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蒸汽不斷從管道接縫中噴出的聲音實在讓我熟悉，即使那聲音如此聒噪，對于已經習慣的我來說反而是安靜的。人在身處過度嘈雜和過度安靜的地方都很容易入睡。我這一覺睡得有點久了，過了多長時間？幾小時？幾分鐘？或者幾個月？我沒法肯定，但是在我醒來時整個房間空無一人。
在玻璃罩自動打開后，其他容納睡眠者的冰床里空無一人。看來沒有提前設定時間限制使我錯過了什么，我這個人最討厭被喚醒，我喜歡自然醒的舒適。不過我真的睡得太久了。
二
人們應該都離開了吧，也許發現了新的地下熱泉。蒸汽的威力在減弱，這座基地的能源支持不了多久了。管道里還在發出泄氣的聲音，我已經走到門邊，把手放在指紋識別器上，門在滴答作響后開了。我走出厚重的金屬門，進入燈光昏暗的甬道里。
確實需要尋找新的熱源了，這樣的程度，我們連返回地面的能力都沒有。
身上的隔熱服并沒有什么好效果，我還是感到了陣陣可怕的涼意，在這地下數公里的人類巢穴中，我還是感到了地面用溫度傳達的強烈惡意。
往前走。
昏暗，還是昏暗。影影綽綽的感覺比完全黑暗還要讓人害怕。何況只有我一個人。
突然，我不敢邁步了。我的心開始涼了。我把手摸向腰間，那里沒有如愿出現什么，只有一個空空如也的口袋，還有拉鏈，費了我半天力才拉開，拉開后也只有失望。
那聲音不像人發出的。
我無法想象在這樣深的地下除了人類還有什么？
三
那東西窸窸窣窣的叫了什么，然后很快抖動著離開了，它足有五米長。我的大腦在我看見它的一瞬間在拼命檢索著我所見過的一切生命體，希望能和它匹配的上，可惜從腦子傳來的只有空洞的回響。我是一個人，我在緊張時總會這樣提醒自己，我作為一個人就要用人的力量來辦事，人是無所不能的。
我在這種“無所不能”的體會中找到了面對未知的勇氣和自信，用腎上腺素鞭策自己。
我于是獲得了跑的能力，我迅速前行。
……
長長的一個甬道，在大腦的興奮中只是短暫的一瞬，我見到了那扇門。還有新生的鋼鐵氣息。我跑了多久呢？我沒有鐘表，更看不見太陽，我在地下這么深的地方，作為一個人人類來講，我只能依靠胃里折磨我的饑餓來測量我的時間了。
我現在想得最多的不是食物，而是同類，人。哪怕半個人，或甚至一具人類的尸體……我渴求認同，對自身的認同，我受夠了這壓抑的空氣，我需要一個社會。
我活著嗎？
四
人怎么算死呢？呼吸心跳的停止？墳頭新泥的氣息？悲痛的眼淚？
如果這樣看來，我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好，從我醒來那天起一直能活大約三天，當然，如果有幸找到食物的話我還可以活得更久。
我終于趕到天井時，見到了鐘表。
我總算可以了解時間了。
天井或許是我們與地面的最后聯系了，它會帶我們去觸摸那刻骨銘心的沉痛回憶，那是屬于整個人類的最慘烈的回憶。可惜是回憶，若非回憶，或許還能有所轉機。
我想得那么多，是不是不太理智？畢竟大腦會消耗掉我百分之二十的能量。
食物！我的眼睛向我報告了一個喜訊。
或許是先前那些人們留下的。他們吃得很快，面包屑到處都是，我不知道我能否利用地下培養室里的小麥做出一些。我貪婪地把殘羹冷炙一掃而空，剩下的只有無法消滅的油漬。我飽了，我只能這么說，簡直沒有比現在更飽脹的時候，我能清晰的感覺到食物在枯腸中挪動的暢快。
五
人們都去哪里了呢？
這是不是一場意識投影的實驗？我們那些科學家們在哪？對我做了什么？
我在天井中站了一會兒，上面一片黑暗。我知道有人用電梯上去了。
我想就在附近等。
多少年來，幾批逃進這里的人挖出了復雜交錯的地下迷宮，他們美其名曰：“地下都會”。這都會如今也散場了，我呆了一整天，沒有一個人。
沒有一個人……
六
啊！
我醒來時，頭上的燈光已經開始閃動。蒸汽帶來的電力在噼噼啪啪地說：“嘿，伙計，我快完蛋了。”
我也快完蛋了。我說。
那個驚動我的東西開始調動我的饞蟲。它如果具有攻擊性，早就趁我熟睡時將我吸干了。
它只是個素食主義者，我想。
桌子，鐵鏟，以及鋒利的酒瓶底。我擁有人類最原始的殺戮工具了。饑餓，在侵蝕我的理智。
我要打獵，像無數年前我的祖先們做得那樣。
我覺得鐵鏟最為直接有效，于是沒有理會另外兩樣，抓起鐵鏟準備開始游戲。
這是人類的生存游戲，殘酷而優雅。
不知道，它是什么，怎么來得，有沒有毒，在饑餓的本性下，那已經不重要了。填報肚子，然后任憑生死吧！
我寧愿死得舒服。
七
本能指引我前進。
我是一個地下生物，我已經不是廣泛意義上的人類了。我手握鐵鏟，躡手躡腳地走著，我是一個掠食者。我得吃肉才能活。
那東西走得不快，從容極了。絲毫沒有察覺危險。我心跳微微加速，沒錯，要對付這樣一個龐然大物——五米長的東西！
咔擦！
血肉翻涌。鋒利的鐵鏟邊緣割破了那玩意兒的軀體，它有著和我一樣的殷紅血液，這讓我很興奮。
比想象中容易的多，它的遲鈍看來不是偽裝，我輕易地用工具使它解體。爐子還能用，我可以吃到熟食，但是我沒有，我直接抓起一塊碎肉填進嘴里。那咀嚼的感覺真好，我從來沒有生嚼過肉。
這肉，算是什么嘛！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我突然注意起那些肋骨排列的順序，就像在哪里見過。那些排列在這玩意兒軀體兩側的肢體，看起來就像昨天……
我管這么多！
吃吧，像剛才想得一樣，填飽肚子！
八
我發現我在欺騙自己。
“這是什么！”我說著把正在啃食的一截丟掉。
我驚恐地看了看地上那一截，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我不敢相信，我害怕去相信。我要是不吃這東西，就會餓著死！我在心里告誡自己。
我同時又回想了一下自己不知多少日子前腦海里冒出的話。“這數公里深得地下，只有人類才能來到！”
只有人類才能來到嗎？果然說得很有道理……
九
我終于明白了死亡的真諦。
它不在人們的回憶里出現，它只出現在遺忘中。
十
那些肋骨是在醫院的墻上出現過的。
那些四肢就是我的四肢。
那些昏暗的道路，就是我最后的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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