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麗塔往事

　　第三節

　　買醉的夜晚，一切都那么輕飄飄，意蒙蒙的。

　　這一天已過午夜，在簡迷離的人影酒氣中，于蕭又出現了。

　　麗塔后臺換了條裙的趟兒，經過暗長的過廊，正撞見一對有情人嬉笑調情，本來推著挽著摟著連著的兩個人，男人忽然將女人壓在墻上，作勢吻她。女人則熟練也得意的偏了偏頭，半瞇了眼，笑盈盈的，雙手環抱住男人的腰，從而跨部緊貼。一切姿態都過于殷勤和嫻熟。情勢已定，熱吻是必然了，毫無懸念。這種場合里這樣的纏綿，麗塔司空見慣。然而，那男人終于沒有吻下去，反而撲哧一笑，放開女人，轉身一路笑一路倜儻的腳步走開了——于蕭，果然是個瘋子！麗塔更認定這想法。

　　那女人先是一震一怔一愣，然后憤恨切齒，嘲諷一笑，笑于蕭，笑自己，也笑麗塔……她向麗塔投來一個欣然的目光，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又拋了句：“他這回算是栽在你身上了。不過，他玩了這幾年也夠本了……有兩下子啊！再接再厲！”

　　麗塔并不完全理解其意，轉而似乎又有些頭緒，不過是情場浪子背負一些風流情債，終于有些意思有些理由打算收了心了，卻還舍不得承認……甚至有點自我嘲笑……難以面對。無法適應。

　　不過麗塔可以肯定，于蕭，真是對她動了真心了。如果他還有心。

　　那天以后，麗塔感冒勾犯了哮喘舊疾，一病半月不見好轉。修養在家，也再沒機會見到于蕭了。然而卻不住想他，翻來覆去，顛來倒去，醉來醒去，夢來夢去……

　　病態稍有好轉，她又嗜酒放曠了幾天，喝得心力交瘁。一天兩夜陷在床上爬不起來，活不下去。

　　待到酒態好轉，她已經困餓到無所謂的程度。洗了澡換了一件黑綢白蕾絲吊帶睡裙，再披一件絲綢外搭在鏡前端看容顏收拾心情。長發柔滑垂墜，同衣服擦出靜電，絲絲翻飛，仿佛風吹過鳶尾盛放的花田，花枝層層輕擺，搖曳生姿，清香悅人。麗塔雖神虛但氣爽，雖虧氣色，但盈姿色。麗塔，依然美的。也快虛脫的。

　　她正打算去煮碗面的時檔，門鈴驟起……

　　開門而見，于蕭，提了三四大袋食物飲料，無言佇立。麗塔這次也收住了冷言冷語，索性所有言語都一并收了。她一貫的眼神游離，沒有焦點沒有匯聚之處，在于蕭身上也只是片刻停留，一帶而過，眼睛慢眨了一下，黑白眼仁一轉，眼光又飄向別處。意思是說，要進就進來，沒事趕緊走，沒心情沒精力應酬你。

　　于蕭自明其意卻不以為意，沉著臉愣了一陣，自動進來了。麗塔翻眼瞅了瞅，沒搭理，轉身便走，一路咳嗽的吸涕噙淚，回到廚房里，繼續煮她那一碗面。

　　窄小遮光的廚房間里，麗塔微微顫抖著因宿醉虧虛又乘病質弱的身體，一雙手連筷子也攥不牢。下面入鍋的時候，她握著龍須面袋子，一彭一彭的往里面倒，冷青的手顛顛抖抖的影子，細干的面條斷斷碎碎的渣滓，落了一爐臺。仿佛給不安分的孩子洗頭，孩子搖頭晃腦左顧右盼，時不時還轉過頭跟你講些俏皮話，就是不肯好好過水……

　　辦不好，什么也辦不好！一雙手都不聽使喚了嗎？早晚要喝死了！酒喝毀掉了人，這種事常有，她母親就是一例。然而，醉死了又如何？酒還是酒，天長地久的，且愈久愈醇；只有人越來越沒了人樣，剩一副無血色的紫青的臉面一個顫抖羸弱的身體。灰滔的眼睛里滿是血絲，嘴唇總是干澀的，起得多晚，都睡不醒，養得再好，也沒精神。人最不長久。還好，自己還不至于那般地步……不過，沒關系，興許過兩年，就輪到她了……再喝下去的話。

　　就這么不聽使喚？

　　除了這個身體，還有這個心。身體是酒精的奴隸了。然而一顆心呢？如今要變成愛情的俘虜了嗎？愛情可是比酒精還要麻痹人的，比酒精更會騙人，興許還更短暫更不切實際，更傷身害體。

　　她真的要嗎？她怕。她不敢。然而人往往知道怕知道不敢的事，都是已經確定了自己的動心和向往的了。先有想要，才會談到敢不敢要。

　　她愛他。她不敢承認。

　　愛還未開始，麗塔已經為自己療分手的傷了。她確信一切的無常和短暫。她知道愛情無非如此，就像這鍋里煮著的面條，水深火熱里抵死纏綿，轟烈浪漫的愛情故事不過如是。然而時間久了呢，不過越煮越軟，越軟越粘，越黏越沒口感，越沒意思越不得下眼。更別說吃了，黏糊稠膩，看都不愿多看一眼……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一點胃口也沒有了。麗塔關了煤氣。

　　她扶著煤氣臺，靜靜發著虛汗。偶爾有一絲風過去，她身上便點點緊繃的涼意，像一個個過期失效的吻。

　　“麗塔，也許我錯了，也許我瘋了，也許我著了魔了。但是，我不能逃避……無論我捧著誰的臉，我只看到你。可是并不是，她們不是你！我要真的你！我現在甚至不能假裝愛了！我只能真的愛。可是真的東西，都不完美。總讓人痛苦！麗塔，我很痛苦！我真的去愛了，愛一個不吃醋的女人，愛一個拒我千里之外的女人……我竟然真的愛你了。”——這太恐怖了，一個演技完美的偶像情人，喪失了演繹能力，那些假裝的愛，他不能夠了。令他自保，令他免于寂寞，令他保住好情人的浪子風范，令他被愛得非常愉快的，假裝的愛。——他喪失了！這近乎是生存技能一般的東西，他喪失了！

　　于蕭立在門口看了她許久許久，自說自話的講了這許多。此刻霍然過來從背后把麗塔緊緊抱住，不留余地的擁著她，狠狠地吻她。這樣的熱烈而癡狂。

　　麗塔覺得自己被一拖千百米遠，頭暈目眩的，她還從來未被誰的吻迫至這樣驚心動魄，身不由己。

　　她也不是不掙扎，只是掙扎不過。她也勢要打他，然而耳光過去，只胡亂拍在他的勃頸、肩頭，且并無力道。于蕭并不阻止她的抵抗，她越是頑抗他越渴望她。他只要這樣摟住她，吻她，深刻熾烈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愛她。他也知道她愛他，也并非不渴望他。也是真的。是真的。

　　月亮已經落了，淡默的月光早把他們浸透融合了。

　　在于蕭起伏的身體之下，麗塔感到一股股欣適的暖流和放肆的激蕩在自己的身體里流竄、蔓延，終于從她眼睛里淌出來，摒也摒不住，是淚滴，也像低吟喘息一樣的細細娓娓地流出。索性放任吧，去吧，一起去吧，去最愛的瞬間。

　　給他吧，信他吧，愛他吧，就博一次。贏了，最好不過細水長流廝守終生；輸了，最壞不過逐浪浮萍抱憾終身……

　　兩個人從來都是太好的愛匠，情人成群愛人無數。然而卻才剛剛懂了愛，有了愛，信了愛，面對了愛獲得了愛。

　　他們在熟睡中緊緊依偎。

　　麗塔柔軟的身體蜷縮著融化在于蕭的懷里，她枕著他的手臂，一只手握著他的肩，安心的睡著，那樣的祥和溫馨，柔和著頻率的鼻息靜靜呼吸在他耳邊，偶爾她蹙眉輕嘆身體輕微顫動，于蕭就想著她是陷入了怎樣的夢境，總會有他吧？他在黑暗里感受著她，忍不住將她再近再緊一些的擁抱著，在她的睡臉上一吻再吻，像孩子面對貪愛的食物，舍不得又忍不住。珍寶著她。他把臉埋進她的長發，像探入了清溪的水流去洗臉，迷蒙的迷蒙，清醒的清醒，臉是臉，水是水，硬的硬，柔的柔……鶯梭織柳，帶云尤雨。情意難平，一往而深。只得再愛一次，值得再愛一次……再愛一次。

　　浪潮席卷而來，又繾綣而去。

　　再一次平和下來的時候，他捧著她汗涔的泛紅的臉，輕輕吻她在額頭，然后一樓入懷，擁著她哄她睡了。輕輕說著：“麗塔，我要好好愛你。對你好，照顧你保護你……有我在。我愛你。我只愛你。我的麗塔，你是我的。”

　　這一整夜，于蕭都沒有睡熟，他不敢動彈麗塔枕著的自己的手臂，酸了麻了也保持原樣，唯恐吵醒了她，連為她蓋好被子也是小心翼翼的輕柔。待到真正睡意深沉，他又陷入許多參差的亂夢，多數也都是關于麗塔。他的麗塔，麗塔的一切。

　　麗塔告訴自己，這一晚不過是個夢，就當做是夢吧。那些朦朧而興奮中的纏綿，越想越像夢。夢回總是虛……

　　可是他們實實在在的在一起了。真的開始了戀愛。

　　然而在真真正正的愛中，他們似乎還都只是新手。

　　從前那些都不作數的。那算什么戀愛。不過是敷衍應酬調教玩味罷了。其實麗塔的**經驗也一樣，并沒有別人以為的那樣豐富。床上的好口碑，是憑著想象力就可以傳出來的。規則是這樣的——絕大部分垂涎麗塔的男人，求之不得，難博香澤，心有不甘，臉面不安，只得胡亂吹噓，越是生理上得不到滿足，越是心理上要占足便宜，嘴上過癮，說得天花爛墜假亦亂真，方才找回平衡。身心滿足。實際上，于蕭不過是她第二個親密的愛人。且與于蕭的能力和造詣比起來，那第一個是根本不算什么的，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

　　麗塔自從和于蕭戀愛起來以后，性情上似乎也發生了很顯著的改變，雖不至于春風滿面，但也到了笑意連綿的程度了。于蕭呢，也忽然就成熟沉穩了起來，拈花惹草的事情再不與他搭邊。在旁人看來，兩個人是一起修身養性起來。其實呢，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倆是真的覓得了最佳愛侶。終日作伴，夜里纏綿，累了可依靠，寂寞可擁抱……是方方面面都合襯得天衣無縫的夢寐以求的歸宿。因而，她們的愛是出人意料的持續而穩固。吵吵鬧鬧分分合合都免掉，只是越來越互相懂得互相依賴互相珍愛。真的會有理想化的愛情嗎？會吧，或許每個愛情都有理想化的一段，但必然是有期限的。麗塔只期望那最終日晚些到來。晚些，再晚些。在愛里，再深再久的停留一下吧。真的有天長地久的話，那該多么好啊。確實有很多個瞬間，于蕭給的愛和依靠，讓她感到了天長地久的存在，永遠都在永遠都愛的可信可行。

　　春節期間，于蕭甚至還陪麗塔回了趟沈陽探望母親。

　　也真是不巧，趕上她母親的無禮和狂躁借酒發作。麗塔是明知過年過節，母親總不免一通吵鬧，擾得所有人不得安寧，卻也無可奈何，只得硬著頭皮撞大運。麗塔他們到家的一天是年初二。一進門，就是大片酒氣襲來。母親跌撞罵咧著一路從臥室沖出來，看見麗塔，便雙眼充血，怒火中燒，額角青筋也飽脹起來，面部的血絲一時間齊刷刷的綻開，憤恨因而竭盡全力的朝麗塔身上撲了上來。麗塔并非來不及躲閃，是根本沒有想到躲閃。習慣成自然。在她的記憶里已經有了定式，有一種早打完早解脫的理念存在著。在她與母親共同生活的十幾年里，那似乎都已成為信念，支撐著，她才得以熬過那么多屈與痛的歲月。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她忘了，現在她不是一個人面對了。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于蕭就已經把她擋到身后護好。而他自己則任憑麗塔那醉酒狂躁的母親砸來胡亂卻出乎意料有力道的耳光和捶打。于蕭只是受著。并不制止。他隨她打。他要保護麗塔不受傷害，同時也不能傷害麗塔的母親。什么道理他都懂。為了麗塔，他能夠做到的似乎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多。

　　母親跳著腳揮高了手去抓撓于蕭的臉頰脖頸，偶爾還是因為他的身高，令她扇打不著。如此一來她更加惱火，她受不了任何的不隨心意。因而更加得寸進尺起來，手頭摸得到什么就用什么打。于蕭仍舊不躲不閃。他并不是傻，只是他清楚這種情況下根本沒有更合適的方式能兼顧兩邊，不負情不辜義。

　　然而麗塔看在眼里，早已經受不了了。眼睜睜看著于蕭被母親打罵折磨，簡直比自己挨打還要難受千百倍。更何況，他又是為了護著自己而受這樣平白無故的罪。麗塔感到最難熬的痛。她痛哭著盡了全力要掙脫出于蕭攔抱著她的手臂，于蕭只得更用力的握住她的手，擋住她，最后索性轉過身來，雙臂把她緊緊抱入懷中。用自己的身體完全的把她罩住包含住。她母親見狀是更加憤恨了。直生出一顆非打死他們不可的心了。怎么下狠手的去打去傷也都解不了氣似的。

　　“你個賤人啊！你還敢躲！我打死你啊！你還敢讓野男人跟你一起來欺負老娘！你是恨我不死啊你！我今天就殺了你！”母親咬牙切齒叫喊著，言語的間隙中仿佛可以聽到牙齒盡力磨合的咯吱聲，那力氣似乎可以嚼碎骨頭的。

　　里屋的繼父早就聽見動靜，挨到了現在感到大勢已去風浪將息，才終于礙于面子不得不斗了膽闖出來，表示并非袖手旁觀。此時客廳里已經一團糟，水杯碎了，酒也灑了，桌椅癱倒一地，麗塔的母親發狂累得煞白了臉，手也打得酸痛了，拳打腳踢中開始顯露出怠慢的趨勢。繼父只是動動嘴，只當她是個好人常人似地與她講理，對她不慌不忙不痛不癢的勸解。

　　兩個孩子已經被打走了老遠，母親仍舊不依不饒的堵著窗口高聲叫喊著：“你個下賤貨！離不了男人的賤貨！我可不指望你養我老！可你也別急著來氣我死啊！也不知道你他媽哪里找來的野男人！真不要臉啊！也不問我認不認你這個人就又領了個回來！勾搭男人算什么本事啊！一年多了啊，你不回家也就算了。怎么不見你一分錢啊！根本不管你媽的死活！現在倒裝起孝順閨女了！我呸！裝給誰看啊！是要在你男人面前給自己臉上貼金啊！賤貨！滾！死吧！去死吧！死也死遠點！死吧！”她破口大罵，斗志昂揚，嚷罵聲足以響徹幾條街不打折，卻顛來倒去只有那么幾句話。毫無新意。親戚朋友鄰里鄰居都好默背下來了。

　　母親還哭著，細細看她，也真是有著麗塔的輪廓的。她也天生一張端正的瓜子面，杏核大眼，細高鼻。輕薄小嘴，尖下巴。此刻看來，方才見到她眉心眼角額頭的皺紋脈絡，像鋪張開來的破了些洞的不完整的網。時有時無，時虛時實。似乎也是活的，有命有靈的，隨著她的哭調有節奏的賣弄著。也能窺到幾分她年輕時的風情的……當她聽到鄰里都試探著湊出來看熱鬧，忽然就住了聲，不哭了，她很有些心滿意足的病態的快感。她大喘著氣，休歇片刻，又抽噠噠的哭起來，非要把余興也盡掉的意思。

　　于蕭拖著麗塔走出了樓道大門，忽然就撒開了手，自顧自疾步地往前走。不言不語，不管不顧。麗塔感覺得到他的憤怒。她不敢說什么，也不曉得能說什么。只有跟著他。她做好了隨他埋怨責罵的準備，她也想到了也許他會離開她的可能。

　　于蕭只是越走越快。麗塔跟在后面，幾乎都要跑了起來，她終于熬不住了，氣喘吁吁地喚著他的名字，叫他等一等。他還是全然沒有理會。在昏黃而慘烈的路燈光下，于蕭的影子被拉的極長，扭曲了的，蜿蜿蜒蜒斜劃在凌晨無人的小街小路，使人想到白駒過隙、時光荏苒。過去十幾年的壓抑似乎一下子都反撲回來。麗塔開始恍惚的感到絕望。心里十分慘淡，她想著，于蕭，大概不會要她了。他一定是怨恨她了，他應該怪她沒有預先坦白她自己有這樣一個酗酒成疾的母親，自己成長在這樣一個畸形的重組家庭……他會覺得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的麗塔一定是性格有缺陷心里有陰影的，不健康的女孩吧？……他會開始，或者已經開始嫌棄她了吧？……他想逃得遠遠的了吧？

　　他是在逃嗎？

　　想到這里，麗塔心里的舊傷口忽然就撕裂開來，皮開肉綻，叫她痛得發慌。她再也抑制不住近崩潰的情緒，淚水靜靜的淌了滿面。她不再跟著于蕭。她轉過身，往回走去。

　　幾乎是同時，于蕭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毫不猶豫的沖到麗塔身邊，從背后緊緊將她擁住。麗塔一驚一喜，已經感動的泣不成聲，她在他懷里轉身，他們面對面的擁抱在一起。她終于看到了他的滿臉淚水——原來他一直在哭。他確實在恨。卻是恨的他自己。

　　“于蕭，對不起，我媽……我……她……”

　　“麗塔，如果我能早認識你就好了。”于蕭哭得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語氣卻異常堅定，是有義氣也有深情的。“我可以早早的就保護你。不讓你受那么多苦。對不起。麗塔。對不起。”

　　麗塔一句話也說不出，眼淚直掉下來。言語究竟沒有用，真正的體諒是什么都不必說就可以懂得的。久久的擁抱就是依靠，是歸宿。此時的麗塔的世界，是有愛才有一切的。

　　“麗塔，以后都會有我在。你有我，我保護你。我會對你好。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你了。麗塔，我愛你。”

　　于蕭的愛，為她撐起了一個世界。

　　晨起擠好的牙膏，睡前溫熱的牛奶。靜時安心的陪伴，歡時打鬧的玩伴。時時的溫暖懷抱，滿滿安全感的依靠，他早已是她故事里的唯一主角。

　　于蕭參加選秀節目，也無愧為核心人物。雖一路跌宕，卻最終浩蕩進入了全國決賽。他須遵守規則，入住主辦方要求的24小時真人秀集體寓所。臨走的那天早晨，他輕輕吻別還在睡夢中的麗塔。麗塔惘惘的，一時還沒有清醒過來，只覺得他的嘴唇很冰很冷，帶著牙膏的清涼氣味，此刻覺來難免凄然。她孩子一樣的雙臂環著他的脖頸，耍賴著不要他走，放聲哭了起來。他把臉緊貼著麗塔流淌淚水的濕紅的臉，再次吻她，兜著她的背將她擁抱著，一只手在她身后輕輕拍撫著安慰著，柔聲說著：“我在，我在……”

　　“你乖乖的，照顧好自己。我很快就回來了。好嗎，乖乖的，我的寶貝。”

　　“能不能不走……”麗塔迷迷糊糊哽咽著。

　　“你乖，就快成功了。只要我取得名次，我們樂隊就能簽愛回唱片了，兄弟們的希望全在我身上，我只能成功。乖，麗塔，等著我……相信我。”

　　麗塔半夢半醒中隱約是聽到了樂隊、兄弟、成功之類的言詞，她心里感到一抹溫情的疼惜，她了解他們民間藝人求生的圈子與現狀，她知道所有的難和苦，她更清楚她自己的男人，男人和樂隊一路以來再艱辛也堅信音樂堅定追夢的故事。當初四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為了愛音樂，為了一個夢，為了那句“要所有人都聽到我們的歌！”的少年癡言而毅然走到了一起組成了樂隊。租了房子排練，四處為演出奔波，從地下搖滾樂隊一步步走到岸上，漸漸在上海圈子里有了名氣……終于，眼看著有出頭之日了……

　　想到這，麗塔情不自禁又賴著將他抱住，乖覺地柔聲道：“老公，我會好好的，我會好好的……”麗塔就這樣呼喚著他被他哄著漸漸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麗塔并不去關注賽事，從一開始就刻意避忌著。

　　雖然比賽的進程被各大媒體爭相報道，街知巷聞。電視、網絡賽事直播，收視狂飆。廣場銀幕，地鐵燈箱，也盡是人氣選手們的勵志廣告和大幅宣傳海報。然而，我們麗塔就是有這個本事，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她決定了不知道的事情，便是知也不知。是也不是。有也沒有的。她是慣不喜歡被外界打擾的。

　　他不在身邊的日子，她有她自己的方式來打理思念。她開始反復唱他曾經唱過的歌。學習著他的唱腔，念想著他的神態，揣摩著他的心思。唱他唱的歌，感受他的一切。此外，麗塔甚至還摸索著打起他的架子鼓來。卿卿狂狂的節湊，震得人心也亂顫，她就是喜歡這外界激發的心神不寧的感受，以此淡化她本心滋生出的真真切切的想念的不安。

　　偶爾，她在夜里被亂夢驚醒，聽著外面風吹樹葉的沙啦啦的聲音，她又恍惚以為下雨了。她下了床，走到窗邊，伸手出去試探，下雨了么？嗯。并沒有。一滴都沒有。只有夜風繾綣而來的夾竹桃香。她拿起倚在床頭的紫灰色吉他，坐在陽臺上，輕輕彈，輕輕唱。Areyoulonesometonight的曲調歌聲就飄飄柔柔地蕩漾開來了，直到淹沒在無盡的夜里。

　　窗外有灰黑的天的影子，淺淺包裹住月影。玉蘭花團淡漠的見不著輪廓，只看見路燈的光搖曳著梧桐樹的睡姿。寂靜的夜里，一汪一汪的光影悄悄地綻開。是夜，是月，是街燈，是樹影。麗塔只是輕聲彈著Areyoulonesometonight的淡淡旋律。

　　“……Thencamebacktoyouseemedtochange,youactedstrange

　　第二幕，似乎是變了，你變得不再像你。

　　AndwhyI'veneverknow

　　而我至今不知其因。

　　Honeyyo.ulied,whenyousaidyoulovedme

　　親愛的，你說謊了，你說你愛我。

　　AndIhadnocausetodoubtyou

　　我深信不疑。

　　ButI'drathergoonhearingyourlies

　　我寧愿聽信這謊言

　　Thantogoonlivingwithoutyou

　　也不愿失去你……..

　　”

　　麗塔仿佛是無常世界里，唯一固守著的唯一。她依然如故。在簡迷離，在那半圓的小舞臺，在橙紅的光輝里，撩開長發，伴著夜色，借著心事，唱這首歌，念著所愛……

　　愛情，無疑是人類最執迷求索也最難于開解的課題之一。然而這愛情故事又是以上海為背景的，除了上海便是愛情，除去愛情只有上海。這上海又是女兒心女兒情的難以捉摸。他們之間這一場愛情就更是迷中之謎的味道。上海的天地是不通透的灰蒙蒙的天地，是有打障眼的意思的；上海的陽光雨霧是絲啦啦的細密密的陽光雨霧，是有扮神秘的情調的；上海的花草樹木是見土就生見風就長的花草樹木，是有傳流言的象征的；上海的言語是軟糯媚好吳儂酥酥的言語，也是咬耳朵的情意的。上海本身就是個謎城。也是迷城。這里的愛情，更是謎中之迷。叫人心困神疑。她滿眼迷茫滿心凄惶，她不知道以后的路究竟是以進為退，還是以退為進的。她同于蕭之間仿佛近一天就遠一天似的，前路未知。是這一秒不曉得下一秒的，是過了今天不巴望明天的……愛情的虛像令人迷惘，而愛情的真相，興許更加令人神傷。

　　也許，世上本沒有真相吧。也許這世上千千萬萬深陷情愛里的男男女女都是一樣的惘然無知吧。麗塔也不例外，只是她自己不肯承認。不知何時，她已變得沒有了銳氣。她有些迷茫茫的，惶惶然也怯怯懦懦的，小心翼翼地尋思著未來。她自己一個人本是沒有什么未來可言的。但有了于蕭，兩個人，總該有以后的吧？她不能不去想。

　　其實在未來，麗塔本也有“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的美好愿望、浪漫幻想。然而有件真而實的事近在眼前，打斷了預想——于簫成名了。似乎就是一夜之間的事，他成了炙手可熱的偶像藝人。

　　麗塔覺得今天晚上的月亮似乎格外亮，照著自己的心出奇的通明。然而夜雨連綿的晚上，迷蒙蒙的天，是沒有月亮也沒有星的。連串的雨水把外面的世界扯成一條一條的，在簌簌的風里身不由己的顫動，瑟瑟發抖……麗塔的神經也在瑟瑟發抖……黑寂寂的臥室，窗外漏進來的濕漉漉的青葉子味，空氣里雨中泥土和酒精發酵了的氣息，黏潮的床單，背對而睡的愛人……麗塔覺得自己的整個人是暴露淋漓在雨里，背對著這世上所有的可親可信，可得可愛，可溫暖可依賴……她多想再次靠近……她想要再依偎著他……她輕輕地貼近他，伸出手去摸索他的手，想著把他的手牽到自己肩上。終于尋到他的手，然而觸及的一瞬，他卻立即抽離開了，躲開了。麗塔心頭一悸，一時不及反應，只在空氣中一揮，抓了個空。什么也沒有了。

　　“我去陽臺抽煙。你先睡吧。”他說著，已經起身下床，往客廳里去了。

　　麗塔潸然淚下。

　　外面的雨仍是噼啪落個沒完，在空蕩的夜里潑撒不停。麗塔又想起了那少時落默和兒時寂寞。母親最初的冷漠和疏遠，后來的刁難和暴戾，她如今想來愈加心酸委屈。麗塔覺得她過去的日子是一張網，而她是兜在里面的魚，拼了命掙扎也無濟于事，是怎么也逃不出的。

　　她覺得她又聽到了Areyoulonesometonight那黯然的旋律。是于蕭在陽臺上彈出這一曲。在萬家燈火滿目霓虹的夜里，撩撥出這首蒼涼的歌。這歌的皮肉是寂寞，骨髓是寂寞，靈魂也是寂寞。是無路可退，更是無路可走。是回不去，也走不出的心意。是無可奈何，更是無能為力。麗塔卻極力地聽到這曲調中輾轉的請愿。這請愿給了她一些柔軟的婉轉著的希望。這希望是自我安慰也是自我催眠的。是勸說自己不可杞人憂天胡思亂想，是要走一步算一步，過一天算一天的。是在預感到波折和疏離后，還懷著絕處逢生的心情的。

　　知真相而自欺，貪一點愛在美夢里。

　　然而有些事，始終是避無可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