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將開。
涅樊納的夜首先是從情人港區內盤絲坊開始的。
情人港區位于涅樊納南端,而盤絲坊夜店街又處于南中之北。北接白鷗灣,西鄰莫愁湖,東望嘆息橋。是夜之聲色最為顯要之處……每當黃昏過去,黑夜漸起,淡墨色的潮濕的天,莫愁湖是最先黑下來的一隅,而盤絲坊則是最先點亮霓虹光影的一抹。向盤絲坊里遠遠望過去,你會失望它不過是一條長方形的街區,街道兩邊林立著各型各色的酒吧所在。可是你只消凝神注目片刻,你便會傾心其中,嘆服奇境……盤絲坊四周繞著矮而溫潤的青金石雕花鏤空欄桿,欄桿起始是縈著莫愁湖的水波粼粼,欄桿盡頭則牽出白鷗灣的海天纏綿。而盤絲坊斜依在夜色淋漓的冷艷山水間就好似早亡美人眉心當中的一粒朱砂。倩然生在一雙因薄命而黯淡的嬌滴滴也寒戚戚的清水眼之間,這雙不甘心因而不瞑目的眼眸藏滿了對人世的貪戀、對命運的洞穿以及對永恒孤寂的敬畏。這朱砂更是死里的一點生,是釋的一點執,是脫俗里的一點凡心。是牽著生和死,醒和夢,更是彼岸、引渡的情義的。而“入土為安”雖不能稱得上是這朱砂面上最紅艷的一點色,卻是朱砂芯里最濃稠的一滴血……
“入土為安”是一間主題地下酒吧。白色流線型大理石半圓拱門,近似歐洲中世紀宮廷富麗堂皇的宮門。門后緊接是下塌的斜坡式延伸,這又相當于中國古代地下皇陵的肅穆意味了。上面鋪裹的是一層看起來薄而脆,流露熒光錯覺的半透明玉色琉璃片……
石門虛掩,推門而入,只見一座高約一米半的漢白玉石碑煢煢矗立眼前,寶蓮底座,精工雕琢,碑身以梵文、中文、英文自右而左豎刻著“入土為安”的勸言——“放手、忘情、出離、重生”……
繞過石碑,踏入深邃長廊。在內部看這回廊更有些輪回隧道的味道。玉色的琉璃瓦在鎏金似的柔潤燈光下呈現出蜜蠟琥珀一般的色彩和光澤。地上鋪著的仿古碧色琉璃,此時看來,也是格外的時光流離之感。這斜坡式的回廊一路引人向下,來到地宮入口,也就是入土為安的真身所在,便看到一扇金絲楠木大門大開,板門上有排列整齊的純金門釘,門邊嵌一道窄細窄的金邊,門檻上也雕滿了卷草花紋……
由此走入,天地洞開,奇景幻境,癡人醉夢……
整個入土為安的內部建造,與其說是一個酒吧,更合適將它視為一個貴族墓室。這墓室完全是漢白玉筑造出屋頂、墻體與地面的,正因屋體為白玉所造,從而室內光影色調皆可隨心所欲用燈光調試改變。地面鋪滿織錦織金的朱紅璀璨的地毯,只留出六個三丈高的巍峨玉石圓柱的空隙。墓室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內部則交錯著三條蜿蜒小甬道,猶如迷津,穿梭其間,隱約可窺光影人息。因以金絲楠木雕花屏障為隔開,分出一戶戶客位,鏤空雕花間方見——每戶均占棺木大小,之間供有一張金絲楠木八仙桌兩把金絲檀木貴妃椅,椅上鋪有蘇繡錦云仙鶴真絲坐墊,背有靠墊。桌上擺了繪蓮紫砂壺、紫砂杯,晶油黃琉璃酒杯、高腳杯,翡翠綠色煙灰缸,景泰藍小花瓶,內插白蓮一朵,形色俱佳,淡香清心……色彩的強烈對照予人一種似夢似真的恍惚之感,石筑與木筑結構的完美結合,中西風韻的微妙契合,生死兩面的得道融合,使得各種不調和自然而然地柔和在了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這境界是一顆癡心出離后的情緒,所感一切都格外自在;這境界是一個人死而復生后的景象,所見一切皆分外開豁。如果可以將“入土為安”暴露于光天化日,它也許會瞬間自燃作灰燼,化為烏有。因它只屬于夜的恩澤,它是夜的精魂。它是死的縮影,又是生的境地。在涅梵納的夜,只有“入土為安”才有安慰才有歸宿可給。入土為安面極冷,心極熱,它是將冷漠做在表,把恩情藏在里,是要你凝神靜心虔誠信仰才可體悟到的……那雕欄玉砌是觸手可感的冷漠,而這玉砌上的浮凸雕琢,雕欄間的若隱若現,則滿是紅塵俗世的情義;那迷離虹霓是開眼可見的冷漠,而這迷離虹霓中的浮光掠影爍爍流螢,又全是夢里歡愉的情誼;那歌聲醉語是有耳皆聞的冷漠,而這歌聲的婉轉里,醉語的微醺間,總是蘊藏著脈脈難訴的情意;那檀香蓮氣是呼吸可嗅的冷漠,而這檀香的木灰氣和蓮氣的苦清香中又何嘗不是青燈古佛的節義呢。
此時再回頭看那入口處,只見一孔月洞門劃分開外界與此境,那月洞上鑿刻出絲草與花團,置頂處雕琢凸出四字——“入土為安”。
要說,入土為安其實真是顆大善的菩薩心。其中含納大慈悲心,你看,那迎來送往賓至如歸便是;平等心,不分尊卑各人悲喜的自由自得便是;無為心,燈光歌樂的如影隨形便是;無染著心,天頂四壁的色白質凈便是;空觀心,雕花門扇鏤空屏圍的明心見性便是;恭敬心,酒保的微笑姿態便是;卑下心,桌椅杯碟的恭謙待用便是;無雜亂心,內室裝飾的簡約真純便是;無見取心,生人相對見相非相便是;無上菩提心,“入土為安”廣結善緣便是。得此本心,“入土為安”里無處不流露著安寧祥和。然其精魂又全在于墓室中間那一座小半圓的舞臺上。舞臺外圈呈發散狀圍了七排共四十九具石繡墩。這舞臺似乎是有意被打造為墓碑一般的形式,青石砌成的舞臺上橫縱交錯地用梵文刻著許多看不懂的經文,乍一看來類似墓志碑文。棚頂吊下的一盞盛開蓮花燈,直徑足有兩米,蓮瓣由白水晶打造,蓮心是淡青碧璽造就,自蓮胎內綻放黃潤微紅的光芒。麗塔就在這光芒的聚焦之處。她擁一把淡灰色吉他,坐在舞臺中間的香檀木高腳椅上,唱著歌。燈光照見她的臉,柔和了她銳利得極具侵略性的美。煙熏眼眸,碾碎了夜光的眼波流轉,嘴上紅膩的唇彩被她自己蝕掉了一塊,淡紅的一抹,像被誰吻去了,極富誘惑性。她的唇,如同花瓣層疊飽滿的一朵薔薇,被人扯了一瓣,揉搓在手里,屬于女人的花的芳香,留在指尖,醉人情緒沁人心脾。嘴唇開合,歌唱著,像是在耳邊吹著氣,勸解著:“有花堪折直須折”。撩撥得人心綿癢。她穿一件純白體恤,胸前藏藍的色彩印著簡約的蓮花陰影,一條修身墨色牛仔褲,一雙藍黑的酒杯跟高跟鞋……撇去身外物不去看,麗塔似乎更不是麗塔……
一頭灑脫的短發,染成冷媚的灰紫色,斜長的劉海,更好的修飾了臉型,令她本就尖削的瓜子臉愈發明艷。她白得透明似的,看得見淡藍經脈。面部輪廓清晰,線條分明,沉默中依然流露高傲和瀟灑。尖尖的下巴、鼻頭和眼角,彼此呼應,恰到好處,和諧美妙。然而,麗塔的眼瞼總是有些發暗,仿佛彌著陰影,是去日苦多的陰霾,是來日方長的倦怠。是我見猶憐,更是我見猶戀……
在麗塔身上發生的巨變,是內外兼具的。只要你用心觀看,就會發現,涅樊納的剝奪和賜予的神奇力量……
以前的記憶多是關于情景的影像、情節的概括,而情景情節中的人則是越來越虛的,到后來只剩一個忽隱忽現的影子。麗塔的影子總是縈繞心頭。如今,麗塔真真正正的人近在眼前,我倒變了恍惚虛飄的心情,仿佛纏繞云霧之中。麗塔新的模樣從舊的影子里,浮出來,起初是模糊不定,搖搖曳曳,漸漸變得清晰,分明,更有張力,更有懾服力……然而,最惹我觸目驚心的,毫無疑問,是她的左邊花臂以及雙手腕幽婉優雅的紫藤刺青。這刺青圖案完美的遮掩了她尚不愈合的割腕傷痕。后來談及這花臂,麗塔認為它可以算是意外收獲。起初,她只是因為厭嫌雙手割腕的傷口,急于擺脫,從而打算以刺青遮掩也憑吊。后來索性一刺到底,滿手臂的藤花,也算是對自己少時的復古潮流情結的一種紀念和實現吧。那花臂此刻看來真是仿佛一塊千年古墓出土而來的記載了黃土掩埋了幾世紀的癡心情愛的白玉石板,時光也離間過,自然也侵犯過,故事里的人都早已死去,而情感還在延續。借著這些依然可觀可感的印跡。刺青也好,傷疤也好,越是想隱藏,越欲蓋彌彰,揮之不去,歷久彌新,是愛過的記憶。就算今日已全然忘卻,那情感卻仍能借由這些烙印滲透出來,有跡可循……
如今的麗塔在涅樊納最受青睞的這家地下酒吧“入土為安”做歌手。當初麗塔應聘僅是一首歌就打動了羅觴。她收留了初到涅樊納的茫然得恍惚的麗塔,給了她工作和住所。那一首歌,至關重要,似乎觸動了羅觴某種情感和記憶。使她喜歡這樣一個麗塔。喜歡麗塔無依無靠的孤獨,喜歡她外冷內熱的親和,喜歡她頹靡得極端的美麗,喜歡她唱這首betweenthebars。
此刻,她依然唱著這首歌。她總說是為了紀念原唱Eillot飲彈自殺的驕傲與悲哀。
"Drinkupbaby,stayupallnight干杯寶貝,今夜無眠
Withthethingsyoucoulddo無力的拒絕
Youwon'tbutyoumight終將走向沉溺
Thepotentialyou'llbethatyou'llneversee幾度掙扎,永遠徒勞Thepromisesyou'llonlymake惟有次次立誓
Drinkupwithmenow來吧,與我共醉
Andforgetallaboutthepressureofdays去忘掉生的苦
DowhatIsay臣服于我
AndI'llmakeyouokay你會守護
Anddrivethemaway揮之不去的夢魘
Theimagesstuckinyourhead統統,由我遣散
Thepeopleyou'vebeenbefore避之不及的
Thatyoudon'twantaroundanymore舊日朋友
Thatpushandshoveandwon'tbendtoyourwill推推搡搡,將你煩擾
I'llkeepthemstill安靜,我來還你
Drinkupbaby,lookatthestars干杯寶貝,看滿天星辰
I'llkissyouagainbetweenthebars鐵欄之間,我將再次吻你
WhereI'mseeingyouthere相約之所
Withyourhandsintheair你歡欣雀躍
Waitingtofinallybecaught甘愿最終淪落
DrinkuponemoretimeandI'llmakeyoumine再干一杯,你就是我的
Keepyouapart,deepinmyheart在我懷里,與世絕隔
Separatefromtherest,whereIlikeyouthebest至愛的你啊,遠離塵事紛擾
Andkeepthethingsyouforgot只留住遺忘
Thepeopleyou'vebeenbefore避之不及的
Thatyoudon'twantaroundanymore舊日朋友
Thatpushandshoveandwon'tbendtoyourwill推推搡搡,將你煩擾
I'llkeepthemstill安靜,我來還你"
酒館的臺子是雕花紅木隔開的,重重疊疊透著流光的影影綽綽。看得入神了,真像是那些狂歡過后爛醉的夜晚,歸家的路上,路燈下的自己的影子。煢煢孑立。茫茫然的。忘了剛才是怎樣的觸動和真情,讓自己一杯又一杯的將酒飲盡。喝著烈酒,唱著歌,喊著理想主義的豪言壯語。來吧,再喝一杯吧,再喝一杯,然后把一切忘懷,所有的無奈。
然而,終于還是無奈。
無何奈何的各自回家去,回去自己不可掙脫的角色和命運。
無可奈何。
這世上到底能有幾個人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呢?
麗塔最擅長的是真假音的換轉,因而一首歌就算是如何抒懷快意,經她唱出,都略帶感傷。然而,說到底,麗塔不過只是一個說故事的人。是聽的人太投入了,以至于把自己的故事也摻進去聽著想著___真是太悲傷了!
自尋煩惱,也許只是因為孤寂,需要一時的福利,制造刻意的契機,故意的表現悵惘。其實,毫無意義。羅觴是早早就看清楚了這種人生常態。不以為意。
在她自己的酒吧“入土為安”,羅觴這樣動人的女子,總是被男人們眾星捧月的架勢簇擁著,愛慕著,挑逗著。她深諳兩性相處之道,因而對于諂媚或者調情,只是不回應,予誰都是莞爾一笑,嬌嬈一瞥。但凡不好說的不愿理的,一律一笑置之。不入耳不過心的。
她白潤粉澤的鵝蛋臉,無論蕩漾開怎樣的神情,都是云淡風輕、處變不驚。總帶有些倦怠和不屑的,厭倦人情,也厭倦己情。她三七分及腰長發,全部一攏伏在右肩膀,烏黑順滑,是夜幕的承接和延伸,隱約著光亮,更是黎明的啟迪。透著很淺淡的風塵氣味。她古典風采的尖鼻子,直而細,薄薄的影子落在臉頰,象為美人作畫時抖了手,宣紙上殷到了墨汁,涔涔的漫開,直流到紅滑的小嘴上為止。
然而羅觴之美的靈魂所在,是她時時流露的高貴。
高貴是她氣質里的精髓。她的嬌媚之所以嬌媚,是因由這高貴;她的妖嬈之所以妖嬈,是因由這高貴;她的性感連同感性,她的古典風韻,她的善感氣息,全是借由這高貴得道升仙,美不勝收的。美得上等,高不敢攀。
高貴在,她身上所有美的點就都在,且流光溢彩相映生輝。若沒這高貴,一切就都得不到釋放,美了也白美,有了也等于沒有。
高貴是她的根本……
麗塔又開始唱了。
那些來自調情者們粗厚卻輕佻的聲音,此刻都自動收住了。那感覺仿佛是萬家燈火的夜晚,本是戶戶大聲開著電視機,熱鬧吵雜非凡,人長久月長圓的光景,然后突然毫無征兆地跳了閘斷了電,整個世界,只剩下寂寥里的寂寥。除了寂寥,還是寂寥。
他們不說話了。
麗塔唱一首,《償還》。
"沈默的嘴唇,還流著淚痕,
這不是胭脂紅粉,可掩飾的傷痕,
破碎的心靈,流失了多少的情,
彌補的謊言,償還的借口,
我不會去當真,
愛的心路旅程,只能夠你我兩個人,
不可能是我獨徘徊,也不可能三人行,
你可以去找新的戀情,也可以不留一點音訊,
但不要用償還作借口,
再讓我傷心。"
羅觴朦朦的聽著,沉沉的陷在里面。
她凝身凝神望著麗塔的輪廓,她零星的知道一些麗塔的故事,都是在失眠的夜晚,喃喃互訴中得來的。十分的心事和往事,若能對人說出一二分,那人便已經是要畢生珍惜的摯友了....雖然對于涅樊納人來說,本就是被自己忘記了的心事居多...愛過的回憶都遺忘了....如此,不說也罷...
然而,此時她頗有一點悲情的心緒。似乎并不為麗塔,畢竟羅觴還并不那么完全了解她,實在沒有必要為她牽痛。卻也不是為自己,為的也許就是那一點缺失。涅樊納的人們共同的缺失____摯愛的記憶。
她眼里滲出淚水,但她并不認為這是哭泣。她讓自己沒有情緒。
"愛哭的眼睛,讓淚水染紅
要多少歲月時光,才遺忘這段情,
脆弱的心情,還留著你的傷痕,
彌補的謊言,償還的借口,
我怎么能相信,
愛的心路旅程,我曾經答應你牽引,
這只能說我太多情,不敢埋怨你無情,
我曾經耐心聽你表明,也已經諒解你的苦衷,
請不要用償還作借口,
傷了我自尊。"
羅觴一時覺得悵然若失,麗塔歌聲營造了暫時的夢境,那是怎樣的一個夢呢?在涅樊納的過去六年里,她經常夢到的,夢醒時又全然忘卻的,一絲線索都沒有,一點痕跡都不留。她也曾對麗塔說起過,麗塔并無驚動,因是她也常遇到此類夢境,司空見慣了的...來到這里以后,不斷的做著,同樣的,反復的,卻徹底遺忘的夢境。只知道在夢里,有心有力,有恩有義,動情動性,悲歡離合,喜哀苦樂,愛和痛應有盡有...然而情節畫面人物都是不得而知的了,不記得了。
此時,羅觴覺得自己被籠罩在那樣的夢的影子里。
酒館靠左邊頂端的棺木狀吧臺在流光燈的照耀下,人們會看到羅觴,看到一個薄命女人的光與影……都是被燈光夸張了的;濃紅的清瘦的面頰,淺藍的細鼻子,黑爍爍的兩條,是她纖媚的眼睛。眼中金閃閃的星星點點,也許是她過去屏住沒流的淚,也許是她曾經忍住沒愛的人。訴不盡的舊日情懷。只有那藍旗袍上蘇繡的蝴蝶,從水漬文緞底子里透出來,翩翩扇動翅膀,舞姿婉轉近乎哀戚,仿佛清明間火盆里焚燒的紙屑,燃紅。焦黑。蜷縮。翻飛。枯萎。最后只一瞬,一縷青灰,蹤影幻滅。這是怎樣飛蛾撲火式的纏綿與壯烈。在一段一段感情里我們有時是飛蛾有時是火,不可預料的,酬償之間變換著角色。
這一件藍旗袍,真是給人一種時光永恒的美感。似乎歷經了千年,才附于羅觴肌膚之上。它是活的精靈。羅觴走起路來,那誘惑性的波折和顫動,是羅觴的腰肢在曳動,更是藍旗袍自己在招搖。這藍旗袍是真有靈性的,是神秘,迷情,和欲望的細胞編織的。而這欲望,又不僅僅是肉的欲望,而是心之所向,是感情上的升華,可歸列為精神層面的一種誘和癮。旗袍和羅觴,是合二為一的,融為一體的,是不分彼此的,相依相吸。互相寄居著,纏繞著,感化著,轉變著,融合著。
然而,與人接觸、相處,羅觴卻并不能夠和諧相融。
羅觴向來不和客人多做應酬的。且不說羅觴是有名在先的——從不動情。若是真要挑情人,也絕不會是眼前這一位年近五十,面色暈青,煙油滿頭的陳先生。他歸于胖人一類,臉型圓中見方,畢竟到了年紀,臉頰的肉垂墜著,發縷稀朗,由這一邊向另一邊掃過去,像是丟棄的拖把上餿臟耷拉的破布條。
羅觴這天應了陳先生的邀約飯局,其實雙方都各有所圖。
男人貪圖女人的,不必多言,不過**。唯有滿足生理本能之后,方才能估計情感恩義。而女人,這個女人,這一次所圖,也不過陳先生的權利而已——這位涅梵納的大人物,掌管著重回人世報夢的大權。
指定托夢,這種在普通往生者身上再尋常不過的事,在涅梵納卻難過登天。要申請,審核,通過,排隊……等待十年八年,是常有的事。
涅梵納,一直是與三界以及輪回六道脫離開的。自成一境。就連,個人亡故以后,重走一遍生前路,重看一遍生前事,頭七還魂,最后回一次生前家室,告別至親至愛,這一慣例,對于殉情而死被分來涅樊納的人們,都被免除。作為亡者的唯一的一點樂趣,都剝奪了。也真算得上殘忍的懲罰了。
羅觴總想再見見自己的女兒。
她要他為她辦成此事,絕非難事。
兩個人雖然都是精明仔細的人,然而英雄難過美人關,更何況這陳先生雖外貌粗枝大葉略具陽剛,可并不夠得上英雄氣概。再怎樣有權勢依傍有錢財在手,也不過一個凡夫俗子,凡心易動。男人嘛,可以不沉迷美色,但是說是不好色的,多半是裝來的,心里不定是怎樣的不羞不臊,云山霧繞呢。至于真真正正不好色的,就算是真男人,也是丟了魂的,男人秉性沒了七八分了,這樣的異性,女人也避之不及。這些道理,羅觴這類女人是很看得透的,她知道,只要自己恰當的拿住身段,必是勝券在握。因而,也就不溫不火的應待陳先生。人不動己不妄動。只任由他伴著她吃吃玩玩,電影,話劇,咖啡館,百貨公司,揚淮菜館,粵菜館,四川菜館……她雖都是滿心的不在意,卻仍時時保持盈盈笑意。陳先生也始終套好面具,演繹君子風范,連羅觴的手也沒強牽過一下。
他想必開始怕了這女人,他覺得羅觴是一泊深水,趟不過的話,淹不死,也掉半條命。羅觴都看在眼里,忖度在心,她并不擔心他打退堂鼓,他不會的,她有數。
這一次,他們吃好了飯,在餐廳的包間里,意猶未盡的聊起了各地美食,各種風味,期間不免眉飛色舞。
陳先生說起,可惜涅樊納總是吃不到很地道的地方小吃。那表情癡憨又夾帶些孩子似的委屈,羅觴看到繃不住挑著眉毛撲哧一笑,說"我看你還是嫌死來這里的人太少,噥,也是的,怎么不多死來幾個頂級廚子。"
"那也不見得奏效。"他豁然地笑著,轉而很認真的說,"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看小吃也是這樣的道理,離了發源地,怎么燒的仔細燒的出神入化,都還是不夠好,少了味道….就像,羅小姐,你真是我所認為的典型的蘇州美女…"
“那么我現在離了蘇州,就失色不少了是吧”羅觴不等他說完,就堵上他的話。
“唉,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試著辯解,因而有些窘迫,聲音變了怪調子,樣子也有些可笑。年近半百了,為了一個小丫頭,小心翼翼提心吊膽,連他自己也覺得荒唐。
羅觴鼓著嘴,轉了下眼仁,微微笑,像是在說,你或許有理,不過我并不在意。其實無論你表達何意,我都不在意。
我什么也不太在意,關于你。
陳先生繞來繞去,說東說西,也不過——食**也。
食**也。
羅觴,淺淺的打了個哈欠,淚水潤澤了眼眸,充滿嬌滴滴的神采。
她是純粹的單眼皮,眼瞼紅粉緋緋,撲閃的長睫,象顫翅的粉蝶,飛不出夢境的蝶。細長深邃的眼稍略微挑起,笑起來的時候眼尾撇出長長的兩筆,是中國水墨畫的筆鋒。這讓她整個人看來如同丹青古畫里的不詳生平不知姓名的深閨佳麗,又像是聊齋志異里荒墳古宅迷人心竅的狐媚嬌娘。真是一雙妙目。一雙鱗波蕩漾的桃花眼。
她細瞇著媚眼,似笑非笑的對他一瞥。那笑蕩漾著,向水中的倒影,一圈圈開闊飄散,圈圈都套在他心上。她似醉非醉的眼。他愛她。
他偏愛她烏厚松澤的長發,曲浪微卷,隨她一步一律在胸前腰間浮動,像是黑夜船艙里映見的虛飄的海,風不來,海水深淵似的黑亮到無盡里,風來月光散,浪濤層層堆去又片片消散,漣漪爛漫,是風吹亂了燭火的光芒。
她依舊笑著,漫不經心的聽著他說話,聽他說他的青春歲月。也曾年輕過的啊,他太希望羅觴也能看看他小伙子時的神氣和風度啊,或許她就會在意他一點,喜歡他一點……然而羅觴只是一笑而過,一邊表現出是在聽著,一邊自顧自剝開一顆糖果,蜜桃味道的,淡黃色烏澤圓潤,銜在上下唇之間,接著一抿,含在口中。來來回回轱轆、吸吮。同時指尖點著他的肩膀,含糊地說著自己向來貪吃,尤其貪甜等等之類的話語,本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卻因著是她,也都變成柔情的話。她那細嫩的聲音,柔質柔情,無論說著什么,都成了私密的親密的話。象她臉貼著臉悄悄地說。象她綿綿的手指劃過耳廓,揉搓著耳垂,靡靡地說。
他終于是迷惘了。頭暈腦脹的臉麻脖子熱。昏昏沉,只覺得呼吸也哽咽。索性站起身來去開窗,風一吹,又象受了寒,瞬間心頭肉也打顫。他心思頭緒全亂了,不敢再多看她一眼,不敢想這房間,都是這個女人的原因,只是她在,整個環境都是幻境了,蜃樓鬼市般的,空中彌漫顯現的都是一個個極樂歡愛的她,半裸著的,眼色迷離笑意未盡的她。縈繞著他,揮刀也打不散的念想。
羅觴很知道自己的魅力,她已經俘獲這個男人。
她感到一種安寧,一種心理的充足感和近乎生理上的快感,一場美好**后的心滿意足。
在過去甚至現在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但凡她遇到男人,男人們記住她的腰身曲線,眼波流轉,藍旗袍,柔情的話語,他們就是屬于她的了。傾心愛慕,男人的欲望,炙熱的血流,顫抖的聲音,虔誠的殷勤,神情的嫉妒,占有的渴望,都愉悅著她,且貪得無厭。她才不需要什么愛情,她從不動真情的,她胸前常戴著一條碎鉆桃心白金墜的項鏈,一閃閃躍動,除此之外,她似乎再沒有心。
被愛的需求,虛榮心的滿足,對愛慕者的挑釁戲耍和折磨,似乎已成她生存的必須養料了。并且她有這個本事。她喜歡男人們受她給的煎熬,因她而生的痛苦。他們痛苦時她便心生安寧。
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才會徹底忽略青春消逝帶來的恐慌。女人過了30歲了,不老也老了,三年五載一眨眼就過去了。羅觴剛過了三十歲了。
至于從前的她,羅觴自己似乎都快要忘記了.......
總是喜歡穿著一系列的素雅白旗袍,尤其偏愛一件白洋沙無袖旗袍——半寸小圓領,滾的極窄的白鍛邊,白皙的肌膚象香滑的牛奶一般,從袖口裙邊流淌出來,見者垂涎。再踏一雙坡跟白漆皮小單鞋,一只英倫懷舊風橢圓形羊皮手包,習慣的帶著一把白底藍花的遮陽傘,無處不勝名媛淑女的風致。頭發是隨意輕綰在腦后,薄施粉黛,更是溫婉少奶風韻的了。不過她還是完全的姑娘家,十八九歲,沒有婚戀。對于羅殤,她身上這類純粹的女性的吸引力是與生俱來的。年齡和閱歷無法鍛造的,天真和純潔也無法將其遮掩的___女人的,美。
少女時期便擁有少婦的風味情致。
那時候她是這樣一個蕙質蘭心,娟巧淑秀的乖女兒;文理皆通,人情練達的好學生。她家里都是好的人,正面的人,對社會有貢獻的人,了不起的人,成功的人。至少他們自己是這樣覺得并自豪的。父母都在生意場上頗有名望,是房產業和餐飲業的頭號人物。他們忙于經營忙于成功,忙于受人尊重和仰慕。他們賺錢,取之有道;他們捐錢,用之有效——出盡風頭。他們熱心教育,投身公益,關心國家大事,留心天災人禍......他們吃穿住行言語行為樣樣仔細講究,奢侈簡約皆張弛有度,自傲自謙不卑不亢。大半生做人,十分認真,表示名利錢財是有的,但并不低俗,并不忘本,是個好人,成功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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