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關城（十七）克孜庫娃

　　奶奶瞧不清楚，戴上了老花鏡：“這是胡楊葉子啊。”是胡楊葉子，不過不是真的葉子，只是胡楊葉的圖案：一張白紙對折了，上面是葉子正面的形狀，下面呢卻是反面的紋路。奶奶活了一輩子，這種胡楊葉的圖畫，倒是第一次見。不是照片，也不像畫工的手筆，更不是打印的效果，紙上的葉子分明與真葉一般大小，形狀也不差毫厘，經絡清清楚楚，就連顏色，也是枯綠向黃過渡，綠綠黃黃的煞是好看。誰，有這般好的手藝？

　　達奚就得了意，故意賣關子。奶奶，瞧著達奚遮遮掩掩的裝神弄鬼，就明白了她的小心思，小姑娘家家的等著奶奶去請教她呢，奶奶，活了一輩子，有的是耐心，心里當然想知道圖案的出處，卻又不愿向晚輩低頭，臉面上呢平平靜靜，沒有一點著急的神態，又拿起圖畫對著窗戶細瞧，越瞧越喜歡，喜歡歸喜歡，卻并不開口向達奚請教。

　　達奚，布好了口袋等著奶奶，奶奶卻不搭理她，繞彎子設埋伏的達奚反心急火燎，心里就有了小抱怨：奶奶可真是，越老越糊涂，全不按套路出牌！

　　氣鼓鼓的達奚從后院摘了大把的胡楊葉，又從雜物屋里翻出了奶奶當年洗衣服的木槌，找來幾張白紙，一張對疊了，紙里放了一片胡楊葉，左手將對折的白紙壓得平平展展的，右手提了木槌輕輕的敲打凸起的胡楊葉，奶奶放下了手里的白紙，瞧著達奚細細的碾作，輕輕的木棒槌敲打聲中，婆孫兩個就和了好，一個明白了紙上圖畫的源頭，另一個，聲聲敲打中，早忘卻了心里小小的不快。

　　白紙翻開，剔除了殘余的碎屑，胡楊葉正反兩面的圖案就印染在白紙上，分毫不差，栩栩如生。達奚又得意自己的手藝，可沒等得達奚說大話，奶奶呢，拿過了白紙、胡楊葉，有模有樣地對折了，也拿起木槌依葫蘆畫瓢般的敲打，奶奶鼻梁上的老花鏡一顛一顛地向下滑，雙手都占著呢，奶奶放不下手上的白紙和木槌，直喊達奚幫忙，達奚扶正了奶奶鼻梁上的老花鏡，又系緊了鏡腿上拴連在奶奶腦后的毛線繩，眼鏡處理停當，達奚手莆一離開，奶奶手里就又不斷地槌打。

　　婆孫兩個各拿了自己的紙畫矜夸，一個道自己的綠恰到好處，一個呢顯擺自己的黃恰如其分。奶奶可也真是的，只顧著夸自家手藝好，倒也不問問達奚的手藝從哪學來的！

　　達奚的手藝，倒是那個江南小姑娘教的。

　　小姑娘感念達奚他們的熱情好客，無以為報，就教了達奚一點閨房里的小玩意，這打紙染畫的小把戲倒在奶奶這里派上了用場。奶奶明白了事情的來龍與去脈，也感慨：小姑娘家家的，人小，懂得倒不少。懂得不少？當然不少，那個小姑娘，游玩過好多地方，國外，也去過的！達奚暗暗嘀咕：我可還沒出過甘肅省！

　　“要是能把打紙染畫裝進鏡框，該有多好看。”奶奶望見了墻上的相框，有了更遠的打算。這還不好辦？！達奚心里就有了主意：他們租住的小區外，古董玉石字畫裝裱店家，多得就像戈壁灘上的石頭，裝裱打紙，甚或真的胡楊葉子，在那店家，不就像打紙這般的簡單？這個事嘛，就交給他去辦，保他跑得比馬還快！

　　馬？當然跑得快。馬跑得有多快？達奚就憶起哈薩克族人賽馬的情形。

　　到得敦煌，他又要去阿克塞公干，他們，真忙得像陀螺，一個電話，就要山南海北的跑！有順車，達奚就隨了他去，到得縣城，卻碰到了哈薩克族人比賽馬。

　　阿克塞，是甘肅省最西面的一個縣，少數民族聚族而居，現在這里生活的，多為哈薩克族人。哈薩克，本就有“戰士”、“自由人”之意，世代放牧，游獵為生。他們騎得好馬，馴得好鷹，畜得好駝，牧得好羊，刺得好繡，煮得好粥，平原上居得，高原上也去得。哈薩克族人極注重禮節,親友、不同輩分的相見，接吻，年齡相近的見面，擁抱，即使初次相見的陌生人，也握手相迎，極為熱情，七八個“阿曼”過后，老人、父母、妻子、兄妹、兒女、牲畜，全問候到了。貴客進了氈房，臨走時候主家一句：“氈房內是否有你需要的東西？”就是在零下三十度的狂風冰雪中也讓你感到火爐般的溫暖。

　　哈薩克人打小就會騎馬，男孩女孩在馬背上都能縱馬奔飛。傳統節日活動中，賽馬是不可或缺的重頭好戲。賽馬卻有賽走馬和賽奔馬兩種，賽走馬，馬背上全是成年男子，比的是馬的速度、耐力與穩健，既要走得快，更要穩，還要好看，又不能讓馬跑起來，賽奔馬呢，馬鬃、馬尾先全用布條辮了或綁了，馬跑起來就不阻風，馬背上清一色的全是十二三歲的小年輕，這個年齡段的毛頭小伙，騎術嫻熟，身子骨又輕，賽馬時候小伙子們全立在馬鐙上，屁股全不沾馬鞍的，個個貓了腰拼命向前沖。真要有成年人參賽，只要不怕被笑話，亦無不可，可哪有成年人愿跟毛頭小伙一般見識？場面話人人會講，可個個心里明鏡一般，后生可畏，敢上場，可是要被小伙子遠遠地拋到連馬尾都瞧不見的。

　　賽馬，游牧民族多有的競技，可哈薩克還有一種特有趣的活動：姑娘追，哈薩克語即“克孜庫娃”。姑娘追，是一種騎馬往返跑的競技，去的路上主動權在男孩子，這個時候，男孩子對姑娘盡情的戲謔，俏皮話可以無邊無際的講，回來嘛，主動權卻在姑娘，而姑娘手里，持的是馬鞭，馬鞭不但能策馬，還要向男孩子身上招呼，男孩子的俏皮話不過分，或是姑娘對男孩子印象尚好，馬鞭向男孩子身上招呼，雷聲大雨點小，皮鞭摔得噼啪響，落到身上卻不疼痛，要是男孩子俏皮話講得過分了，那姑娘手里的皮鞭，空中飛舞并不響亮，落到男孩子身上，卻是熱辣辣的疼。

　　姑娘追，有趣，達奚想起了姑娘追著男孩子抽皮鞭，就笑，達奚笑，奶奶也笑，奶奶邊笑呢，手里還持了胡楊鐲子撥著玩。達奚的笑，奶奶懂，奶奶的笑，達奚卻不懂：游牧民族里，還有搶親呢。

　　你有情我有意，只是父母不同意。兩個就私下相約了，那邊邀了七八好友，黑燈瞎火直破門而入，男孩子扛了姑娘就走，姑娘家定是大呼小叫，帳篷里的人全醒了，沖出門來，那十多匹馬，早風卷電閃般疾馳而去，馬后的煙塵轉過山，再也瞧不見。

　　奶奶撥著胡楊鐲子玩，抬頭望了望墻上的鏡框，又是一陣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