。鄭爾的筆以前總是干凈利落，現在卻優柔寡斷。再也寫不出那樣華美的轉鋒來描繪曾經關于愛的回憶。

　　軟筆是張儂教的。手握手傳遞的溫熱是心連心的信任。原來身體的溫度像心的熱度一樣是變化多段、依境而變的。

　　濃厚的墨跡混合在不能喘息的黑暗里，讓人誤以為這就是生命盡頭。清雅的墨香卻又將解脫的快樂無情驅逐。黑色，黑暗，黑眸，黑夜。軀體變得無力，車水馬龍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流卻發不出任何有力的回響。

　　鄭爾只能睜著酸澀的眼睛任由眼淚涓涓地流在臉頰。

　　現實和夢境已經將靈魂撕裂，鄭爾仿佛看到張儂的臉和停在他臉頰的淚水。記憶里他從來沒有落過淚，這次卻流了那么多淚水，雨注似的就要將她淹沒。

　　鄭爾拉著他的衣角，挽留著要他不要離開。可是卻聽不到任何回答。她撐著上個雨夜他們一起渡雨回來的那把黑傘，穿著上個生日他送她的那件長裙，就連腳上都是與他一般的情侶款帆布鞋。就這樣一個滿身都是愛的標簽的她，卻被張儂像丟棄過氣的洋娃娃一樣跌坐在在這個夜晚絕望的黑暗里。

　　后來，鄭爾斷斷續續從朋友那里聽到張儂的消息，她知道了他新女朋友的名字。比她小，比她會撒嬌，甚至比她漂亮，她嫉妒得發瘋，她一想起他就難受，心絞痛著好像快要死掉，又不能止息這種痛。

　　分手第十一天

　　她不愛自己了，每天渾渾噩噩，不買衣服不化妝。她像一個受了驚的鴕鳥把頭埋進深深的沙石里……鄭爾做了一個夢，夢里，她跟其他男生牽手走在校園里，張儂突然從后面追上來斷開他倆的手，吃醋地問，這小子是誰？

　　她故意別過頭不看他的眼睛。

　　他留戀地祈求，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她想有骨氣地拒絕，卻是一個暗暗喜悅的“好”字。原來，他離開的這些日子，無論裝的多么瀟灑，多么的不介意，不留戀，其實心里時時刻刻都是在等待著的。

　　那天云影閃爍的山坡上，無限柔軟的草地，張儂跪在女孩面前，說：“鄭爾，我愛你。”

　　現在在云影閃爍的月夜里，草地依舊無限柔軟，張儂的影子跪在女孩的影子面前，說：“鄭爾，我愛你。”

　　火車在城市邊緣寂寞地呼嘯著，比睡著的或者沒有睡意的人們更加執著地潛入黑夜沒有氧氣、沒有方向、沒有故事的更深處。

　　黑暗像個隱形的巨大漩渦，無數的情緒可以被它吞噬殆盡，沒有盡頭的夜里，夢，只能伏在空洞的邊角上淺淺呼吸，借由恐懼與遐想來排解絕望。

　　無窮無盡，深淺不一，貧瘠的靈魂，擱淺的想象以及頓挫的記憶回折像一場又一場拍打礁石的海浪，律動而動人，將身心浸潤在一片潮濕里。

　　第十七天

　　張儂刪了鄭爾的QQ，也不再更新微博。從前他們天天黏在一起，隨時隨地能看見彼此，分手之后，鄭爾有意路過他們曾經一起走過的路卻一次也沒有再碰到張儂。

　　來到一起走過的海灘，鄭爾站在浩瀚的海邊，踩著柔軟的沙灘，潮汐一下一下地親吻著腳面。遠處跳動的篝火與城市安靜的燈火接在一起，沿海的燈盞也漸次亮起來。浪聲配合著平穩的呼吸，世界安靜，閉上眼自己就是一片海。

　　鄭爾想到張儂。

　　跟他分開之后，走出曾經的世界，不再尋找他。借由陌生的風景，陌生的人群來淡忘一個熟悉的人。

　　走過寒白的雪域，行過積沼的湖泊，翻越青蔥的群嶺，隱沒炊煙的鄉間。在鄭爾的路上，卻總是尋覓張儂的目光。總是習慣性的回頭，好像他一直在注視著我。

　　海風迎面吹來，有溫熱的淚落下來。

　　也許每一個失眠的人都渴望安睡的寧靜，但是卻像一種無結果的修為，總是力竭意衰在化境之前。也許每個失眠的人都有一個敏感的心，因為過于強烈的感知導致冷暖總是在靜夜襲來。

　　也許，鄭爾也是這樣一個為別人失眠的女孩。

　　她為了那個許久之前就摯愛的男孩關上自己柔軟的心門，為了那個不愛自己的男孩一次次醉酒直至眼角沾染市儈的媚俗，為了那個傷心的男孩穿起厚厚的甲胄防備人心，為了那個深愛自己的男孩把自己變成現在這樣一個令人心疼的女孩。

　　黑暗是可以藏匿任何恐懼不安的情感，所以，夜，總是不眠，夢，總是殘破。

　　午夜告別濃烈的海風，開車行駛在無盡的沿海公路上。車內電臺播著一首沙啞的歌曲，像是一種沒有對象的自語。車窗要下來，風放肆地吹開頭發，迷離起醉酒般的眼神。恍惚間，鄭爾好像感覺那個叫儂的男孩就安靜的坐在我的駕駛座上，和以前一個樣子。

　　她含著淚水的眼睛看著天空，收納起藍白之間全部的猗郁。

　　車就這樣毫無目的地開下去。沿路的風景忽而寂寞，忽而喧囂，忽而經過秀美的油菜田，忽而是依山而建的村莊，兩邊都是窄窄的田地，沒有一盞路燈，月光打碎樹影的土路是城鄉結合的盡頭。

　　焦灼的情緒，澆熄的渴望，滋長的偏激，衰頹的青春，成為間單堆疊的障礙堵在某處幕布之后等待下一次的登場。

　　蔣夢寒說，人并不鐘愛陰郁的眼角，只是倔強的稠密觸角已經沾滿了小心房。

　　它將瞳孔拉進孤獨的墳墓。所以，失戀的孤獨總讓人變得陰郁。

　　暴戾與崩潰在空曠的生活里信馬由韁，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宣泄的借口。金科玉律成為沒有勇氣給予未來的懦夫的一個無法掙開的枷鎖。沒有未來的喜歡總屈服在現實腳下。

　　失眠是張儂走后的病。他曾說，我愛這樣傷痕累累的你，我慶幸在這么多年后才遇見你，在你身心疲乏想要回家的時候，我就自然地牽起你的手，帶你走進我的世界。

　　可惜，現在看來這些都只是夜晚哄她安睡的夢囈。

　　似夢非醒的感覺是別后的思念將睡意淹沒。鄭爾想到剛剛認識時候的張儂，安靜的男孩，不被全世界打擾。現在想來原本他就是那樣安靜，她也好像從來沒有進入他的世界，或者說她只是他眾多沿路風景中渺小的一段更為恰當。

　　鄭爾恐懼這樣的結果。

　　麻木如果可以逃避恐懼就好了。

　　可惜，麻木的人不是付出真心最多的那人，而是后備箱里張儂遺落的安靜：相冊、明信片、掛毯、甚至是他最喜歡的書。

　　“砰”的一聲，張儂重重蓋上后備箱，久久站立在車邊。

　　分手后的第二十二天。

　　鄭爾來到理發店，想要從頭開始。

　　發型師小心翼翼地問：確定要剪掉長發…….如果剪掉一段回憶能像剪短頭發那樣干凈利落就好啦。發型師說，為什么要為一個不再愛你的人放棄更漂亮的自己呢？

　　鄭爾沒有剪短頭發，而是燙了很美的梨花頭。

　　回家的路上，她收到張儂的短信，說她和那女孩又分手啦，他想請她吃飯兩個人聊聊。

　　鄭爾拿著手機久久沒有回復，最終決定不去，刪掉這條曾經朝思暮想的“挽留短信”，走進路邊的奶茶點，只剩下最后一杯咖啡奶茶，排在她前面的男生紳士的讓給了她。

　　陌生男孩的笑容很好看，這是張儂離開后她第一次注意到異姓的笑容。

　　走出奶茶點，窗外的夏天新鮮嬌嫩，心底有什么東西在像車窗外的風景般倒退進一個再也不會提及的灰燼里，在火星熄滅余溫尚存的灰燼里。

　　枯葉落下，希望重生。

　　鄭爾放下愛了四年的人，用了二十二天，她細細摩挲那個廉價的戒指，把它鎖進抽屜。

　　后來，鄭爾有了新男友，與張儂再無聯系，兩個人在同一的城市，卻再也沒有見面。或許初戀里有最令人迷戀的青澀，不是分手后便沒有了再次相遇的緣分，而是未來之后，我們像陌生人一樣想念。

　　女孩的愛情只是以某種夢想的生活，男孩的愛情確實某種生活的夢想。

　　所以，夢醒了，她還在沉睡。

　　這片靜夜，是她輕聲的嘆息。

　　在黑暗里書寫，用盡淋漓的墨跡來喧囂寂寞。

　　潦草的字跡，凌亂的筆觸，溫熱的筆桿，沙感的宣紙，婆娑落筆寫下不成行的言辭，只為一種無人覺察的方式祭奠失眠的愛情。

　　所謂失眠，不過是一生之中比別人多了一個漫長的黑暗；所謂失戀，同樣如此。

　　對朋友，對父母，對戀人，我們總以為很多的“明天”，所以，我們放棄了太多的今天。

　　然而有一天，突然沒了明天，而今天也已經消失在指尖。

　　喜歡了就是喜歡了，說在一起就是在一起，利索干脆，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或許有人會說不現實，可現實永遠千姿百態，現實也必然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