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01

　　夏天陽光最為熱烈的時候，在小城市最北端的一條巷子口，那棵高大的槐樹下，糖人李都會在中午十二點鐘準時出現。他有一雙靈巧的手，雖然手指看著短而且粗，看起來特別笨拙，但是那一個個活靈活現的糖人確確實實是從他手指下誕生的，那雙手充滿了魔力。那時候云嵐還不知道那棵樹是槐樹，只記得樹陰底下的中年人帶著一副很討小孩子們喜歡的慈祥笑容，只要遞給他五毛錢就能換來一個孫悟空，或者是林沖之類的大人物。

　　云嵐還很小，母親最多一次給她一塊錢。這個時候云嵐就會高興地從母親手里接過那張淡紅的的鈔票，小心翼翼地放進衣兜里，還會不時摸摸它以確信紙幣不會自己飛走。

　　她會一路跑到糖人李哪兒，用五毛錢買一個孫悟空，再用五毛錢在附近的商店買一支雪糕。然后跟糖人李一樣坐在大槐樹下，一邊舔雪糕一邊舔糖人。

　　這樣的生活很幸福。云嵐很多時候都是這么覺得的，只是她必須呆到太陽落山才能回家，因為母親給她錢的時候就很嚴肅地告訴她，不到太陽落山是絕對不可以回家的。看到錢就會立即想到五花八門小吃零食的她自然不會想到要問母親為什么，只有等到一塊錢用完了什么都沒得吃的時候她才會覺得無聊，才會想到回家。

　　可是離太陽落山還有好些時候呢，云嵐看到不斷有小朋友牽著爸爸媽媽的手來到糖人李的攤位前，買了不少孫悟空回去，她也想再買幾個，可是衣兜里空空如也，沒錢了，母親更是不會陪她來買東西的。

　　不過，就算是看看那些泛著金黃色光芒的糖人，云嵐也很滿足。有時她會不守規定，會在太陽落山之前慢慢走回家去。在那扇緊閉的、被別人用白色紅色粉筆涂得亂七八糟的木門前，云嵐感到很為難。一想起母親嚴厲的那張臉，她就不敢上前敲門。

　　更多時候她會無奈地離開家門，在小巷里游蕩，等到聞得著各家飄散在外的飯香味了她才快步跑回去。這時候家門通常都是打開的。

　　也有極少數的幾次，云嵐偷偷躲在家門一旁的垃圾桶后面，睜大了眼睛看到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家里走出一些陌生的男人，她從衣著上判斷這些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身份，穿西裝打領帶的一定是有錢人，而披著臟兮兮的外套褲子上還沾滿了泥星的應該就是工人了。

　　不過，不管是哪一類人，他們在從那扇不像樣的木門后出現的片刻里，臉上都會帶著滿足的笑容，同時提提褲腰帶左顧右盼，好像生怕被別人看到一樣。

　　等他們走遠了，云嵐才從垃圾桶后面出現，假裝剛剛從外面回來。

　　一進家門就聞得見一股異味，但云嵐說不清那是什么味道，也不敢問母親。母親披頭散發的樣子也很難看，好像和人打過一架一樣。她會招呼云嵐坐下看看電視，然后她簡單的梳妝一下之后到小廚房里忙著為云嵐做飯。云嵐一直很好奇為什么每隔一兩個星期，母親就會給她錢讓她到外面等到傍晚才回家。更好奇那些到她家來的人都是做什么的。

　　無論怎么好奇，她都不會多問些什么。鄰居家的阿姨告訴過她，人問的越多，越會得到不幸，如果像傻子一樣活著人一定會快樂很多。雖然那位身材臃腫的阿姨會在云嵐媽媽背后罵出一些云嵐聽不懂的話，比如野雞，比如下賤。

　　但是阿姨會在母親不在的時候讓云嵐到她家吃飯，還給她幾毛錢買糖吃。

　　所以云嵐覺得鄰居阿姨是個大好人。

　　云嵐看到電視里的孫悟空又到天庭搬救兵去了，就想到小巷口那棵大樹下的糖人李，她想：他捏出來的孫悟空應該不會沒用到要去搬救兵的地步。

　　只要五毛錢，孫悟空又會冒出來。無數的五毛錢，就會有成千上萬的孫悟空。

　　滿世界都是孫悟空，哪里用得著救兵呢。

　　云嵐一旦這么想就會發笑，甚至會咯咯笑出聲來。母親從廚房探出頭來，看著無緣無故發笑的她，一臉冷漠的表情。

　　——這一年，云嵐剛好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