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離開的地方都是監獄。”
(一)愛人
住在水晶市的布朗先生是一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職員。他有普通的名字——約翰·布朗,當然;普通的工作——會計,普通的樣貌,普通的家庭,開著滿大街都是的香蕉黃大眾甲殼蟲,和普通男人一樣9點之前擠在早高峰中到事務所上班,度過碌碌無為的8小時后回到家里就著啤酒看足球。除了愛妻子愛得發狂,布朗先生簡直是你能在街上看到的所有人。
布朗先生所居住的水晶市里,人們只能看到自己所愛之人的樣貌。布朗先生很愛布朗太太,她是除了老布朗夫人以外他唯一看得到的女人。每天,布朗先生從床上躡手躡腳的爬起來為妻子端上熱乎乎的蜂蜜松餅,從妻子唇上偷來一個吻后依依不舍的出門去上班;下了班之后又心急火燎的一路按著甲殼蟲的喇叭趕回家,這時布朗太太已經準備好簡易的晚餐。每個周末,他們會出門踏青或單純窩在沙發上看愚蠢的家庭喜劇。什么?離開這座小城謀求新的發展?不不,我不能離開我的妻子,我的家,我的父母,我的車,我的房子,我愛水晶市,沒有他們怎么能活。雖然很無趣,但布朗先生很滿意現在這樣的生活,時間如同濃稠的蜂蜜,平凡的日子平靜地流淌著。
雖然看不見別人是會帶來一些麻煩,但這并不妨礙水晶市生活的平和美好。比如說,公共浴室里會撞到別人啦,走路不住一會次到別人腳啦——但是一直住在這里的布朗先生早就習慣了,相信水晶市其他居民也是。
但是最近,布朗先生懷疑他妻子不再愛他了。在布朗太太做飯的時候,布朗先生繞到她身旁突然發聲,布朗太太嚇得把湯勺都掉進了鍋里,還有好幾次布朗太太迎面與他裝個滿懷。但這只是猜測,事實還需要驗證。不抽煙不賭博的布朗先生喝著牛奶嚴肅地想。他走到客廳前,他妻子正在看電視。他拔掉電插頭,布朗太太猛地一顫,拖長音叫道“約翰——”“親愛的,你不覺得我們最近交流有點少么?”布朗先生微笑著說。“那也不能就這樣拔掉電視插頭,約翰!我正在看奧普拉秀呢!”布朗太太生氣的回了臥室,走路的時候撞了布朗先生的肩膀一下。
是時候了,我得要試試——今天,布朗先生忐忑地刮掉了自己的半邊小胡子。布朗太太喜歡有男子氣概的人,這就是為什么他一直留著小胡子。布朗先生帶著只有半邊的胡子走出街區,走出停車場,走出辦公室,與保安,路人,同事一一打招呼,沒有人察覺他的異樣。這是當然的,他們都看不見他。
回家在路上布朗先生胡亂的想著,如果我的妻子不愛我,我該怎么辦呢。不,不行,我沒辦法離開她。我沒辦法離開我的父母我的房子我的車,我不能離開水晶市,就算她不愛我也不能。我早就融入這座城市了,這里是我的根,離開這我還能去哪里?我不能離開,那么我該怎么辦呢?
回到家里,他如往常一樣在門口等待妻子送來拖鞋和一個吻。“親愛的,”布朗太太笑著說——哦她笑起來可真美——“你今天看起來一如既往的英俊。”在她吻他的時候,布朗先生看到她摸索的模樣。
我說過了,布朗先生是你能在街上看到的所有人。
(二)天使
我走在回家路上,想去附近的小菜場買今天的晚飯,看到平時我們家門前那條聚滿了小攤販和黑摩的的擁擠小道上今天竟然聚滿了人。本著天朝人民有熱鬧必看的天性,我快步走上前去,連菜都忘了買。
我擠入層層的人群,來看看今天究竟是跌倒的老太太扯住助人為樂的青年說要他負責呢還是出租車撞了自行車車主躺在地上撒潑耍賴呢還是兩個潑婦罵街。如果是最后一種我就不看了。但都不是,我今天出奇的沒有看到任何血跡和車的殘骸。不是人禍,那在這嘈雜、逼仄、污水橫流的小道上還會有什么?
一個人。
準確的說,是一個人形的生物。它半坐在地上,衣衫襤褸,骯臟而瘦弱不堪。看它根根突起的肋骨和絕望和狂亂甩動的手臂,才能姑且斷定它是個人。圍觀的人越積越厚,每個人都用怪異的目光防備地盯著它看,生怕這東西會撲上來咬到自己,又克制不住地低聲交流。一個流浪漢有什么好看的?天橋下面不都是么。我不屑地想。等等——這東西身后蠕動著一團灰白色片狀的東西,之前被我誤以為是破棉絮——那是一雙翅膀。一雙貨真價實的、長在它背上的、有血有肉的翅膀。這對模樣怪異的東西曾經應該非常大,現在只是丑陋地縮在背后,用繩子綁著,羽毛都已經脫落的差不多了,露出傷痕累累的皮膚。這是一個怪物。
怪物掙扎著想要鋪開翅膀,想要離開,一瞬間它真的幾乎站了起來,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圍觀的人紛紛后退。但是怪物的腿實在太畸形了,支撐不了它的體重,又重新跌在了地上。“哎喲,可嚇死我了!這家伙要咬人吶!”“真惡心!”“市政局怎么還沒有來?”“別來吧,來了我們看什么呀?”人群中厭惡的聲音越發明顯,有人啐了口談到怪物臉上。
一對母女路過這里,小女孩穿著干凈的白裙。“媽咪看,他有翅膀,他可能是個天使!”小女孩從大人密密麻麻的腿的縫隙中窺見了坐在地上的怪物,扯著媽媽的衣服說。孩子的母親一臉厭惡與防備,馬上牽著一步一回頭的小女孩快步離開,然后邊瞥著這東西邊在公共電話亭里打了個簡短的電話。
女孩的母親很可能是報了警,因為警察不一會兒就到了。遠遠看到警服與甩著的警棍,有人大喊“警察來啦——”,幾十分鐘來積累的圍觀人群在半分鐘內便作鳥獸散。威風凜凜的警察大步邁向剛才的匯集地,在離怪物三米處停下了腳步。“這是個什么玩意兒?”看到怪物無力傷人,只是痛苦地低聲咆哮著,警察的膽子便大了,用警棍戳戳怪物的翅膀,又敲敲它的頭:“嘿,這可是個奇怪的東西。把它帶回局子里去?”另一個始終捂著鼻子站在五米開外的,看起來像警官的人說:“就把它扔在這里吧,沒有多余的拘留室了,公安局又不是福利機構。”說罷轉身就走,大衣后擺瀟灑地轉了個圈。拿著警棍的警察只能掃興地跟上。
我也想起還要回家做飯,往菜場走去。怪物就被留在了原地,無人問津,無人駐足。
第二天下班后,看到地鐵里的乞丐,我突然想起了昨天那個怪物——或者說天使,也許,誰知道呢。它還在原地嗎?它離開了沒有?
行至家門前那條骯臟的小道,隔壁的張大伯告訴我:“那東西沒多久就死啦,可慘了,過了好久才被環衛抬走……你說也真是,我孫女還硬要說這玩意兒是個帶翅膀的天使呢,小孩子……”
看來它沒有能再離開。那個說它是天使的小女孩聽了會難過吧。
但這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呢,它是天使還是魔鬼,死了或是活著,在這條街還是那條街……都跟我與我的生活無關。平凡到枯燥的日子里有熱鬧看總是好的,以后這條街上要是有跌倒的老太太扯住助人為樂的青年說要他負責呢還是出租車撞了自行車車主躺在地上撒潑耍賴呢還是兩個潑婦罵街我還是會看。沒有的話也無妨,我還是一樣的上班,下班,買菜,回家。像我一樣的人即不是天使也不是怪物,我又不需要離開。
(三)偽裝
“吉姆一定是瘋了才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直到兩天前,我的丈夫,吉姆,絕望地搖著頭,梗咽著對我說:‘蘇珊,你沒救了,我別無他法……原諒我。’我對此感到不可理喻,我在心中歇斯底里地吼叫,表面上確平靜得像桌上擺了好幾個小時的冷咖啡。
兩年前的今天是我人生的轉折點。我的思想,我的心,我的大腦——都在兩年前的這一天脫胎換骨。那是我和吉姆的結婚的日子。哦,是的,我愛我的丈夫,我非常愛他。因為只有吉姆是個不一樣的人。
在我看來,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一個人的偽裝。他——我姑且叫他X——穿上不同的衣服,帶上不同的面具,就成為了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層層將我包圍。你能想象那種窒息感嗎?走在街上,看到潮水般簇擁著你的人群全部長著同一張臉?他是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兄弟姐妹,我在路上碰到的陌生人,總統,司機,咖啡店店員,X充滿著我的生活。也就是說,這個孤單的世界在我遇到吉姆以前都只有我和X兩個人。一開始我并不在意,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厭煩X,卻又無法離開X。
直到我遇到吉姆——哦,我的吉姆——世界才開始不同。那是幾年前我在商場里,抱著一大堆新貨——我是個商場導購——然后與吉姆裝了個滿懷,東西散落一地。面前的這個高個男人急忙蹲了下去,一邊連連道歉,一遍幫我撿起商品。就在這時,我抬起頭,看到了我23年來見到的第二個人。不是X,我驚駭地想,他是另一個人。我只花了2分鐘就愛上他了。很快,我們與正常情侶一樣開始頻繁聯系,聊天,約會,同居,訂婚。
與吉姆的生活是快樂的。當年我告訴他,這個世界全都是一個人的偽裝時,他用那漂亮的藍眼睛驚異地瞧著我,說,寶貝兒你一定是個哲學家,要不然就是瘋了。后來他告訴我,就是因為這一點他才覺得我很有意思,開始決定同我交往。我還記得我們一起去游樂場坐摩天輪和旋轉木馬,在沒有X的角落里偷偷接吻。每天我下班都會看到吉姆帶著嶄新的笑臉和一杯咖啡在商場樓下接我。
這樣美好的日子持續到我們結婚后一年半。一天早上吉姆在刮胡子,我在刷牙,我看見鏡子里吉姆沾滿剃須泡的臉漸漸變成X的模樣——我嚇壞了。不,這一定是疲勞所致,我甩了甩頭,吉姆的臉便重新回到了鏡子里。接下來的好幾天都相安無事。直到幾個月前的周末,我打開門,看見提著購物袋的X,穿著吉姆的衣服,拎著吉姆的公文包。我徹底懵了。直到吉姆——或者,X猛烈地搖著我的肩膀,問我怎么了,才緩過神來。眼前仍然是吉姆的臉,吉姆徹底變成了X。
我感到窒息和恐懼,席卷而來的孤單和厭惡緊緊掐住我的咽喉。這個世界又變成了和原先一樣孤單的世界,只有我與X的世界。我想離開,卻只能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后來,吉姆就把我送到了精神病院。他哭著大喊,他從前只是覺得這個想法很有趣,如果當時早些發現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吉姆一定是瘋了,難道他看不出這個世界上都是X的偽裝?或者X才是真正的瘋子。他制造出一個只有他的世界,并且把我困在這里。我被困在這里26年。當我想要離開的時候,X又把我送到了一個又只有他一個人的精神病院企圖治好我,讓我不再想要離開。
瘋的不是我,是X和他的世界。”
伸個懶腰,我敲下最后一個字,終于完稿了。明天終于不用面對編輯大人那張臭臉,這讓我格外愉快。現在已經凌晨了,我的眼皮上下打著架,身體叫囂著對溫暖床鋪的渴望。在合上電腦之前,我最后審閱了一下這篇神經病一樣的稿子,要模仿一個瘋子的語氣還要讓讀者看得懂真是太難了。我開始同情蘇珊,這個可憐的瘋女人。在她眼里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同一個人的偽裝,把她團團圍困住,無法逃離。如果我是她,我會怎么做呢?
如果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偽裝,如果我也是呢?
如果,蘇珊也是X的其中一個偽裝呢?
我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得不輕。看來缺眠少覺讓我也要變成神經病了。我決定盡早睡去,明天一早把稿子交了,如果編輯不滿意就多改幾次,月底拿工資,繼續過我格子間里的小生活。即使再不滿意,我也只能把這樣的生活繼續下去了。因為我和蘇珊一樣,無法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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