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心有靈犀

　　第五十四章心有靈犀

　　羅布手術后的第三天上午，從重癥觀察室送回病房，因為他的體溫、血壓、呼吸都已經(jīng)正常，渡過了生命的危險期，可以回病房治療。張醫(yī)生在病房對益本拉姆和應秋泓作了交待：

　　“病人的生命體征雖然平穩(wěn)，但是他還沒有醒過來，今天下午到明天早上，是非常重要的時間段，一定要爭取他在這段時間內(nèi)醒過來，否則病人的預后不樂觀。你們是他的親人，可以坐在他旁邊，小聲給他講一些他最熟悉的事情，特別是一些童年的往事……用外因來誘導內(nèi)因起作用，這樣做也許沒有多少理論上的依據(jù)，但有時候也能收到奇效。你們試試吧，病人有什么情況，隨時給我聯(lián)系。”

　　張醫(yī)生走后，應秋泓端來一把椅子，坐在羅布身邊，這是應秋泓幾十年來，第一次近距離觀察羅布。她兩眼一直盯著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不由在心中嘆息：“哥哥，你不愿意和我會面，是因為你這張傷殘的臉？還是因為我有眼無珠，不識‘浪子’哥哥？現(xiàn)在這一切都不重要，如今‘浪子’浪到家門口，秋泓妹妹要迎接你回家。只要你能醒過來，人生還有一段五彩繽紛的路在等著你，快醒過來吧，我的‘浪子’哥哥。”

　　益西拉姆也來到病床前，應秋泓立即起身讓坐，益西拉姆拉著應秋泓的手說：

　　“秋泓姐姐，你不要起來，說不定羅布現(xiàn)在正想聽你說話呢！”

　　“嫂嫂，我有三十七年沒見過哥哥了，醫(yī)生剛才說了，可以講一些他熟悉的往事給他聽，我需要好好地回憶一下。嫂嫂和哥哥在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一定會有很多話想對他講，我現(xiàn)在想到樓下的花園里去散散步，整理一下思緒，把過去的記憶梳理一下，讓哥哥聽起來，更有親切感。”

　　應秋泓出去后，益西拉姆用濕毛巾，輕輕擦了擦羅布的臉和手。然后坐在他面前，撫摩著他的手輕聲地說：

　　“羅布，我的親人，看到你現(xiàn)在的樣子，我心里好害怕！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孩子們也不能沒有你，你是我們一家的主心骨……為了我的成長，你在我的身上耗盡了心血。我是個藏族姑娘，為了幫助我實現(xiàn)當教師的愿望，你從看圖識字教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只要你不出去捕魚，你都惦記著我的功課。一篇普通的作文，你讓我寫了又改，改了又寫，一直到你滿意為止。為了讓我寫出好字，你給我買回鋼筆字帖，開始時蒙著寫，然后照著練，一遍又一遍，一頁又一頁，墨水用了幾大瓶，鋼筆寫壞了幾十支。每次回廣州，你帶回最多的東西就是書，你對我講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玉不琢不成器’。我的愿望實現(xiàn)了，但是你自己的兒女，卻不能念上大學，你總說他們還年輕，路要靠自己走，但你心中的遺憾，孩子們未必能夠明白。現(xiàn)在你又把希望寄托在小羅桑身上，這一次益西拉姆向你保證，我決對不會讓你失望。

　　多年來你心中有個結(jié)，就是你的秋泓妹妹，雖然你很少講，但從你偶爾的夢囈中，我知道你對她的感情是何等的深切！前年回重慶，你要住弘盛賓館，我知道你想見她，但你又不想讓秋泓知道你還活著，更不愿意讓秋泓看見你那張飽經(jīng)風霜，又被大黑熊抓傷過的臉。你只想悄悄看秋泓一眼，還偷偷拍了一張她的照片留作紀念。我的羅布哥哥呀，我知道你這樣做，既為秋泓著想又為我著想，你處處想著別人，卻把痛苦深深埋藏在心里……你在大廳里等了她幾個小時，回來后興奮過度，晚上睡不著，爬起來寫詩，我能讀懂你的詩，知道你看見了秋泓姐姐，你見她事業(yè)有成，人又風姿綽約，心中感嘆綿綿，猶如窗外的長江水滔滔不絕流向大海……

　　羅布哥哥，你知道嗎？你不想讓秋泓認出你，可是她偏偏找上了門，還帶來了你過去的朋友。這一次你住院，多虧了秋泓忙前忙后，把一切安排得十分周到。你第一次遇險，碰到了益西拉姆，這一次你歷難，秋泓妹妹又來到跟前，連老天都不忍心再讓你受折磨，你怎么還不醒過來？秋泓剛才就坐在你身邊，靜靜地望著你……你的秋泓妹妹是個重感情，不忘恩的好女人，我多想你快點醒過來，見一見你日夜思念的秋泓妹妹，要是你愿意，病好后你就住在秋泓的家中，她會把你的后半生安排得幸福美滿，我也會經(jīng)常來看望你……”

　　益西拉姆講到這里，突然感覺到羅布的手指，輕輕在她手心上動彈了一下。她驚奇地望著羅布，希望奇跡能夠發(fā)生，但是羅布的臉上依然沒有反應，她立刻撥通了應秋泓的手機。

　　“秋泓姐姐，你快到病房來，剛才羅布的手指自己動了一下，我感覺他現(xiàn)在想聽你講話。”

　　“真的嗎？太好了！嫂嫂，我馬上就來。”

　　應秋泓很快回到病房里，益西拉姆情緒激動地緊握著應秋泓的手說：

　　“秋泓姐姐，我剛才給羅布說話的時候，當我講到秋泓就在你的身邊……我明顯感到他的手指在動彈，這說明羅布起碼還有潛意識，你要趁熱打鐵，讓他的思維沖破礙障，使意識真正回歸到腦海中。秋泓姐姐，我知道你能救羅布，你的出現(xiàn)就是奇跡，但這只是奇跡的開始……我在外面等著，不讓任何人來打憂，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相信羅布一定能夠聽見。”

　　應秋泓聽益西拉姆說得如此迫切，知道剛才益西拉姆的感覺是真實的，愛心強烈的女人，這個時候的感覺不會有錯。應秋泓坐在羅布身邊，小心抬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用自己的手，在羅布的手背上輕輕地撫摩，慢慢理清自己的思路后開了口：

　　“哥哥，剛才我還在想，到底該給你講什么？你想聽我對你的懺悔？還是想聽我對你的思念？我回病房時，無意間看到你手術前，放在床下面的拖鞋……看到這雙鞋，我想起了另外一雙鞋，一雙永遠找不回來的鞋……我的童年既有艱辛，也有幸福，有不少幸福就是哥哥賜予的。你還記得嗎？一九五八年的夏天，我念完了初中一年級，那年我十三歲，你十六歲。剛放暑假的時候，我收到父親從農(nóng)場寄來的信，他想讓我買幾本京劇劇本給他寄去。爸爸以前是京劇票友，最喜歡看厲家班的戲，空閑時還愛模仿馬連良，哼幾句《空城計》。這一次因為農(nóng)場要搞演出，爸爸也想湊個節(jié)目，所以他選擇了唱京劇，需要買幾本書作為參考。你陪我在解放碑的新華書店買好書后，正準備郵寄的時候，我突然改變了主意，要你陪我把書親自送到農(nóng)場，我想去農(nóng)場看望爸爸。

　　那時你正準備利用暑期的時間，給蘭香園食品廠當臨時的送貨工。聽了我的要求，你二話不說，就陪我到朝天門客運站，購買了第二天去長壽的船票。我們買的是五等艙，在昏暗的底艙甲板上，你搶到一張草席，我和你同睡在一張草席上。天氣雖然很熱，我仍然緊挨著哥哥，這樣心里才感到踏實。那時我們都是剛進入青春期的孩子，沒躺多久你就意識到了什么，悄悄把身子調(diào)了個向，睡到我的腳頭，我心里雖然不高興，嘴上卻沒有講。

　　我閉著眼睛躺在草席上，忽然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當時我還不知道這是什么味，因為底艙里的人很多，輪船前面廚房炒菜的辣椒味，抽煙的人吐出的煙味、各種人體的汗臭味、機艙里的機油味、還有飄在江水中的紙漿泡沫味，真是五味俱全！我睜開眼睛一看，原來哥哥腳上穿了一雙帆布解放膠鞋，那鞋子就在我鼻子不遠的地方，我知道是什么味了，用手在你的腳背上使勁打了一下，然后把身子翻了一個面。哥哥‘哎喲’一聲，馬上坐了起來，當你知道了被打的原因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迅速把腳移開了。哥哥，現(xiàn)在想起來，也真有意思，我們睡在船艙的草席上，草席是黃色的，本來船艙中就有五種味道，再加上臭鞋子的味道，你讓我嘗了一劑‘六味地黃丸’，你說，你該不該挨打？

　　到了長壽后，我們又乘車來到農(nóng)場的所在地，走了兩里路才到了農(nóng)場。場部的工作人員問明來意后，用手指了一下方向，叫我們自己到地里田間去找爸爸。當我們來到爸爸勞動的菜地時，我看見爸爸戴著一頂舊草帽，正握著鋤頭在除草，汗水順著額頭向下流。爸爸是近視眼，大概是汗水流進了他的眼睛，于是他取下眼鏡，把搭在肩上的毛巾拿下來，正擦著臉上的汗……我忍不住大叫一聲：‘爸爸’，一頭撲進了他的懷里。爸爸看見我驚呆了，他萬萬沒想到我會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他一邊摸著我的頭，用愛憐的聲音對我說：‘孩子，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這時，哥哥在后面回答道：‘羅叔叔，是我陪秋泓一道來的。’爸爸這才發(fā)現(xiàn)你在我的身后，他立刻笑著說：‘孩子，剛才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秋泓一個人跑到這里來了，有中盛陪著秋泓，我就放心了……’

　　由于農(nóng)場不能留宿，我把買好的書交給爸爸，當天下午爸爸請了假，送我們來到公路邊，等了好久才攔住一輛過路的客車。上車的時候爸爸語氣哽咽地對我說：‘秋泓，回去后用功讀書，要聽中盛哥哥的話，過春節(jié)我一定回家看你們。’當時我還小，不完全明白爸爸講話的意思，現(xiàn)在想起來，爸爸講‘你們’的時候，內(nèi)心雖然痛苦，但他已經(jīng)把哥哥當成了自己的親兒子。在爸爸的眼中，不能和相依為命的愛女生活在一起，雖近在咫尺，也遠如天涯。幸好有哥哥照顧秋泓，他留在農(nóng)場才有盼頭……哥哥，你知道嗎？爸爸對你終生不忘的親情，就是這么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

　　那天到長壽縣城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們找到一家小旅館，由于身上帶的錢不多，只能住大房間。登記住宿的大爺?shù)弥覀儚闹貞c來，是到農(nóng)場看望親人后，正在返回的途中。大爺見我們年齡小，動了惻隱之心，就安排哥哥睡在堂屋的長椅子上，不收他的房錢。晚上我住在大房間里，睡在蚊帳里熱得發(fā)慌，旁邊床上的一個胖女人鼾聲如雷，我怎么也睡不著，又擔心哥哥被蚊蟲叮咬，于是悄悄下了樓，卻發(fā)現(xiàn)你在長椅上睡得正香。地下的一塊木板上，還燃著一根長長的蚊香，這一定是那位好心的大爺給你點的。我見你旁邊還有一張長椅空著，索性也睡在上面，剛睡下就聞到一股味，這不是蚊香的藥味，而是早上在船上聞過的那股鞋臭味。我下來一看，原來哥哥把臭鞋子藏在椅子下面，我把膠鞋拿出來，順手放到對面的窗臺上，倒在長椅上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哥哥光著腳到處找鞋子，我故意裝著不知道，心想哥哥太笨了，向窗臺一望，不就找到了。當我用眼睛望窗臺時，上面哪有什么鞋子？我嚇了一跳，趕快起來找店里的大爺開了門，出去一看，原來窗臺就在路邊，不知被誰順手牽羊拿走了。哥哥，你當時望著我笑了笑，雖然笑得很無奈，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你光著腳來到碼頭，我又重新給你買了一雙布鞋穿上……哥哥，你告訴我？你把名字改成羅布，和這雙布鞋有沒有關系？回到重慶后，你發(fā)誓再也不穿膠鞋，是不是怕我聞到你的鞋臭味？哥哥，秋泓妹妹在問你，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

　　應秋泓剛講到這里，突然感覺羅布的小姆指在動，她下意識用自己的小姆指去勾羅布的小姆指，奇跡出現(xiàn)了，羅布的小姆指不但自己彎過來，勾住應秋泓的小姆指，而且還翅起了大姆指，應秋泓欣喜若狂，及忙伸出自己的大姆指，緊按在羅布的大姆指上……這時應秋泓發(fā)現(xiàn)羅布的眼皮在動，她的心緊張得要蹦出來，兩眼死死盯住羅布的雙眼。羅布的眼皮動過幾下之后，終于慢慢地睜開了……他吃力地望著眼前的應秋泓，望著，望著，嘴角露出一絲微微的笑容。

　　“哥哥，我的親人，你終于醒了！拉勾勾，交朋友，心心相印，天長地久……”

　　應秋泓緊緊捏住羅布的手，一行熱淚頓時滾落下來……這情景持續(xù)了好幾分鐘，這短短的幾分鐘，凝聚了雙方幾十年的思戀啊！突然間應秋紅松開了手，向病房的門走去，她想快一點讓益西拉姆來分享這幸福的時刻。

　　應秋泓跨出病房的門，看見大家都回來了，正坐在過道的椅子上等待，她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直喊：

　　“哥哥醒過來了，哥哥真的醒過來了……他現(xiàn)在非常虛弱，大家進病房的時候一定要安靜。”

　　聽了應秋泓報的喜訊，大家全都悄悄進了病房，在病床后面站成一排。羅布望了望大家，有一種迷茫地感覺……益西拉姆見狀，急忙給羅布解釋道：

　　“羅布，他們都是你的親人和朋友，等你再好一點，我會給你逐一介紹，你終于渡過了手術的休克關，安心休息吧。”

　　羅布似乎聽懂了益西拉姆的話，望著大家艱難地笑了笑，又眨了眨眼睛，算是打了招呼。看見羅布的舉動，益西拉姆和應秋泓緊緊擁抱在一起，關仲友和劉吉人，武岳和黃英，丁莉華和羅珠，也相互握手，祝賀羅布渡過了人生的又一道難關。

　　此時天已經(jīng)黑了，應秋泓給丁莉華做了個眼色，丁莉華會意，拿出一盒剛帶回來的蛋糕，她揭開上面的蓋子，幾個年青人迅速在蛋糕上，插入了六十支臘燭。丁莉華關了房間里的日光燈，幾個年青人拿出火柴，把臘燭全部點燃，益西拉姆接過點滿燭光的蛋糕，雙手端著它，來到羅布的面前，大家在后面輕輕地唱了起來：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歌聲剛落音，益西拉姆代表羅布，吹熄了蛋糕上的燭光。這時日光燈又亮了，大家看見羅布的眼角處，有一滴晶瑩的淚珠，正閃爍著生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