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上帝不介意,那么死去的人復活有什么關系?如果花兒不介意,那么永遠是冬天有什么關系?如果沒有人介意,兩個人時分時合有什么關系?這些古怪的想法在莫拉的腦子里轉來轉去,就像壞掉的玩具眼珠子在小塑料眼眶里滴溜溜轉那樣。
在這個炎熱的夏天,莫拉早起就出了門。風撩動樹葉沙沙作響,而附在上面的小蟲子卻沒有像想象中一樣掉落下來。小野花像爆炸一樣向四面八方生長,肆意延伸無法遏制。陽光像黃油一樣,大地屈尊做了面包被厚厚涂抹上一層鮮艷。我們的莫拉去了哪兒?晚起的加西亞完全失去了當年在警局的颯爽英姿,懶洋洋地起身以后因為看不到莫拉驚慌失措失去了語言的能力,他的眼睛因為宿醉金星四射,而他的鼻子也因為嗅不到莫拉烹調的早餐氣息而喪失理智。跌跌撞撞之際他只在桌子上發現了一封開過的信。
風掀起信箋的一角好像許多年前下水道的風吹起夢露的裙子一樣輕巧而又沒有理由。
此時的莫拉再次踏入闊別已久的家。生魚片壽司一樣微酸腥臭的衣服堆滿墻角,蜘蛛已經在爭奪沙發的所有權,冰箱和空調的電流聲已經算是噪音了,唯一干凈的是電視機。很明顯,這個屋子缺少主婦。里昂大約已經進入大學因而不在家,邁克也應該是去上班了。莫拉自己在家中四處游蕩,尋覓自己曾經存在的痕跡。可是除了壁爐上一張三人合影里她出現了一小角以外她沒有留下任何東西。莫拉厭惡自己拍照時疲懶的眼神,厭惡拍照,在這樣一個時代里她拍得最多的竟然是工作照。
莫拉走進丈夫的房間,原想重溫舊夢,可是眼前的場景使她目瞪口呆——邁克收藏的所有版畫都被潑上墨水并排成十字架形放在床上。莫拉在驚詫之余忽而憶起七年前邁克在春季大掃除時扔掉里昂的初戀信物那碼事,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那件事之后里昂就一直與父親有所隔閡,而也就是從那時起邁克日漸闊綽開始收藏版畫,逐漸失去對現實生活的熱情轉而投入對版畫如癡如醉的研究。里昂在父親的不屑一顧和輕而易舉的行為中悄悄長大,并且與父親的矛盾日益激烈。這種矛盾不動聲色而又顯而易見。邁克一向不善言辭而以微笑避免爭執,而里昂則以青春期特有的叛逆精神對抗著。當邁克興致勃勃地準備作畫時里昂以練習吉他為由制造了一系列噪音,邁克為此特意限制了里昂的音樂教育支出,而里昂有意無意地會抽去信箱里寄給父親的藝術展邀請函。甚至有一回在餐桌上邁克興高采烈地說:“我要自己作畫啦!木版、筆和顏料都買好了!”里昂卻回答:
“就差才華了。”
這天以后兩人開始了無休止的冷戰。莫拉居中調停無果,只有把非冷戰范圍縮小到餐桌上。里昂每一個暑假都要去外地打工,不再拿父母的零花錢;邁克則在參觀藝術展上大量投入資金,除了吃飯和看電視,兩人很少再坐在一起,甚至連升學問題也是里昂一手解決。但莫拉從未意識到,她的缺席,使得整個家庭陷入了更大的悲劇中。
莫拉走近查看哪些邁克無比寶貝的版畫,它們實在是無一幸免地一塌糊涂,畫中人物面目猙獰眼神呆滯無助,一切都像是假的,不曾美好也不曾懷抱希望......莫拉忽而聞到了一點煙味,忽然意識到里昂可能已經在吸煙,甚至更糟......但實在是出乎莫拉的意料,隔壁里昂的房間已經黑煙滾滾,烈焰突然大肆蔓延無法遏制。紅蓮花一樣的火焰噴薄而出,家具搖搖欲墜焦成黑色,公寓在火海中幾欲化為灰燼......莫拉驚恐地發現家中竟然停水了,甚至連樓道的防火裝置也無法打開。那一瞬間莫拉看到了事情的始末:一只未熄滅的煙頭明明滅滅忽而燃起了一張廢棄的草稿紙,燃燒的紙隨風飛到了床單上,然后一切就都染上了紅色的烈焰之光......
莫拉在嗆人的熏煙里和灼灼的高溫中窒息,隨即失去了知覺。
得到的,是不是永遠不會失去?失去的是不是永遠不會回來?忘記的,有沒有一天會重新想起?記住的,是不是還會遺忘?看到的,看不到了;得到的,失去了;記住的,遺忘了......
“莫拉,莫拉......”
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多么熟悉的聲音,多么溫暖的面龐。
莫拉睜開了眼睛,模糊中她看到一片白色,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邁克,邁克?是你嗎?你......看得到我?”莫拉慢慢坐起來。感覺腹中一陣晃動。
“當然了,莫拉。”邁克疲憊地露出一個笑,“別緊張,現在一切都好了。是吧,費利浦醫生?”
“這次是有驚無險,幸好搶救及時。服用安眠藥過量可不是鬧著玩的啊,弄不好你可就要去見馬克思了!”旁邊一位醫生頂了頂眼鏡。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醫生。”莫拉困惑地說,“我沒有死嗎?”
“我可不習慣與死人對話。”醫生表情有些不快,“布萊克先生,您的太太情緒好像不太穩定,一會兒我再過來吧。”說著就離開了。
“我讓你節制點,你偏不聽。”邁克有些生氣了,“瞧瞧,要不是你倒在家里被對面的鄰居看見,誰來救你?警察來問話,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里昂在阿拉斯加還沒回來,米莉的案子也沒結,你讓我一個人......到你洗了胃脫離危險我才放心啊,你睡了三天三夜。莫拉,別嚇我了。”
“邁克......”莫拉摸摸他的臉,對的,溫暖,胡子拉碴,是他,她的丈夫邁克,沒有錯。
難道之前的一切都是夢嗎?
“你好好休息吧。幸好現在是暑假,要是開學了還不定要在你們學校里掀起怎樣的風波呢。你們那個教導主任可不好惹!”邁克拍拍她,示意她睡覺。
“那么,加西亞·阿爾考什·布萊德利警官呢?伯爵夫人呢?”
“我不明白,莫拉。布萊德利警官來問話的時候你還在昏迷中,你怎么會知道他的全名呢?伯爵夫人指的是城堡里面那位嗎?她幾百年前就已經下葬了啊。”
“是嗎?”莫拉喃喃道。
“先生,布萊德利警官在外面等著了,可以讓他進來嗎?”一位戴著口罩的護士敲敲門。
“是的,讓他進來吧。”
一位高大的警官進來了。白色的手套和黑色的警服很配。當他靠近時莫拉沒有感到心跳加速。
“我原以為你是想自殺,布萊克太太。”警官說,“不過看見你醒過來我很欣慰。”
“能見到您我也很愉快。”莫拉平靜地說。
“那么,您承認這只是一次服藥不慎所導致的意外,是嗎?”
“是的,警官。”莫拉微笑了。“代我向您的太太和兒女問好,這段時間您辛苦了。”
“謝謝,晚安,太太。”警官敲擊帽檐以示問候就離開了。
“那么我送送您吧,警官先生。”邁克跟警官出去了,“莫拉,你好好休息。”
窗外的樹枝輕柔地敲打著玻璃......莫拉看看蒼白的天花板,醫院過于整潔的裝潢,感謝上天再次給了她一個機會,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她的路,還有很長很長......
“小黑裙真好,是巴黎的,不是嗎?”護士摘下口罩,“你的欲望和行為是一致的,思維卻飄忽不定。真得好好改改了。”
“夫人,是您嗎?”莫拉驚訝地坐起來。
“當死亡就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很自然地就想跳進去,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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