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隱秘的繩扣

　　 寫作，是一個挺有意思的東西，它的歷史挺長，卻從來不會使人感到厭倦；它的樣式挺簡單，但其中的含義常使人捉摸不透。

　　我為什么寫作呢？首先先談談我自己吧，我覺得兩件事在世上是很重要的，第一是了解更大更廣闊的世界，學習新知，格物致知；第二是與人交際，洞悉更深更復雜的人性。寫作，正好可以幫助我做到這兩件事，世界和人性永遠是文字中交纏著，揮之不去的兩個主題。

　　我想說的是，首先，請想象你站在一片大海邊，海面的陽光像鱗片，悉悉索索的抖動著，簡直像脫離了水面氤氳著的一片片的靈光，有一個漁夫站在海面上的一葉小船里，使勁地灑出去一大張漁網，不多時再費力地拉回來，那張漁網中纏繞著一條條的銀光，鮮活地，快樂地，無知地扭動著。它們完全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么。直到漁夫解開繩扣時，它們才可能會有所了解。它們之后的命運，或許是被送往飯店，或許是被放生，或許是被養在水池中，結局無人可知。但我愿做這個漁夫，可以親手解開一個個粗糙緊繃的繩扣，把它們從世界的一個部分，拉到另外一個部分，從繩扣的束縛，換成命運規劃好的束縛。并且整個的過程可以為我所了解，魚在被撈起的一瞬間，會了解到，自己是一條魚，自己作為一條魚的處境，以及對未來的擔憂和恐懼，但它們至少不再混沌，看到了圍繞自己的所有狀況，盡管接下來的結局可能并不美好，但是它們能夠看見，明白所謂的真實是怎么樣的。我覺得寫作就像這個過程，一個人寫作，他些許的精神和生命就依附在了他的文字上，被別人看到的就是這個人的影子。他的文字可以使漁網被拉起，使海里的魚兒擁有了一切可能，盡管可能殘酷，可能中庸，可能美妙，束縛依然存在，只不過換了個形式，但這些都無妨，只是因為真實。世界和人性的真實是最具有力量的武器。

　　就這樣，蜿蜒曲折的海岸線上，站著無數無數的漁夫，不一樣的臂膀，不一樣的氣力，一次一次拉上來的魚，被送向遠方。

　　在地平線上變成一個小點兒，然后不見。

　　 而其中的關鍵就在于，解開繩扣的那一瞬間，作個奇怪的比喻，有點像創世紀中耶和華觸碰到亞當手指的那一瞬間，在此之前，亞當只是一副健美的**，而被觸碰后，靈光一閃，他從一副**變成了一個人！解開繩扣的一瞬間，就是按下了打開一切可能的啟動鍵，命運的引擎開始發動，隆隆作響。

　　 如果可以給我一個地方專門用于寫作，我希望這個地方是這樣的：走進街邊的一個不起眼的卷簾門里，向里向里再向里，一路上黑乎乎的，只點一兩盞二十瓦的白熾燈，不停地向地下深入，最好像個地窖一樣，走道上隔開的門都是三寸厚的橡木門板，門上裝的都是牛頭鎖，結實，令人安心地關上，在最深處的一間房間里，不點燈，因為在這過程中，視覺的清晰并不是最重要的。房間的角落擺著一張小木凳，一臺織機，我坐在上面，然后僅僅憑借手指的觸覺開始紡織，一根根棉線緊緊地勒著手指，但我并不在乎，就這么坐著工作，時間的流逝與我無關。因為寫作并不僅僅是為人們，為自己解開一個個隱秘的繩扣，也是與此同時在不停地編織著一個個隱秘的繩扣，制造屬于自己的繩扣。人世間的事情大多是平庸的，反戲劇的，無可變化的，說起來倒是像德芙廣告中的那塊絲綢，香，甜，好看，飄來飄去，但是千篇一律，毫無中心。寫作，一定程度上來說就是把這塊絲綢抓過來，揉皺，擰緊，然后用盡全身力氣，打一個屬于自己的，復雜的繩扣。然后把這個繩扣丟到人群中，引起各式各樣的反應，有人驚叫，有人疑惑，有人痛罵，人群圍成了一個圈，伸長著脖子使勁的看，大家都注視著這個似曾相識卻又陌生的繩結,像看小怪物一樣，不知道該怎么辦，最后，有一個膽大的家伙上前來，試探的戳了戳繩結，然后在大家或起哄或湊熱鬧的呼聲中，用手指解開了一個又一個組合在一起的繩結，呼聲越來越高，當解開最后一個繩扣的時候。發現其中包著一塊鏡子，照著他們自己，只有他們自己而已，所有人都恢復了安靜，看著鏡子中陌生的自己。隨之而來的是不同的反應，有的人就這么哈哈大笑著走開了，當做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就好像看了西洋鏡；有的人默默地走開了，也許回家后晚上躺在床上會想一想發生的事；還有些人會拿著那塊絲綢仔細揣摩，觀察這塊絲綢是怎樣的與之前看到過的不同，打下的繩結想說什么，有什么用意；有的人會拿著鏡子琢磨鏡中陌生的自己，想想自己；

　　 而那些無動于衷的人呢？ 他們呀，他們，都是蘑菇！

　　 隱秘的繩扣，這種介質，并不僅僅存在于寫作之中，它存在于所有需要傾吐心意的人類活動之中。《月亮和六便士》中的高更，畫下《星空》的梵高，寫下《假面自白》的三島由紀夫，《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全部全部的這些人，都是一個個隱秘的繩扣的松解者和編織者，他們松解著別人的繩扣，編織著自己的繩扣。就這樣循環往復，世界上的繩扣總數并不會有多大的變化，但是這些隱秘的繩扣的花色，樣式卻是在時時變化的。在松解別人的繩扣時，你在了解世界，格物致知；在編織自己的繩扣時，你在了解自己，洞悉人性。這些繩扣，這些隱秘的繩扣是反映這個世界的有力佐證。

　　 我挺喜歡寫作的，我愛我自己寫的文字，我對我筆下每一個的小動物，小植物都傾注了我的愛，可閱卷老師卻毫不在乎，每次的作文分數都稀里嘩啦的，實在令人氣憤。但這只是說明了我的繩扣，和老師的繩扣并不一樣。繩扣與繩扣之間或許存在著某些對應的關系，你是什么樣的人，你就能解開什么樣的繩扣。如此一一對應，自有規則。如果這個繩扣是被漫不經心編織的，那么它就軟弱，毫無力量，沒有人會多看一眼。如果這個繩扣所蘊含的催動人心的力量實在是太強大，它能適合的范圍倒是大的。

　　 尋找繩扣的過程，大約是這樣的，你在格子紙上前行，在路上走著，道路有些難走但還算可以。哎，突然不注意，腳下踢到了一樣什么東西，突然擊中了你，你捂著胸口低頭一看，哎喲喂，這是個什么呀？這個東西可以千奇百怪，一個字眼，一個音節，一個詞組的搭配，就這么直直的撞向你的胸膛。你被它撞得坐到了地上，但之后發生的事情就要取決于你自己的態度了。如果你完全沒意識到這就是一個隱秘的繩扣，就簡單的喘口氣，接著向前走。完了，你的寫作就似乎沒什么意義了，因為你忽略了寫作中最隱秘的，核心的東西。如果你湊上前，摸摸，嗅嗅，看看，觀察它的材質，它的形狀，體會它給你帶來的感覺，你的心有沒有反應，并且試圖把它解開，帶在身上，那么你的心就會歡快的像小鳥一樣跳躍起來，因為它找到了自己的朋友，自己長久以來失散在外，飽經風霜的好朋友。

　　 沒錯，就在筆耕不輟的寫作過程中，在這些隱秘的繩扣中，世界會不斷地更新，人類會不斷地進化。一個個形狀各異的繩扣互相纏繞，編織，交錯，組成一張令人迷惑，使人思考的大網，將人類整個的兜住，我們全都被它包裹卻不自知，而寫作者的任務就是使它擴張，膨脹，使人類的體積，容量不斷地增加。

　　 而我呢，這么個小小的人，能做的就是向前走，一路上一邊寫啊，一邊找，一口氣也不懈怠，繩扣就會在不經意間出現的。

　　 快瞧！那兒，就在那兒！就在你火熱的胸膛里！那就是一個繩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