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爾出生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盡管這樣的出生與今天的社會顯得很有些格格不入,但像他這樣的人少歸少,卻總還是存在的。
巴特爾逐漸長大了。雖說他是在草原上長大,武斷地認(rèn)為他從未接收過來自現(xiàn)代社會的信息這個想法也是絕對錯誤的。巴特爾家里也有一臺電視機,雖說那機器極其老舊,不帶彩色,能收到的頻道從來不超過五個,并且總是夾雜著很嚴(yán)重的干擾,但對于年幼的巴特爾來說,那是他認(rèn)識世界的唯一窗口。除此之外,他也上學(xué)——他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學(xué)校,住在周圍的牧民的孩子每天都會聚集到一塊空地上,由一個城里來的年輕老師和著高原上特有的強烈陽光和勁風(fēng)給孩子們上課。
巴特爾在同學(xué)們中特別出眾。撇開他比其他孩子多一倍的對文字的敏感,他對文字的組合能力在老師看來也是十分出色。舉個例子來說,當(dāng)其他的牧民孩子們還在琢磨著如何將老師寫在黑板上的詞語組合成一句話的時候,巴特爾已經(jīng)在他的腦海中對那句早已完工的單薄的句子進行進一步的加工了。除此之外,他的馬上功夫也十分了得——簡單來說,巴特爾的表現(xiàn)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父母寄予他的希望——巴特爾,即是“英雄”的意思。然而巴特爾身上最引人注意的還是他腰上的那一個顯眼的繩扣。繩扣從他出生的時候就一直系在巴特爾的腰上,這是他的祖父在他出生時所堅持的。老一輩的人,面對撲面而來的新事物總歸會有些畏懼,總希望年輕一輩能夠多少守著一些老的東西,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老人家就在孫子的腰上親自掛了一個繩扣,意思是把巴特爾和草原就這么系在了一起。不過巴特爾并不買賬。不論是年輕的老師在課上講的那一切有關(guān)于大草原之外的事情,還是他自幼從那顫巍巍的電視里看到的新鮮東西,對于他來說都有著不可名狀的吸引力。他不止一次地對父母,對四周的人說:“我要考大學(xué),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
最終使巴特爾下定決心要離開草原的契機是一年冬天的事。
那年的冬天比往常都要冷,平時即便在冬天都十分活躍的小動物今年全都沒了蹤影。夜幕還未降臨,刻骨的寒風(fēng)便早已開始巡視整個草原,仿佛是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園丁正一遍遍地掃視自己的庭院,同時也細(xì)心地挑出那些不幸被他發(fā)現(xiàn)的,潛伏在可人綠葉上的害蟲,毫不留情地將它們?nèi)繏咔濉?/p>
草原上是有狼的。這點巴特爾早有認(rèn)識。每年冬天都能看到被狼撕扯成碎片的羊,每年冬天都能看到徹夜圍著火堆,守著羊圈的牧民。這一年,由于食物匱乏,草原上的狼群比以往更加活躍了,牧民們家里丟掉的羊和牛也比以往要多出許多來。并且守夜的牧民們常常提起一件事:來偷羊的狼里邊有一只特別狡猾的,從不貪嘴耽誤逃跑的時間,也從沒有丟掉過一個自己盯上的獵物,哪怕是在手里端著獵槍的牧民眼皮子底下,那頭狼也是相當(dāng)?shù)男亩忾e,“像極了電視里被警察包圍卻依然悠哉地拿著戰(zhàn)利品離開的白衣怪盜”,這是年輕氣盛的巴特爾給那頭狼下的定義。年老的牧民聽了有關(guān)于那頭狼外貌的描述,敲敲手里的水煙管說:“那肯定是狼王的孩子,腦袋上那塊白斑和它爹一模一樣,還有那種派頭,準(zhǔn)沒錯。等它爹死了,下屆的狼王肯定就是它沒錯嘍。”末了老人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像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情。
巴特爾當(dāng)然不會錯個這個機會——雖然即將到來的高考也需要準(zhǔn)備,但是成堆枯燥的習(xí)題集和與那頭優(yōu)雅神秘的狼不期而遇的誘惑比起來,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
然后他第一次和那頭狼相遇了。
當(dāng)時雪很大。坐在帳篷里里的巴特爾正想著法子讓取暖的火堆烘烤到自己身上更多的地方,就聽到帳外有人一聲喊:“狼來叼羊啦!”
他抓起自己身邊的獵槍,連確認(rèn)槍膛里有沒有子彈都來不及,就往外面沖了出去。
巴特爾很快沖到了羊圈邊上。冒著強勁的寒風(fēng),他看到距離他沒多遠(yuǎn)的地方就有兩盞綠瑩瑩的小火苗——那是狼的兩只眼睛。他突然感到渾身一陣戰(zhàn)栗,只覺得那團熒火似乎要直勾勾的射進他的腦中,把他的魂勾走似的。然而那頭狼并沒有急著沖上來。相反,它只是饒有興趣地看著巴特爾,似乎在辨認(rèn)一張并不熟悉的面孔。
巴特爾被狼的悠閑激怒了。狼的態(tài)度是他確信這就是他想要打個招呼的那一頭。他大吼一聲,很快地舉起手中的槍桿,拉下槍栓,扣動扳機,與他對峙的狼似乎明白那根長東西的厲害,也弓起身體——可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槍里沒有子彈。沒有子彈的槍只能是一根嫌粗的燒火棍。
巴特爾一下泄了氣。他是如此的沮喪,以至于他完全忘記了他正在與也許是草原上最厲害,也最危險的幾個生物之一對峙的這一事實。然而他的對手沒有忘記。
狼族的王子一下子沖了上來。巴特爾一下子回過神來,急忙丟掉手里毫無用處的獵槍,憑著他出色的運動神經(jīng)往后一跳,躲過了致命的一擊。“有什么可以用的東西?”巴特爾幾乎是下意識的摸到了腰間的那個繩扣。于是他把繩扣迅速地從腰上解下,瞄著狼脖子就套了過去。
那匹狼似乎也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被套了個正著。巴特爾眼看著繩索套牢了,便猛地一出力,把狼整個拽了過來,又一拳打在狼腰上。草原上形容狼是”銅頭,鐵尾,豆腐腰”,巴特爾這一拳揍得狼痛嚎一聲,一下子掙脫開來,反過來一爪拍在巴特爾手臂上,厚厚的棉衣瞬間破開,留下三道極深的抓痕,一下子滲出血來,染紅了雪地。巴特爾看著自己鮮血橫流的手臂,膽量仿佛也都順著血溜出去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打不過眼前的這個生物。
然而遠(yuǎn)處終于傳來一聲狼群鳴金收兵的嚎叫聲。年輕的王子似乎意猶未盡,但還是發(fā)出一聲嚎叫以示回應(yīng)——那聲音悠長而遒勁,直震得巴特爾渾身上下每個細(xì)胞都生疼起來。接著,巴特爾便眼睜睜地看著完勝自己的對手悠閑地踏著小碎步,很快消失在漫天的風(fēng)雪中。
其實這一人一狼的對峙不過持續(xù)了幾分鐘而已。然而這幾分鐘卻在巴特爾心中刻下了不可磨滅的恐懼。他拼了命地復(fù)習(xí),為的就是能早一點離開這個地方——巴特爾只有在人類社會中才能夠成為巴特爾。
所謂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吧。巴特爾最終考上了一所屈指可數(shù)的好大學(xué)。在大學(xué)里,他修的是文學(xué)系。這是他最喜歡,也最擅長的科目。大學(xué)的生活忙碌又悠閑,那個雪夜的可怕回憶似乎也一點點地褪去了顏色。至于那個繩扣,巴特爾一直沒舍得丟掉,照例是系在腰上——那似乎已經(jīng)是他和草原唯一的聯(lián)系了。
畢業(yè)以后巴特爾當(dāng)了作家。照理說,像他這樣有著極其特殊童年經(jīng)歷的人應(yīng)該是倚著這段經(jīng)歷大書特書,將自己十幾年的童年都榨成文字,好換成夠自己瀟灑一輩子的稿費才是。然而巴特爾從來不提自己的過去,更不要說那個令他感到恥辱的夜晚了。不過這并不影響他的才華和前途;憑著天生對文字的敏感,他的作品也很快為他俘獲了一批忠實的讀者,在文壇里也算是小有名氣。此外,他也收獲了自己的愛情,有了一個很美滿的家庭。對于巴特爾來說,再沒有那一段時間能像現(xiàn)在這樣令他感到放松吧。關(guān)于那個系在腰上的繩扣和手上留下的疤痕,他也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妻子也沒怎么過問——每個人都有那么幾個過去留下的痕跡,不論是喜歡也好,憎惡也罷,這些痕跡總是把一個人和他的過去系在一起,怎么甩也甩不掉。
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巴特爾卻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越來越被過去,被繩扣的另一端拽過去了。盡管他筆下的世界從來不曾有過草原,哪怕是遍地散落著末世的瓦片,也從未鋪滿過大片的綠色。然而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故事里越來越多的開始出現(xiàn)草原的影子,有了守夜的牧民,有了圍坐在年輕老師身邊的孩子們。這令他感到焦慮。因為每當(dāng)他想起那片養(yǎng)育他長大的草原,總是會想起那兩盞綠瑩瑩的狼眼,那場看似平局實則慘敗的搏斗,還有隱隱作痛的手臂。
于是巴特爾回到了草原上,回到了草原深處。夜幕降臨,年過不惑的巴特爾在帳篷外點燃了一堆火,就這樣坐在火邊,盯著那堆火發(fā)呆。
他在等人。
不知過了多久,巴特爾聽到有誰靠近了。他抬起頭,就看見了那對綠瑩瑩的眼睛,還有那個雪夜未曾看清的,被火光映照著的那一片額頭上的白毛。他等的人來了。
他盯著對方看了許久,吐出一句話:“你老了。”
現(xiàn)任的狼王也走到火堆旁坐下,抖動著耳朵:“你也是。”
“你的一巴掌真狠啊,我手上的疤痕到現(xiàn)在都還在呢。”
“彼此彼此。”
“我的孩子很厲害,他已經(jīng)考上了國外的大學(xué),比當(dāng)年的我還要強。”
“孩子比我們厲害是很正常的。我最大的四個孩子都已經(jīng)離開族群,自立門戶去了。”
狼王忽然被巴特爾腰間的繩扣吸引了目光:“那個繩扣,你還留著吶?”
于是巴特爾得勝似地說:“那是自然。”
狼王哼了一聲:“不過就是贏了我一招而已。”
“誰說的?我贏你贏得多了。我考上大學(xué),走出了這片草原,在外面有了新的生活,更好的生活,冬天沒有這樣冷,也不需要看著羊圈,想要羊肉隨時可以買到,也不用像你當(dāng)年那樣冒著被打死的風(fēng)險來偷羊;我的孩子比我走得還要遠(yuǎn),他的生活也會比我更好。而你呢,只能一輩子在這叫人瘋掉的草原上待著,你的孩子們再厲害也走不出這草原,世世代代都是如此,沒東西吃的時候就只能冒險去偷羊…”
然后狼王突然嘿嘿地笑了。那是全身抽搐的笑,從喉嚨里邊仿佛硬憋住什么東西似得,止也止不住。
巴特爾突然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你覺得你贏了?”狼王仍然沒有止住笑,“你覺得你那天晚上輸給了我,就拼盡全力地逃跑,想從這里跑掉。可你能跑多遠(yuǎn)呢?喏,看看你腳邊吧。”
巴特爾看了看腳邊,不禁瞪大了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救他一命的繩扣,此時已經(jīng)延伸開去,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扎根在了土里,也連在狼王的腳上。他拼命地想把那繩索扯斷,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可能。
狼王又一次古怪地笑了起來,“這繩扣啊,你越想跑就越把你往回拉,你看你跑了那么遠(yuǎn),這不是都把你從夢里邊拽回來了么?”
巴特爾猛地就驚醒了。他慌忙看向自己的腰間,只見繩扣還是好好地掛在那里,并沒有扎進土里。他又看向周圍,發(fā)現(xiàn)自己好好地站在城里家中的木地板上,人造的木板傳來一陣涼意。當(dāng)然,周圍也沒有會說話,會笑的狼王。
巴特爾站在窗邊,手中握著那個繩扣。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道家鄉(xiāng)的草原怎么樣了?他望向窗外,窗外是入冬的第一場大雪。家中的冷氣使他打了個寒戰(zhàn),雪夜的寒氣似乎又朝他逼近了過來。
他突然感到一陣沖動,連忙沖到寫字臺前,從抽屜里拿出一摞稿紙,連燈都來不及開,就借著窗外的燈光微微顫抖著寫下新書的題目——
《隱秘的繩扣》
巴特爾的手臂不再疼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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