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被困在這里

　　一個寒冷的十二月的傍晚，一個郵遞員正用力地敲打著一棟大建筑物的門。

　　 “信啊——信啊——”只聽得郵遞員單薄細弱的聲音在街道中回蕩。

　　 這戶人家沒有門牌號，甚至連信箱都沒有，甚至幾乎沒有什么窗戶，白色的墻壁也都早已被熏黑，能看見的也只有一扇被銹跡處處侵蝕的大鐵門，鐵門背后什么聲音都沒有。

　　 （這樣的房子里面真的會有人住嗎？）

　　 郵遞員阿良在心中暗自嘀咕，可是，信封上果真就寫著“西街十三號菊屋酒庫收”，而眼前這棟建筑物，分毫不差的就是菊屋酒庫啊！

　　 郵遞員繼續(xù)使勁的敲打著門，“菊屋先生！有你的信啊！”，他一邊敲打還一邊把耳朵貼在大鐵門上聽著里面的聲響。漸漸地里面?zhèn)鱽砹斯具斯具藮|西翻倒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強烈，接踵而來的是鑰匙插入扭轉(zhuǎn)的咔嚓咔嚓的聲音，阿良忙跳回門口，低頭拍打自己的制服，手中緊緊攥著菊屋主人的信。

　　 門被慢慢的打開了，發(fā)出難聽的金屬摩擦的聲音，上面甚至有些鐵銹破碎掉落下來，站在門里的是一位年紀很大的老奶奶，穿著深藍底白色碎花條紋的布衣服。這個老奶奶的年紀很大，大概有七十多歲了吧，說不準也有八十歲，九十歲，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細縫，背駝的厲害，兩只手在衣服的前襟蹭了蹭：“我就是菊屋的看門人了。”“哦，這所酒庫里竟然還有人啊！”“是啊，這所酒庫是從七十年代遺留下來的酒庫，是這個小鎮(zhèn)上唯一的一所酒庫啦！”“哦，這樣啊，這里有你的一封信，請您簽收一下吧！”老奶奶接過了信件，瞇著眼睛使勁看，都快湊到了紙面上去了。“哎喲哎呦，這個是我的兒子寫給我的信啊！我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有看見他過了。自從他去參軍后，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了。”老奶奶的瞇縫眼放出了亮亮的光芒，“您快點進來坐坐吧！您帶來的這個可是大好的消息噢！”老奶奶熱情地邀請阿良進屋。老奶奶佝僂著背，小小的身子在前面帶著路，阿良跟在了后面。

　　 酒庫里面是個又暗又黑的洞穴，像是常年沒有光和風進入過的地方，這里真的可以住人嗎？阿良在心中想著，這里莫非是什么妖怪和魔鬼居住的地方？阿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跟在老奶奶后面。可是看著老奶奶，臉上的皺紋堆積在一起，一直是笑瞇瞇的，雪白的頭發(fā)梳成一個小發(fā)髻在腦后，是哪里都能看見的普通的老奶奶啊，想到這里，阿亮的心里又安定了下來。酒庫的中間是一個小客廳，中間擺放著令人驚奇的大圓桌，周圍還隨意的放著幾把天鵝絨面的大椅子，墻角的火爐邊斜倚著一把熏黑了的煤油爐，和幾把破舊的鐵鏟子，所有的擺設(shè)都好像沐浴在魔法的光輝中。老奶奶高興的坐在了一把椅子上，仔細的讀起了信，阿良有點手足無措的坐在了一邊。老奶奶讀著讀著臉上的皺紋全都舒展了開來，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哎喲哎喲，是我的兒子在另一個城市娶了一個新娘子，邀請我過去一起住呢！這真是怎么樣也想不到的好事情啊！我明天就動身去！郵遞員先生你給我哦帶來了這么好的消息，我就請你喝一些暖和身體的好酒吧！”阿良一聽是這么好的事，就使勁的點頭。老奶奶走到了墻邊，登上了樓梯，輕輕地從柜子中取出了一把酒壺，放在了大圓桌上。這把酒壺是陶制的，大約有20厘米高，“這個就可是菊屋的祖?zhèn)髅谰颇兀∵@個酒可不一般，葡萄酒是用葡萄釀成的，桂花酒是用桂花釀成的，這個酒可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稀奇東西呵！”“那這個酒稀奇在哪里呢？是氣味嗎？”阿良說罷拿起了酒壺想要聞一聞酒的氣味，“哎！這個酒壺怎么是空的呀？老奶奶你在開玩笑嘛？”老奶奶像個少女那樣咯咯咯的笑了起來“這就是這個酒的稀奇之處啊！”阿良越發(fā)的困惑的看著老奶奶。老奶奶笑著從圍裙中掏出了一塊藍邊的小手帕，平鋪在了酒壺的旁邊。

　　 老奶奶開始唱起了歌謠，

　　 “菊屋的小人啊，菊屋的小人啊......”

　　 這個歌謠給人一種奇異的感覺，特別的有節(jié)奏感，和心跳輕輕地應(yīng)和著，怎么說好呢？也許有點像南島的鼓點聲吧！

　　 “出來吧，出來吧！菊屋的小人啊！”

　　 隨著歌謠的結(jié)束，從酒壺的壺嘴處甩出了一把細細的繩梯，阿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酒壺剛剛明明還是空蕩蕩的啊！接著從繩梯上慢慢爬下了兩個小人，帶著麥秸編成的小小草帽，穿著便于勞動的牛仔服，腳上套著長長的橡膠靴子的小小人，手上還套著小小的白色棉布手套，每一件東西都細巧的不得了。阿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簡直像做夢一樣，吃驚的看著，嘴也癡癡呆呆的張大著。

　　 老奶奶這時在旁邊得意的笑著“這就是造菊酒的小人啊！”

　　 接著又從壺嘴中蹦出了三個小小人女孩。他們走到了手帕上面，像是非常吃驚的大大吸了一口氣，伸出手互相招呼著對方，看樣子這五個小人是爸爸媽媽和孩子們。他們從腰上的口袋中掏出了一把把植物的綠苗，走到了藍邊手帕的角落上，開始插起了綠苗，就像農(nóng)民在春天時在田地中插秧一樣。眼看著，就在手帕上插出了一大片的綠色。

　　 老奶奶在邊上低聲的說著“這就是菊花苗啊！”

　　 阿良在一邊看著“真是太神奇了！”還沒等喝上菊花酒呢，阿良心里就快樂的要受不了了。

　　 （這樣快樂的感覺也只有在小時候和伙伴們蹲在沙地里面搭成小小的軌道和車站，玩著火車游戲，旁邊閃過一輛輛火紅火紅的單車時才有吧！）

　　 菊花苗已經(jīng)全都插好了，老奶奶這時躬身朝著手帕大大的吹了一口氣，苗苗們就開始以驚人的速度生長，小小嫩嫩的綠色莖稈像在錄像帶中按下了快進鍵一樣，飛快的抽長，拔高，然后一鼓作氣，鼓出小小的花苞，最終，“噗”的一聲，所有的花朵都齊齊開放，就像在夜晚的城市上空俯視，看見了星星點點五彩繽紛的燈火被突然點亮一樣。老奶奶又吹了一口氣，花田中紅的，紫的，藍的花朵的花瓣不約而同的隨著微風脫落，輕輕地不急不緩的飄落在了手帕上。這時小人們就摘下了頭上戴的麥秸帽子，開始手腳麻利的將花瓣都收集到帽子中。然后颼颼的爬回了酒壺中，雖然是很辛苦的工作，但是小人們都干得快樂無比。不多久，小人們就都回到了酒壺中。

　　 等待了一小會兒，雖然只是一小會兒，阿良卻感到心中難耐的很，就像小時候要回家急著看動畫片老師卻遲遲不下課一樣。老奶奶小心翼翼的拿起了酒壺，輕輕的搖晃了一下，酒壺中發(fā)出了咕咚咕咚的響聲，就可以令人想象出里面盛放的是怎樣的美酒了。

　　 “這些小小人，都是酒的精靈啊！就像做面包需要酵母菌，做酸奶需要乳酸菌，只要有了這些小小人，美酒就這樣可以被造成了！”

　　 老奶奶這時對著長著殘枝敗葉的手帕吹了第三口氣，枯枝就被吹起，慢慢地飛向了空中，消失。桌面上就只剩下來一把酒壺和一塊白手帕。小小人和菊花田就像是做夢一樣，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快點嘗一嘗這稀奇的酒吧！”老奶奶倒了一杯給阿良。

　　 阿良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小口。

　　 嗯，有一絲菊花的香氣。

　　 喝完一杯，閉上眼睛，心中浮現(xiàn)出了一幅圖畫：干燥且溫暖的陽光盡情的潑灑在無垠的田野上，金黃飽滿的麥子堆在田野上，像一座座豐美的小山，田野上生長著一朵朵顏色嬌嫩的小花，隨著風“唰——”的吹過，搖擺了起來。一位穿著白裙子的姑娘站在田野中央，只看得見小小的背影，長長的頭發(fā)伴著白裙和風一起飄蕩。鼻端縈繞著盡是陽光賦予的氣息，入眼的盡是豐碩燦爛的景色。

　　 “咳。”老奶奶的一聲咳嗽把他喚了回來。

　　 “我明天就要去我兒子那里住了，這把酒壺也不方便帶走，就托付給你看管吧！作為報酬你可以讓小人造多少菊花酒都行。”

　　 老奶奶把酒壺和手帕塞給了阿良，急急地把他推出了門口，阿良像在夢中游蕩一般，也不知是因為喝了酒，還是見到了這一奇異的場景，帶著漂浮的腳步，回到了大門口，大門砰的一聲被合上。

　　 阿良面對的依然是那扇老舊破敗的大鐵門。一切都和幾十分鐘一模一樣，只不過手中多了一把酒壺。

　　 回到家后，阿良花了好久的功夫才回過神來，意識到，或許是承認了自己擁有了這么一把酒壺。

　　 之后的日子，便過得簡單而快樂無比，送信，回家，邀朋友喝酒。也許是因為這樣的美酒吧，阿亮的親朋好友漸漸的開始多了起來。

　　 （這真的是能夠給人帶來幸運的酒壺啊！）

　　 阿亮的朋友逐漸開始多了起來，酒也顯得有些不夠喝了。這可怎么辦是好呢？阿良一天窩在沙發(fā)里想著這樣的一個問題。我的好朋友阿南，阿亮甚至想和我買一些菊花酒去，可是手帕就這么大，每次也只能釀出這么一點點的酒來，實在是太少了啊。

　　 一個主意浮現(xiàn)在了他的腦海中：是不是手帕變得大一點，再大一點，就可以釀出多一點，再多一點的菊酒呢？本來還是一個淡淡的念頭，隨著朋友的催促，就像照片泡在顯影液中，一點點變得輪廓清晰。

　　 就這么辦吧！下班后的一天，阿良從百貨商店帶回了一塊白色的大桌布，依舊唱著那神奇的歌謠，呼喚出了小人。

　　 “菊屋的小人啊，菊屋的小人啊......”

　　 “出來吧，出來吧！菊屋的小人啊！”

　　 小人如約而至的出現(xiàn)，開始重復(fù)起了阿良第一次看到的場景，只不過這次小人們累的腰都彎了，才把所有的地方插滿了綠苗。阿良也吹了十幾口氣才把花瓣全部吹落。在小人回到酒壺中之前，阿良出于心中的愧疚，在酒壺邊上放了自己專門替小小人們制作的衣服。有給爸爸的呢子西裝，給媽媽的天鵝絨長裙，給孩子們的氈帽子，還有一共五雙輕巧的，小小的皮鞋。小小人們看到了這些新鮮的禮物。立馬新奇的穿戴在了身上，并且欣喜的向互相展示，最后高高興興的回到了酒壺中，阿良不安的心又重新平靜下來了。

　　 （這樣子就能夠好好補償小小人的辛勞了吧！）

　　 在把酒賣給朋友們之后，阿良捻著手中厚厚的五千元鈔票，心中滿是狂喜和興奮。

　　 （這可要比自己在郵遞局一個月的收入還要多啊！）

　　 阿良心中更加堅定了賣菊花酒的信念。隨著抽屜中的一疊疊鈔票厚了起來，阿良也逐漸變成了一個富有的人。銀行賬戶里的數(shù)字也隨著一瓶瓶的菊花酒賣給別人增長了起來，越來越多，到最后阿良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錢了，因為一瓶菊花酒經(jīng)常以幾萬塊的價格被賣給嗜酒的高官巨賈，大概也有好幾百萬了吧！

　　 阿良決定要好好回報小小人，他買來了一塊木頭，鑿下了像蠶豆大小的一塊木頭，捏在指縫間細細的雕鑿。花費了足足一個月的時間，一把小小的提琴完工了！這把提琴有著栗子色的外表，小小的用鯨魚須做成的四根弦，對了，還有一把小小的琴弓。他把這份隆重的禮物放在了酒壺邊上。再一次唱起了歌謠。

　　 “菊屋的小人啊，菊屋的小人啊......”

　　 “出來吧，出來吧！菊屋的小人啊！”

　　 但是他并沒有放手絹或桌布。小人出來之后有一些疑惑，疑惑的四處張望著。當他們看到那把提琴的時候，他們極度興奮的跳了起來，一邊還在嘴里嚷著什么。但是阿良卻什么都聽不見。（大概是因為他們太小了的緣故吧！）爸爸鄭重地舉起了提琴，像對待珍寶那樣把小提琴

　　架在了肩上，開始拉走了起來，阿良還是什么都聽不見，但是他可以大概猜測出是三步圓舞曲，因為媽媽和孩子們無比快樂的跳起了舞。（看來他們很喜歡音樂啊！）阿良也打從心底里十分的高興。

　　 小小人們跳啊跳啊，最后連爸爸也開始激動地一邊拉著琴一邊跳起了舞，他們跳啊跳啊，忘乎所以，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一樣，阿良也幾近看醉看癡了，仿佛什么都不再重要，只有小小人的舞蹈被無限的放大，再放大，放大到整個的心中，腦中，夢里都只有小小人們癲狂的舞蹈。小小人們癡狂的跳著舞，小小人的發(fā)絲在空中飛揚著，他們的身體像飛快旋轉(zhuǎn)的陀螺，他們蕩漾著，輕快的腳步迷亂著，他們的腳勾啊，點啊，踢啊，他們跳啊跳啊，在紛紛揚揚，錯雜的腳步中狂歡著！他們跳的仿佛沒有明天，沒有將來，只有現(xiàn)在，只有，只有！眼前的現(xiàn)在！在狂歡的甜蜜中，在夢幻的激狂中，最終從桌沿上跳了下去。

　　 阿良，這才，突然，醒！悟！過！來！

　　 從桌子上跳下去，小小人們可是會摔死的呀！

　　 可是并沒有像阿良設(shè)想的那樣。小人們輕輕地踩著歡快的舞步，從桌邊躍下，媽媽的裙擺和頭發(fā)在空中飛舞著，像一只快樂的蝴蝶。

　　 他們慢慢的墜落，他們的影像開始變得稀薄，透明，就像一杯美酒被緩緩的兌上了水一樣，就像從無比甜蜜的美夢中清醒一樣，就像濃郁的巧克力在舌尖上慢慢變得寡淡一樣。

　　 在落地的一瞬間，小小人消失了。

　　 阿良，心中的弦，徹底繃斷了，兩截弦邊緣卷曲著猛然的躍起，擊穿了空氣，發(fā)出輕微的嗡鳴聲，綻放了一瞬間，隨即無力地帶著殘破的身軀頹唐的在空中搖擺著，什么也沒有了。

　　 錐心刺骨的疼痛，難以抵抗的暈眩襲上了阿良的心門。他再也承受不住，暈了過去，后腦勺重重的撞擊在了地面上。

　　 很久后，他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片混沌中，周圍彌漫著異常濃烈的菊花香氣，空氣仿佛也變成了濃稠的菊花酒，周身溫暖，甜蜜，舒暢，每一個毛孔都在暢快的呼吸著，他不解。

　　 這時，他聽見遙遠的蒼穹中傳來合著心跳的鼓點聲，就像是南島的鼓聲，他摒神凝氣，周身的敏銳度百分百集中到聽覺，最終，他聽見了，原來那唱的是：

　　 “菊屋的小人啊，菊屋的小人啊......”

　　 “出來吧，出來吧！菊屋的小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