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初秋，李家二小姐，李厚德的次女李清如年芳十六，因家中私事從吳縣沈家私塾休假歸鄉。

　　到家的前一日夜里，李街下過一場雨。

　　秋雨。

　　次日清晨的空氣清新稀薄，溫潤舒朗。旭日光線恰到好處的溫和，枝葉花瓣上，仍留有還未來得及蒸發的朝露，如同純凈通亮的透明玉珠，從云中，一顆顆閑閑灑落下來，輕綴在這碧翠的枝葉上，跌落進這鮮嫩的花苞中。

　　微風拂掃，玉珠弱弱晃動、輕顫。這是一場暮后聚、曦前散的秋雨。來去悠悠而坦然，有意無意地灑下一些留戀，它們成為純潔的雨露。

　　嘆依依不舍，待來日再聚。

　　是一滴清涼露水，似一顆透明珍珠。

　　將這樣的朝露比作玉珠。只因它們體態盈潤，在光線的照應折射中，幾近透明，薄薄一層透明的膜里，包裹著的應當是瓊漿玉液。所以晶瑩剔透，熠熠生輝。

　　玉珠朝露，是易逝的韶華，不為少年所留，但卻風華正茂，光采耀熠。

　　靜待君留心采擷

　　雨水，滋潤萬物，滋養生命。

　　人們對這種力量和度量，心存感恩和敬仰。

　　李街，1953年以前，還是一條不起眼的小街，在此地百年地理歷史的記載中，它沒有任何記錄，也沒有任何偉大英雄人物，也沒有驚世駭俗的兒女情長在此發源并遠揚、流傳不朽。但卻意外地完整而清晰地保留了它的姿態，百年來的淡泊使它安然停泊在那里，難辨年歲塵跡。

　　李家宅的主人李厚德，是李清如的父親。

　　沒有他，就不會有后來的李清如，也就不會有他們那一代人的故事。

　　我所要敘述記下的這篇小說，就要從李清如的父親，李厚德開始。

　　“我的這一生，走馬觀燈般轉了一圈，轉著轉著，就像又回到了我小時候似的。那時你們的爺爺，帶著我，在家門前種樹，你爺爺對我說‘厚德啊，你也來一起幫忙吧，前人栽樹，后人好乘涼吶。將來啊，天熱的時候，我們子子孫孫都要在大樹底下乘涼吶。我們可要照顧好它們’，那時我就把這話記在心里頭，到現在，我老了，都時刻都牢記著這句話。你們的爺爺沒有留給我什么錢財，卻教會了我做人做事最大的道理。現在我把這句話傳給你們，你們要記住，這不光為了自己，更是為了他人，為了后人，多做好事，多栽樹，讓別人也好納涼。”

　　李厚德躺在藤椅上，用平靜溫和的語氣，對著站在身后的子孫們說著這段話。那時，他已經年逾古稀的白發老人，他回想著自己這一生的經歷，想對兒孫們說些什么，但又欲言又止。

　　片刻，他沉重而肅穆地道：

　　“這不是為了你自己。但也是為了你們自己。”

　　前人多栽樹，后人好乘涼。

　　這是李厚德對家中子女的家訓，也是他一生為之努力奮斗的心愿。

　　在李厚德之前幾代，并不是小門小戶的人家，李厚德的爺爺是當地的財主，富甲一方。李厚德的爹李老漢，年輕時在外經營生意，被人設了套，損失不少錢財。回家時萬分沮喪，他爺爺安慰他爹，人沒事就好，錢還可以掙回來。李老漢因此受了不小的打擊，對經營生意感到心灰意冷，從此偏愛種地修花草，再也沒外出謀生闖蕩過。

　　李厚德19歲時，家鄉出了大事。1927年土地革命，局勢動亂，李老漢家中被搶奪一空，家財散盡，只剩下祖上留下了的一處破舊小屋，曾經是家中堆放丟棄雜物之地。冬日不避寒，夏日不遮暑。

　　厚德啊，爹對不住你，沒能讓你過多少年好日子，家里的東西都沒了。爹對不住你……

　　李老漢蹲在路邊，垂著頭，連連嘆氣，一時間老淚縱橫。

　　李厚德拍拍爹的肩膀，低聲說：“爹，我出去闖闖吧。”

　　1927年年末，李厚德收拾了簡單的行囊，離家闖蕩。此時的家中，已一無所有，除了那棲身之所的破屋。

　　家道中落，大不了從頭再來。

　　懷著一身夢想和才干，李厚德來到上海，先是由人推薦進入了當時上海灘富豪之

　　一的沈富錦的沈家錢莊做事。因為李厚德家境尚好時讀過幾年私塾，讀書識字，還能寫些文章，加之他性格沉穩內斂，懂得幾分看人臉色行事，每次做事都妥帖穩當，很受賬房先生的器重。

　　在賬房先生的身邊留了三年，從初出茅廬的學徒，到得力能干助手，終于在老先生告老還鄉后，被推薦為新一任的賬房管事先生。此后盡心盡責，忠心耿耿地替沈家管了五年的賬，其中從無缺漏錯誤，更徇私舞弊，得到了東家沈富錦本人的賞識，成了沈家內外最信任的管事。也成為沈富錦認為最有前途的年輕人。

　　1935年，那個離家的少年，已是二十有七。憑著聰慧天賦和勤勞吃苦，在無數平庸的工人傭人中脫穎而出，從沈家錢莊的學徒到可隨時進出沈家府邸管事，再到陪同沈富錦走南闖北，共歷生意場上風雨、協助沈富錦拓展別它生意的門路的得力助手，終于出人頭地，在沈家內外，受到了眾人的尊重。從沈富錦近年來對他的越來越多的信任和親近之中，人們知道，他早已不再僅僅是隨意受人差遣委派的員工或傭人。

　　1937年這一年秋天，正好是李厚德離家的第十年，他快三十歲了。

　　十年如一夢。

　　李厚德想起家鄉每年秋天要下秋雨，清涼而多情的雨，可以綿綿地下一夜，像是內心中傷心或喜悅的淚水，沒有哽咽，無聲地輕輕流著。又像歷史長河中訴說不盡的兒女情場，從那些詩詞歌賦，美言絕句中流淌出來。

　　睡時還聽到雨的滴答聲，輕盈又愉快地在空跳躍舞蹈著。醒來時，又消失得無無蹤。他想起雨后晶瑩透亮的露水，小時候他總是愛看雨、聽雨。他有幾次站在家門對面那排小樹前，樹的個頭還不高，能平視到樹葉，李厚德靜靜地望著樹葉上的雨露，不敢出大聲，不敢喘重氣。它感到這些露珠同翠綠的樹葉一樣，嬌嫩而年幼，弱不禁風。

　　離開了門庭落魄的家，到陌生的城市謀生，已數年未能回家探望陪伴爹娘，現如今家中只剩爹一人，想起爹操勞辛苦了后半生，應當享福了。轉念一想，自己手頭事務繁忙，而且年輕力壯，應當有更大作為，何況還未成家……他嘆了口氣，此時仍然無法安心回故鄉定居。

　　李厚德心中失落懊悔。他想，等再過一段時間，一定回老家。

　　那一年秋天，沈富錦以友人和長輩的身份，做了一樁媒。對象是已而立之年，卻還從未戀愛婚娶過的李厚德。

　　沈富錦感慨道：“厚德啊，你為我沈家奔波操勞這些年，我是看著你成長。雖你現在有立業，卻還未成家，是大哥對不起你。你跟了我這十年，衷心可鑒，從無半分不滿抱怨，也沒有半分私心雜念，所以就讓大哥，替你做一樁媒，你看可好？”

　　李厚德想，自己三十了，是該成家了。沈大哥選的女子，定是不會有錯的。只要她善良孝順，明理賢淑，帶她回老家，共同侍奉父母，生兒育女，過平淡而安穩的日子……哪怕她不識字、不漂亮，都是好的。

　　他點頭答應，拱手感激再三。

　　他心中平靜坦然，對于婚配對象，不多問也不多言。

　　風花雪月，他不懂戀。兒女情長，他不強留。

　　素未謀面的妻子，是誰，有何容貌，是否有濃情愛意，已經無關緊要。她的內心和品德，才是他唯一的擔憂和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