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3日。星期二。農歷八月十六。
這天是麗塔22歲的生日。
這一天,世上照樣是有太多人會出生,太多人死去。
這一天,各類媒體上的新聞似乎格外的高調而紛擾。從政治大事到經濟要聞,從食品安全到花邊緋聞。
這一天,當紅偶像歌手于簫微博公布戀情,對象是新晉戲劇小花旦袁薇薇。媒體粉絲齊祝福。一條公布戀情的微博,數(shù)小時內便得到百萬轉發(fā),人人都道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無人知道,其實是,男盜女娼,天下無雙。
然而,麗塔知道。她最知道。可她不會說的,也不能說了。
2011年9月13日。星期二。農歷八月十六。
這天是麗塔22歲的的生日。也是在這一天,房東在公寓里發(fā)現(xiàn)她僵白血竭的尸體。她前一天夜里自殺了,雙手割腕,她死了。
死就死了。微不足道,不必在意。無論如何,明星情侶的真愛佳話似乎才是更應受到矚目的大事。事實也確如此。少女自殺的事,常有,明星大方戀愛的事,卻稀奇。人們難免為后者涕淚感動,也無精力為前者唏噓。
人們并不是沒有悲憫心,只是這悲憫心多數(shù)時候是建立在獵奇心之上的,是好奇和蜚語作基底的。名人化的生死并不難博人注目。某某女星高齡產子,某某女星再添一女,某某男星私生子曝光……某某藝術家逝世……這些都足以被反復報道,聲口傳遞。不親近的喜悲,因為不夠懂得和了解,常常是越發(fā)令人動容。人總是對未知,表現(xiàn)出最虔誠的熱忱,人人有心,人人有意??墒钦嬲鲋爽F(xiàn)實里的遭際,普通人的生老病死,他們無能為力,也無心在意。平凡人總是可以隨意的死生散聚。
人們也并非沒有同情心,戲劇化的悲傷總是很容易博人一泣。那都是建立在杜撰基礎之上的,沒有威脅性,沒有攻擊力。穿越的清裝戲,北漂的情感劇,婆媳的鬧騰力,醫(yī)患警匪的亂關系,奮斗,裸婚,再蝸居……都賺足了大眾的感嘆和淚滴??涩F(xiàn)實的愛意,人們卻往往問津無趣。真實的東西總不太好看、遂意。沒什么狂熱的感召力。真的情義反而不具備關注的意義。還沒功夫注意,就已忘記。
2011年9月13日。星期二。農歷八月十六。
打開收音機,貌似是一檔懷舊的音樂節(jié)目,正播放一首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的「areyoulonesometonight」。
我深深的躺進沙發(fā),輕輕閉上眼睛,幾乎不張嘴的附和著小聲哼唱
“Areyoulonesometonight,Doyoumissmetonight?
Areyousorrywedriftedapart?
DoesyourmemorystraytoABrightSunnySaywhenIkissedyouandcalledyousweetheart.
DoesyourmemorystraytoABrightSunnySay"
這句話讓我想起那部我獨自一人在無聊夜里曾反復看過多次的近乎與我同齡的老片子,臺灣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英文譯名ABrightSunnySay,就是借用了這句歌詞。這片子講述了一個初中男生因女友移情,沖動之下在牯嶺街殺死了女友的真實事件。茫然的青春年華,郁結的少年心事,造就了這樣鮮血淋漓的堪嘆故事。有人說片中男主角小四殺人,少年殺人,實際上是時代在殺人。同樣的,我自殺,大家自殺,難道不也是時代在自殺?思及至此,我泯然一笑。然而這笑,是有困惑,也有苦澀。
唉,如若不是一整個時代在自殺,又何來這一整個諾大城市呢——涅樊納
……一時間,我想到了麗塔。麗塔的生。麗塔的死。麗塔的一切。
她或許也來了這里吧?
人真是禁不起念想,只記憶所及,麗塔一襲紅裙輕綰長發(fā)站在上海夜幕霓虹下的美麗形象就這樣浮現(xiàn)眼前了。恍惚間我會以為廣播里的聲音就來自麗塔。廣播信號受了干擾,哩哩啦啦只聽到扭曲了的人聲,本是男聲此刻卻變異成了孩童的聲音。嗯,我復又把這聲音同幼年的麗塔聯(lián)系起來。
麗塔是一個單親女兒。
母親亦父亦母含辛茹苦拉扯她長大,熬白了頭發(fā),耗濁了眼睛。慈愛悲哀,如同所有艱辛憂傷的單身母親,充滿了自我犧牲的母愛。
然而,現(xiàn)實完全不是這一回事,她母親絕非如此!
麗塔六歲的時候,母親把她從寄養(yǎng)的姨母家接回身邊。
她至今記得,那是沈陽寒冬的早晨,母親穿一件絹白充盈的毛皮大衣,燙一頭微浪的長卷發(fā)。她這樣子讓麗塔想起來,早幾年自己還在外婆家里的時候養(yǎng)了的一只白身灰頂?shù)男⊥米印M米拥难劬κ羌t色的,母親也紅了眼,說著想她念她掛記她接回她之類動情的話,淚眼漣漣?;蛟S真是為她流了淚,或許只是為了哭給她來看。那一天母親留給她的美麗的驚鴻一瞥的震撼印象,終她一生都不能忘。她美,她香,她溫柔,只是她不象是她的媽。然而再不象她以為的母親,她也要跟她走。寄人籬下的日子,她雖是孩子,但也挨夠了。跟著母親,無論如何,她可以做一個女兒了。被捧在掌心疼呀愛呀寵壞了放肆了也還是被驕縱被包容的女兒。
然而事實又非此般。
她還是自己伴自己睡,自己陪自己吃,自己同自己說話、游戲、扮家家酒,自己演爸爸媽媽,自己關照著自己。自己活自己……到了上學的年紀,她想要母親為她梳一次辮子,然而母親卻帶她去剪了日本女學生氏的短發(fā)。到了考試,到了運動會家長會,她多希望母親牽了她的手送她去學校,看到同學的時候,她和母親一同對他們笑,然而她母親只是前一晚把早餐錢丟在桌上,早晨甚至從不能睡得醒喚她起床。最后她只得一個人背著小書包,低頭緩步的上學去。對于母親啊,她就算是想討罵都討不來的了,她考了再差的分,做了再錯的事,母親也只是一副漠然的態(tài)度。她想,這一定是溫柔,不是冷漠。再后來她總是見不到母親了。待她已經對得到母親的親愛灰了心,待她快要忘了家里還有母親的時候,母親又出現(xiàn)了,給她留些錢,對她流些淚。
在她,母親的生活真是遼遠而神秘的啊。多么美麗而敏感的女人啊,她的母親。
當著外人,母親是不準麗塔喚她媽媽的。
“叫阿姨就行了。”她母親總會一再提醒她。
“喏,這個是叔叔。”這是母親頭一回正式把自己的一個情人介紹給她。
那是東北的夏天,炎熱而燥烈。陽光從他母親和繼父的背后投過來,似乎完全地掠過他們,就只把麗塔包裹住了,陽光黏住了她的眼她的唇。四肢也烤僵了。她根本看不清他這對“姨叔”,一句話也應不出,動也不得動。九歲的她永恒的站在那里。最后記憶里只留下她低頭盯著的母親腳上一雙藏藍色釘珠平根涼鞋,像海上孤帆過浪的小船,一顛一抖,丟了方向,到不了岸的。
至于她繼父,他對麗塔也委實不薄了。畢竟往后的日子,是他養(yǎng)活著他們母女。他似乎是麗塔的生活中最合乎設想的角色了。上班,看報,關注時事,少煙少酒,按時睡覺,輔導她功課,親疏得當,做足表面的關照與責任心。同時,父親該有的形式上的模樣和威嚴,他總有的。不過繼父常有的刻意討好的殷勤倒是少了。因是麗塔在家里,本是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的人,被忽視慣了的,最不必在意。
真正的不在意倒也好了。然而全然不是這回事。她很知道母親是寂寞的。在她寂寞的時候,她喜歡麗塔。她對著麗塔可以將她一生的哀怨和不平都發(fā)泄出來,并且為所有她自以為遭受的不幸找一個元兇的實在化身。一個本最無辜的替罪羊……
……每到這樣的時刻,一切總變得那樣銳化清晰:昏沉沉的客廳,醉醺醺的酒氣,墨青色的陽臺上敝舊的太陽光,滾筒洗衣機轟嚕嚕地運作……她母親從自己的睡房跌撞踉蹌地迎面朝她撲來,隨手揪住她的衣衫或頭發(fā),拳腳相加,撕心裂肺地吼著:“我打死你!你耽誤了我一輩子!”,外面下著大雨,雨聲噼啪,她聽不清母親更多的說話,只覺得劈頭蓋臉的耳光抽打,把她的頭臉脖頸麻酥酥熱辣辣地割炮。她母親是下了死手的,她的心反倒平靜了起來,疼也不覺得疼了,哭也不情愿哭。母親見狀,更是怒不可遏,雙手霍然就緊扣住她的脖子,她先是倔著,圓瞪著眼睛睜睜地定看住她母親,目光熾烈而眼色冰冷,她母親更狠了狠勁掐住她纖柔的脖頸。她漸漸就怔住,恍惚住了,最后近乎厥住了,她紅脹著臉,雙眼充血,仍舊咄咄瞅住她母親……她母親終于受不了她那冤怨的樣子,攥拳跺腳地銳叫了一聲,甩開了她。她散在地上了。然而母親又不甘心地拖住她的發(fā)尾,補了一頓耳光后,又將她一頓踩踏……她只感到無數(shù)手腳扭打踢踏在自己身上,生在自己身上,里里外外把自己掏空踹透了……她癱軟在紅白相間的地板革上了。母親還是不肯罷休,意猶未盡地狠命扯住她的發(fā)根猛勁地向桌角磕砸。她的額角汨汨淌下血流……繼父并不去拉她母親。他任由這一切發(fā)生。原因他早幾次都說過了,他自己也是怕極了她母親的。等待打到她母親累了,便罷休了。
母親回房繼續(xù)借著酒意哭鬧,漸漸睡了。
只留她淤青滲血僵硬冰冷的在那里,始終沒有哭,只是還爬不起來。外面大雨還是在下。
黃昏時候,雨停了。
她獨自躺在自己陰涼的小床上,背緊貼著墻壁,找個依靠。終于放晴了,晚春的陽臺上,掛著舊白泛黃的百葉窗,滿地破碎的陽光影。有一些落到了那年久磨花了的梳妝臺上,鏡子吸了光再吐出來,象傳說里的神龍吐珠,來來往往,千年在一瞬,說過就過去了。永恒的一瞬。只是在她,這鏡中實在收了她太多生命,過往的生命,偶爾透出來,她喜她悲,她暗暗的失望她悄悄的期望;她下了決心;她敗給現(xiàn)實;她被人過中年的母親驟增的脾氣磨難至極的煩擾;她在被告白慣了之后有恃無恐的自傲的微笑;她在昏沉睡意的午后赤裸著少女的身體仔細端詳,發(fā)現(xiàn)自己的美麗,擺出一個悠揚凄婉如伶人的手勢;她在母親對繼父撕罵叫打的夜里關掉手機,胡亂撥弄吉他干澀細冷的弦,滿懷心事的等天亮……這些,她都是不與人說的,對自己也不說,是心照不宣,更是心得意會。是只甘愿看著淡青或者灰藍的天,沒有聲音的天,不作聲的安寧的世界,與她為伴了這些年,也不曾變。
想了許多,她很有些要掉淚的意思,然而,她已經長大了。16歲的女孩子,有的是青春,有的是可能,不哭也罷。
青春時期的麗塔,早早喪失了童貞和純真,享盡青春。
待到少男少女的愛情游戲漸漸令麗塔乏味厭煩,她又毅然決然地離家背井自謀生路,尋找新大陸開辟新天地去了。年輕女孩的世界,總是駐在遠處。
2007年春天。從沈陽到上海,麗塔十八歲。
麗塔自己是地道的東北人。剛來上海的那會兒,這城市帶給了她不可言喻的恍惚……起初她很分不風拂樹葉的颯颯聲和瀝瀝的雨聲。因而她睡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時候,總是煩惱到,下雨了,下雨了?怎么又下雨了……多數(shù)時候,那只是樹葉聲動……也偶爾那是盤旋在上海天空的鴿群,麗塔并不能看到它們的眼睛,從不曾知曉它們的心事。然而它們正是連接著新上海同老上海間實與虛的橋梁,是貫穿她所見的上海和她以為的上海間落差的線條,是這城中唯一得以存留的古物,是以不變應萬變的不朽精靈,是海派情結的蘊藏之一……幾十年前的老上海,她沒趕上,她沒機會見識這城市原本的真和實、精和魂的模樣。曾幾何時的,那些柔腸百轉的弄堂,婉約低回的屋瓦,纏綿爛漫的光影和曲調……都已如水中影相中韻,失了真心和本色了。是作為老上海貢獻給新上海的祭祀物般堂皇地犧牲了……
她是純粹的上海外地人。她非??床粦T那一類“鬢毛未衰鄉(xiāng)音已改”的同齡男女,整天學著上海人的口音嗲聲嗲氣地說東道西,尤其是些個語氣助詞,格外效仿得生動。那真是一群比上海人還上海人的外地人。人,成不成事、有沒有錢不重要,成不成人才是根本。連自己是誰都摒棄了的這種人她最看不上。她有一個女朋友是此類典型。彼時初到上海,她們共租一戶兩居室公寓套房。所處靜安區(qū)。無客廳有陽臺。在當時07年,這樣一套住房,租金要4800,當然不包水電煤。押一付三。
房租是兩個女孩很大的負擔。不過,上海這地方,向來是以貌取人以資斷人的,麗塔這樣美麗的帶些稚氣的藝術少女,酒吧里謀一份助唱的工作絕非難事。是的,不出一個月,麗塔已經在簡迷離酒吧小有名氣了。于是呢,她常常要遷就、關照,甚至接濟一點她那位室友兼老鄉(xiāng)。雖然同屋共住之前,二人只是陌路。
那姑娘仿佛永遠謀不到事做。主要原因是高的攀不上低的看不起。其實她對于麗塔在夜場工作是打心里鄙夷的。暗地里罵她“**”已算和善言辭。然而表面上還是噓寒問暖,尊重友愛,精神可嘉。據(jù)她自己說,她本是哈爾濱人,不過父母在上海經商多年,也算是半個上海人了,上海話是聽得懂,也算說得來,戶口更是早就遷了來。麗塔沒那興趣去考證,心里雖早是千萬個信不過,倒也隨她說去。有些時候,甚至還對她十分可憐——一個只長自己三歲的年輕姑娘,竟要用謊言來掩飾自卑,是多么的可悲啊。麗塔是真可憐她。
麗塔很有些鑒別人層次的本事。就比如眼見一個姑娘,她大略打量一番便知她是淮海路造就的還是七浦路堆砌的。很明顯溫嬈屬于后者。這判斷,并不參雜個人情感,也沒有看得起看不起的意義,只是會令麗塔更加為她這室友對于自身及命運的不滿感到抱歉一些。真是可憐。
她的名字是溫嬈。麗塔知道這不是真名。
溫嬈天生一張扁白而大的圓臉,什么發(fā)型都修飾、遮掩不了。眼泡總是負氣似的腫著,說不清她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短小的孩子氣的鼻子,鼻孔細小卻有些仰天,顯而易見。笑的時候,嘴的弧度,顯得很慵懶。身材微胖,卻不豐滿。該有的都沒有。窄短的脖子,動起來總給人僵硬之感,眼神也總是灰溜溜的,看得人心里直發(fā)慌。她總是習慣性地從鼻腔和咽喉間的某處發(fā)出“吭嘶吭嘶”的聲響,麗塔簡直是一聽到了耳根子就癢得要命。麗塔對著她,就感到無可奈何,無話可說。并且,在她身上,時時都存在一種虧心的不安在流動。興許是謊言說的太多,以后再說話難免句句驚心,生怕穿漏。興許是慣于謊話連篇,說到事實的時候便本能的覺得不自在不安全。誰知道呢??傊愃懿幌矚g與她獨處。
終于,麗塔不用整天面對永遠閑窩在家疾世憤俗的溫嬈了。溫嬈在物流公司做了外聯(lián)職員。朝九晚五,與麗塔的作息時間正好相反匹配。
這天適逢溫嬈休息,她習慣早起,正在享受晨光里的一個懶腰間的短暫愜意,麗塔醉醺醺的回來了。她高跟鞋一踢,身子一跌就臉朝下癱在沙發(fā)上。溫嬈不自禁撇嘴皺眉看著她,她穿一條包身黑色繃帶小禮服裙,與她瓷白細滑的肌膚形成視覺上的強烈對比。背部蝴蝶骨的線條,腰部半圓的凹陷,臀部恰到好處的圓和翹,瘦弱的修長的臂和腿,都是刺激的感官震撼,溫嬈心里自我安慰的聲音說著:“太瘦了,她太瘦了點,太瘦了就不好看了。男人也不會喜歡的?!比欢堑珱]有令自己好過一些,反倒更加郁悶憤恨。溫嬈厭煩極了麗塔,但是她自己的處世哲學提想著她,這種狀況下又是不得不說些慰問之言,她從喉嚨里硬擠出句話,弱如蚊嗡?!胞愃?,你沒事吧?”
早晨的太陽漫出些許,照在房間里,半灰半藍,半昏半明。沙發(fā)上是田園風的淡藍底碎花棉布沙發(fā)罩,另外還有兩個成套的正方形綿軟靠墊,此刻其中一個已經被麗塔亂踢到地上,剩下的一個麗塔正好枕在臉下。
“喂,你沒事吧?”溫嬈緊皺眉頭再次問,聲音明顯比前次更加不耐煩。
麗塔不是不回答她。麗塔的身子一拱一拱地顫著,她在壓著吐。然而終于壓制不住,撐起身體,忽忽悠悠,搖擺闊步的撲進廁所,抱住馬桶,吐了又吐。在溫嬈聽來是吐不盡的吐,沒完沒了,讓人煩惱,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她的處世哲學總是同她的意愿背道而馳。
她是決心要做一個世故的人的。如此也就只有無可奈何地關照了爛醉的麗塔。伺候她吐畢清洗,攙扶她上床休息。后來當她發(fā)覺麗塔酒醒后對于醉時的斷片失憶,她感到白白犧牲的委屈。仿佛守身多年的處女終于下定決心獻出貞操,卻遭遇初夜無血事件,對方對**有無深感懷疑,最終棄她而去。真是天大的犧牲換來更大的打擊啊。她恨麗塔更深一些。從沒有緣由,到她自認為有理有據(jù),恨得其所。
恰好,麗塔對她也不怎么中意。尤其是在每一次溫嬈抱住雙臂,斜倚在她門邊,眼睛眨也不眨的望著她。雖是正大光明的觀看,卻總有一種窺視的姿態(tài)。伺機搭話的時候,她一開腔兒就是沒完沒了的嘟囔、抱怨抑或炫耀。一切語言的目的性都暴露得太過明顯。麗塔偶爾還是要應和幾句,象征性地找些隨機的話題來說。
這一次麗塔忽然想起來溫嬈似乎一直都沒談起過自己的婚戀故事,她就趁勢為她創(chuàng)造良機,讓她半編半湊一個愛情故事借此炫耀她虛構出的女性魅力,也說不定會有一兩分的真情實意真人真事存在那里。
麗塔瞇眼一笑對溫嬈說:“你沒男人???”
“以前有?!?/p>
“上海人?。俊?/p>
“是的呀。上海男人細膩。不像東北人粗枝大葉的,我就受不了?!?/p>
麗塔鄙夷一笑,因為實在可笑。自打嘴巴還洋洋得意,自命不凡,傻東西!麗塔哼了一聲笑道:“哦,細膩!哈哈!活兒好么?”
溫嬈最初未明其意,待到理解了,不免一陣尷尬,避開麗塔的眼神半低下頭看著手肘,嬌羞狀道:“個么,我又沒有跟他睡過的呀!煩哇啦你!”
“啥玩意兒?你說普通話呢???賴唧唧的!大姐,我說要不你丫就講上海話,讓我徹底聽不懂就算了!落得清靜!要不,你就說普通話,老娘還真聽不慣你現(xiàn)在這怪調!”
“哎呀,我忘了你才剛來,不適應。唉,我十四歲就來了,養(yǎng)成習慣了,真是的?!?/p>
麗塔苦笑,嗆得無語,白眼都擠不出來,只是窘迫非常?!八懔?!隨你吧!對??!你害什么臊啊!你幾歲???別告訴我你是處女??!”
溫嬈支吾著:“你嘰哩哇啦的,我沒聽清。”
她的虛榮和尊貴嬌嗔使麗塔感到不快,冷笑道:“那你回了東北咋辦?”
“我沒怎么回去過誒。鄉(xiāng)下地方我住不習慣的呀?!?/p>
麗塔撲哧一笑,高聲道:“哎呀我天哪!你可太招笑了!哈爾濱是鄉(xiāng)下地方?哈哈!是的是的!我們沈陽人都是屯里人!我們東北都是鄉(xiāng)下地方!那和你們大上海可比不了啊!”心里恨恨得直罵出一個傻逼又一個傻逼。
溫嬈怎么會聽不出諷刺之意呢,也沉下臉來,悻悻說道:“你不要損人了好哇。你過分了,一剛?!?/p>
“哦。對不起,我們東北鄉(xiāng)下地方出來的都是粗人俗人,向來有啥說啥,實話實說,不會拐彎磨角兜圈子,您金枝玉葉多擔待??!”
溫嬈淚眼逼視著麗塔。麗塔只是不以為意昂著下巴,輕浮的笑著。
地域戰(zhàn)爭似乎一觸即發(fā)。此時此刻,不說麗塔,就連溫嬈自己都忘了自己的戶口身份證所在地還都是黑龍江哈爾濱的某街某巷。大上海就這樣好么?讓人忘乎所以?就這樣好么?
上海自然是好。麗塔當然知道,不然也不會闖來。但她更明白一個道理,便是,凡事總要把握個分寸。急于否定自己的身份,融入新的文化與生存的環(huán)境,不僅無法令你得到預期的尊重,反而還會讓你失掉原有的尊嚴。
嗯,尊嚴。麗塔的存在,總使溫嬈感到丟失尊嚴。在麗塔身邊,溫嬈時刻發(fā)覺自己胖得蠢相。身體每一寸都局促不安,整個人很不自在。一雙手不知怎么擺,一雙腳也沒處擱,怎么著都不適合。粗胳膊粗腿,局促的短脖,處處是肉唧唧的肥膩,總覺得哪哪都不對勁,簡直胖得尷尬胖得羞恥,胖的無地自容。她甚至會暗自想像到麗塔在她背后取笑她諷刺她時候的刻薄言語以及低級樣子,她心里恨著恨著,一面面一天天攢起來,她自己假想出的莫須有的被傷害,令她對麗塔的怨恨根深蒂固后又與時俱進的與日俱增著。其實真的并沒有她以為的那樣嚴重。實際上,麗塔對她,根本沒有什么在意,更不可能花時間在評論她的“內外兼修”上面。她確是太看重自己了。
麗塔最后是幫她做了總結:“你這人啊,就是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太在意別人的看法!其實別人壓根兒沒看見你!”
說這話的時候,麗塔正在把一條水洗做舊牛仔褲塞進箱子里,跟著把箱子“咔啦”一合,一只手臂牽著大半個身體都附壓著塞得脹滿的箱體,另一只手吃力的將拉鏈一點點拉上。成了!松了一口氣,拍了拍手,微紅的臉泛起了少有的不具侵略性的隨和微笑。她對溫嬈笑說:“我這回搬走了,煩不著你了!”
麗塔說這句話本是出于隨意,怎料到溫嬈聽來心里卻不覺一驚,仿佛被麗塔看透了心思一樣的又怯又羞又恨。并且麗塔一走,房租的負擔也令她痛心疾首,憂愁苦楚。因而哭腔哭調辯解道:“人家怎么會煩你?。『苌岵坏媚愕难?!”是真舍不得——舍不得獨付房租。
“真的考慮好了呀?一起住不是蠻好的嘛,真舍不得你!”她覺得此處似乎應該再增添些淚水用以說明真心,只是苦于演技無力,始終沒能如愿,最后只有將就著擺出一副欲哭又止扭眼皺鼻咧嘴的猙獰表情。反而令麗塔越發(fā)覺得難堪,還有無奈。
麗塔第二天就徹底搬走了。她找了一間在泰康路上的公寓,距離簡迷離只有步行十分鐘的路程。且是新式小區(qū),簡潔裝修,一廳一臥,陽臺廁所。適宜獨居。
終于過上一個人的清凈生活了。
沒了多余的人影人生人氣的生活,獨自的、新的生活。這是麗塔渴望已久的。她只要一想到這屬于自己的清凈的世界,她就感到愉悅。再沒有溫嬈,沒有擾,沒有吵,沒有不清不明的窺視沒有沒話找話的疲勞。也沒有了她母親的責難咒罵,沒有了所謂密友的私語竊竊或是議論紛紛,沒有了暫時戀人的情話脈脈或是欲望灼灼。她心里真是安靜又快活的啊。
房間里靜悄悄的,只聽得到窗外馬路上馳往車輛的嗚嗡聲。由遠及近,不舍晝夜的訴說這城市的繁華與壯大。至于鐘擺的滴答聲,是要在更寂更靜的夜里才能聽到的,那是給人催眠的聲響,卻總是叫人越聽越專注,越專注越清醒,越清醒越渴望睡眠,越渴望睡眠越思緒連篇……想起的,都是,少年時。越是渴望陪伴越是寂寞的那些歲月仿佛一條最柔滑的絲帶,經過現(xiàn)實的粗糙手,挑刮起密密層層的絲綢纖維,讓人看了感官難受,心中惋惜。這些受傷了的纖維,正是此時的麗塔的組成細胞。是的,這是再生了的麗塔,原生的麗塔已經不復存在了,在一次次的失望中絕望而殞了。原生的麗塔是渴求,再生的麗塔是抗拒,原生的麗塔是乖覺,再生的麗塔是叛逆,原生的麗塔是心口如一,再生的麗塔是嘴硬心軟、口是心非,原生的麗塔是所有關于溫暖、陪伴和愛的信徒,再生的麗塔是所有關于溫暖、陪伴和愛的叛徒。背叛別人,也背叛自己,從而完成徹底的蛻變。
也并不徹底。
她仍舊是敏感和憂傷的。還是有非常多的時刻,她想要就回家去,就偎在母親身邊,聽她嚷聽她罵,仍舊堅定不移的要抱住她,就回家去?;厝ァ欢活w心已經野了,真的要回去,又總是不甘愿的。麗塔忘不了初來上海,她帶著前男友留給她的九千塊錢,拖著銀白色的拉桿箱,一件寬松白襯衫,一條做舊修身小腳牛仔褲,一雙灰白藍帆布鞋,一頭長發(fā)枯槁的姿態(tài)在風中亂飛亂飛,她覺得潮濕的而悶熱的煩惱……出了上海火車站,她拖拖踏踏,天氣讓她煩躁,問路也讓她煩躁,乘地鐵,公交車,人擠人地買票,人推人地上下車,都讓她煩躁……到處是別人的汗?jié)竦囊律腊l(fā)出一蓬一蓬熱的酸臭味道;別人的南腔北調的笑語閑聊拋出一層一層莫名惱人的打擾,別人的晃晃蕩蕩的推搡擠擁帶來一襲一襲的無意間的侵犯的煩躁。年輕而驕傲的麗塔的眼里看到的仿佛到處都是臭和臟,窮和煩惱。她暗暗下了決心,要擺脫這一切的社會底層的悲劇。平庸的生存的悲劇。
她晃蕩在路上,一條南京路步行街,走得麗塔茫然至極,無論她朝怎樣的方向走似乎都是與人群背道而馳。人太多了。怎樣都是逆流而上,十分艱辛。人太多了……在小旅館里挨過兩天找房看房的日子,麗塔終于暫有落腳——那是她和溫嬈的開始。盡管她也知道生存不易,在上海安身立命又尤其不易。但她才十八歲么,有的是青春,有的是可能,有的是希望,她甚至有點肯定的相信,總有出頭之日。不愁也罷。
現(xiàn)在,終于,該過的過了,該定的定了。麗塔靜靜的感受著她一手創(chuàng)造出的世界,通透的玻璃落地窗,白色的流蘇窗簾全部束起太陽光曬在身上和暖和,她瞇著眼睛懶洋洋的看盡光輝里的所有;舒適的淡淡精紡香味的淺紫色床單雙人床,深米色地板反著杏色的光圈,床頭柜上擺著五歲的她兜著裙子捂住臉磨蹭在開懷笑著的外婆身邊的相片,光影的緣故,并看不那么太清楚。旁邊是一個貓眼綠色流線身材琺瑯小花瓶,里面插一朵人造白玫瑰,足夠以假亂真的,像真的一樣自在嬌柔,更是假的一般常開常好……麗塔內心里很安寧,由衷的一個微笑綻開,但同時又感到得了些什么,又失了些什么似的,平和的情緒里夾雜著一種說不出的迷惘。
寂寞像潮水奔涌,瞬息,已在無聲的房間里嘩嘩的沖刷著寂靜,湮沒了麗塔。她并未掙扎,她隨它去,她變成了另外的一個她不熟悉的,自己。不是從前的,也不是后來的,僅是在此刻,一個全然不同的麗塔。她這樣悲傷卻平靜,她這樣不甘卻順受,她這樣渴望一個伴卻享受著一人的安寧。麗塔常常也感到茫然。麗塔始終還如此善感。
她怕了。她怕了自己。她的惶恐不安,她的多疑敏感,她的情緒無常……她會因為一條短信等不到回復,而終日憂心忡忡,浮想連翩,夜里輾轉難眠;也會因為別人無意的措辭而追根溯源深辨其意,不依不饒,反復想到消極一面……還是有非常多的時刻,她想要撥通連接遠方的號碼,那里是她的成長之地,有她的支離破碎的家庭和七零八落的親人們。然而那份歸屬感,卻怎么拼湊也拼湊不齊整,總是缺了邊的,圓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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