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走進小屋。那是個很舊的小屋,建在很是偏遠的群山中——這并不像一個享譽世界的畫家應該住的地方啊,雖然這里環境的確很美,光是看看就覺得有靈感涌現出來——年輕人這樣想著。屋里的設置更是簡樸,除了一鍋一灶,一張舊得看不出原來顏色的小床和桌子,還有和這環境極不相稱的一塊極大的畫板和無數的顏料以外,就幾乎只剩下這間茅舍的主人了。可在年輕人眼里,屋內最有吸引力的無非是墻上掛著的一幅巨畫:那幅畫很“白”,能夠看到的只有寥寥幾筆的群山,幾點飛鳥,還有一畫有些不成比例的蘆葦還是雜草,長在一個從構圖上看可以看到畫里其它景色的地方——因為畫面實在過于簡單,年輕人也看不出來。
老畫家開了口:“學畫?城里那么多拿筆的,為啥大老遠跑到這深山里來?”
“老師,您這么說就不對了…”
“行了。我知道你接下來要說什么。現在的人都是這樣。說吧,想學什么?”
年輕人的眼里突然迸出按耐不住的神采。
“不管什么,您教我兩手就行。”
老畫家愣住了。緊接著,他突然大笑起來:
“好!那我們立刻開始吧!不過在那之前,年輕人,請你先耐著性子聽我這個老頭子嘮叨個故事,好不好?”
年輕人感到很奇怪。然而當他看到老畫家的眼睛——那不是一雙因為沉淀了時間而逐漸變得渾濁的眼,反而突然充滿了連年輕人都感到不適的不羈與銳利,仿佛是牢獄中的革命家正緊盯著那正禁錮著自己,終將斷裂的鐵欄一般——便覺得到了嘴邊的疑問都消失了一般,只是把自己的行李都放了下來,坐到了老人對面。
老人瞇起眼睛,一邊打量著年輕人的臉一邊用自言自語的音量喃喃起來。
“那也是一個年輕人,對了,也是像你這樣大。他從小很喜歡畫畫,也的確很有天賦。周圍的人都夸他,說這孩子長大了肯定是個極有作為的畫家。那孩子也把這些話都聽在耳里,并且的確很努力地學畫。”
“孩子一天天長大,他的畫功也逐漸了得:一只小鳥,他看一會便能記在心里,回頭就能畫在紙上,連根毫毛都不差。可你知道的,年輕人嘛,總歸是傲氣的,他也覺得自己畫功的確是很厲害的,但仍然覺得不滿足。于是他就去找了當時很有名的一個畫家,想跟他學畫。畫家問他,想學什么啊?他仗著自己有本事,就說:“老師您別客氣,我就想跟您隨便學兩手,回頭自己慢慢練,總有一天要超過您。”畫家聽了哈哈大笑,“行啊,那,你就幫我磨墨吧。”那個跟你一樣想學畫的年輕人很不樂意,覺得自己被看扁了,但一想到自己將來肯定比老畫家來得有名得多,便忍氣吞聲地答應了。”
年輕人聽到這里,大概猜出了老畫家的意思,說:“老師,磨墨我也行的。”
老畫家仍然瞇著眼,似乎對自己的用意被看透毫不介意,仍然瞇著眼睛繼續著他關于故事的回憶。
“這年輕人也的確不錯,一般的孩子有他當時那樣的水平,是肯定咽不下去這氣的。可他忍了。而且他不僅忍了,還自以為很聰明地趁機‘偷功’——老人家在畫畫,他就也在旁邊裝模作樣地慢騰騰地磨墨,一邊時不時地往畫紙上瞟上幾眼。唉,年輕人的這點小把戲,做長輩的要是看不出那不是白活了?可老畫家也沒說什么,仍舊畫他的畫。”
“不過年輕人看了他的畫,也是深感自己仍然欠了不少火候啊。現在想想,當時看的那些畫,都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影響。不過年輕人也沒發覺,就借著這磨墨的空子,在老畫家身邊呆了有了五六年。期間,他除了偷功,還偷偷地看老畫家掛在家里的那些畫,把那些東西一遍又一遍的研究,直到把上面每一個墨點為什么這樣畫都自認為弄清楚了,也覺得自己的確是很有了那老畫家的風韻,就提出來要走。然而老畫家有一幅畫那是他怎么研究也沒弄懂的——那是一幅很簡單的畫,連年輕人都能畫出來,他當然也臨摹過,可總覺得缺了東西,缺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聽著故事的年輕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就這樣真能學到東西?”
“只要有心,你也可以。”年輕人沒再說什么。
“老畫家也沒攔他,臨走時就對他說了一句話:‘畫好你自己的畫,你就超過我了。’年輕人當然聽不懂他什么意思。這也難怪,手都是長在自己身上的,眼睛和腦子也是,畫的當然是自己的畫了,難道還畫別人的畫不成?這老頭肯定是怕我把他的本事都學會了,把他的飯碗都搶走。”
聽到這里,年輕人更困惑了:“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你別急。老人家嘛,說話不著邊際一點,也很正常。”
“年輕人從老畫家那里離開,靠著他的天資,很快就在業界闖出了名聲。人們很快開始把他和其他已經出名的大師們相提并論起來。剛開始他為自己的本事和小算盤都覺得十分得意,想著自己馬上就可以超過師父,便覺得更加得意了。然而不久他就開始覺得不高興了。”
“為什么呢?”
“起因是這樣的:有一天,他在一本很權威的藝術雜志上看到一篇有關他的作品的評論。那個評論家是年輕人很欽佩的一個人,因為他從來不靠一個藝術家在業界呆了多久來評判他的作品。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在評論里寫著:‘…其藝術風格和他曾經師從多年的某老來說,幾乎繼承了后者所有的優點。’”
年輕人很想問:“為什么?”可他忍住了。
“年輕人很惱火,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有超越自己的師父,因為人家說他的畫風和他的師父一模一樣。其實人家說的是‘繼承了所有的優點’,也就是說認可他已經比他的師父多了什么東西,但是,唉,年輕嘛,血一涌上頭就啥也不知道了,一怒之下決定暫時隱退,等到自己什么時候覺得超過了師父再出山。于是年輕人開始了旅行,為的是找一個能讓他遠離那些說他和師父像的人們的聲音的地方。最后他找到了一個這樣的地方。”老人說到這里,用手比劃了一下周圍。“就像現在我住的地方一樣。”
年輕人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被撥弄了一下,像調音師撥動一根琴弦一般。
“年輕人在那里住了很久。他每天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畫畫。剛開始,他覺得自己的構圖和創意都像他師父,到了后來,連每一次落筆都像師父正手把手地教他一樣了。這讓年輕人十分惱怒,他那時做的最經常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只畫了兩筆的東西毀掉,然后對著空空的山谷像著了魔一樣的大喊大叫。他是在詛咒他師父呢,還是詛咒他自己不爭氣呢,還是詛咒那個一語道破天機,害得他流落到這樣境地的那個評論家呢?”
“年輕人也不知道。”不知怎么的,年輕人突然接出了老人要說的下半句。老人滿意地點點頭,又接著說下去。
“年輕人在那里住了很久,一直到頭發都半白了。然而他還是沒有超過他的師父。這天,年輕人又毀掉了一幅畫,接著狂跑進了山里。年輕人跑了很久,很久,一直跑到連腳都失去知覺了,失去力氣了,他才突然栽倒下來,重重摔在地上,就這樣暈了過去。等到年輕人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他想找路下山,卻發現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本來嘛,像他那樣沒頭沒腦地亂跑…沒辦法,年輕人就找了個能看見天空的空地躺了下來。他看著天上的星星,就那樣不停地對自己眨眼,就突然哭了起來。他突然就覺得后悔了,覺得自己真傻,怎么就為了這樣的事情,為了自己沒能超過那個老畫家,就把自己的半輩子扔在了這山溝里。他突然就覺得能不能超過自己的師父這件事變得一點都不重要了。本來嘛,人家都說,鄉音無改鬢毛…什么來著?總之,年輕人好像突然就開竅了,他就那樣看著滿天的星星,回想著自己過去‘偷學畫’的那幾年的時光,那是他最開心的時間了。”
“第二天,年輕人起來四處摸索下山的路。他想找個高處看看哪能下山,就一路向上走,沒想到啊,這一走竟給他找到了一個地方。哎呀,當時天也剛亮,年輕人就站在那里,能看到的是滿眼的青山,一座接著一座的,就這么蔓延開去,一直看不到邊。而太陽就從那最遠的兩座山中間慢慢地把頭探出來,起初是一點點,后來就都出來了,慢慢地爬到山頭。山里的鳥兒們也醒了,就有幾只從年輕人身邊飛過去…”
聽著老人的敘述,年輕人雖然看不到故事里年輕人心里怎么想,但,他肯定和那個和他同樣年紀的同行一樣,被那景色吸引了。
“后來年輕人很快找到了下山的路。他回到屋里,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在畫板前坐定,用他從小就有的那過目不忘的本事——不對,年輕人沒有像以前一樣畫,他只是遵從他自己的手,任憑它只是寥寥地在畫布上面勾勒出那一片群山…等他回過神來,欣賞著自己剛出爐的第一幅杰作時,他卻突然開始狂笑起來了。”不知怎么的,老人也開始笑了起來,并且笑得極癲狂。
“為什么?”
老人咯咯笑著:“那是因為啊,那幅畫啊,跟年輕人在他師父家里看到的那一幅他研究的最多,也是老畫家最得意的那一幅畫上的東西啊,是一模一樣的啊!”
兩人相視了幾秒,繼而又爆發出一陣大笑。年輕人也在笑,他明白故事的用意了。
“年輕人,不對,應該是個中年人了,他就又出山去了。在山外邊,他又畫了很多畫,都是很有名的,你應該也看過。不過他很快又老了,又想起來那個山里的小屋,就又回來啦。”
故事外的年輕人點點頭,“我明白了,老師,不過我還是要學。”他的眼里已經沒有剛來時的那種仿佛在忍耐什么的神采了。
“不過啊,老師,這間房子是您年輕的時候蓋的?”
曾經的年輕畫家笑了:“不是,當我來的時候它就有了。這屋里的畫板啊什么的都是原來的。大概在我來之前,也有什么人在這里住過,畫過畫吧。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過我看到過的日出?”
“也許他還經歷過您的故事呢。”現在的年輕畫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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