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中國姐弟

第九章

一陣劇烈的顛簸，驚醒了熟睡中的托馬斯，他感到頭有點痛，可能剛才碰到了墻壁上。船艙里只剩下了托馬斯和仍在昏迷中的米勒。

托馬斯起身走出船艙。天空還是異常昏暗，只是天空的顏色由漆黑色轉為深灰色，托馬斯只能隱約辨別出海面上的一些石礁。空氣依舊是沉悶的，壓抑的心情令他感到一絲惆悵。

羅伯特正和伊麗莎白在船邊議論著什么，加西亞和瓦妮薩則在另一邊安靜地坐著，茫然地看著灰色的天空。托馬斯走近羅伯特問道:“發生了什么事？”

“沒什么，剛剛碰上一塊礁石，”羅伯特轉身對他說道，“幸好只是擦了一下，并沒有大損傷。”

“您昨晚睡得好嗎？”伊麗莎白笑著問。

“我很好，謝謝。”托馬斯說著也回以伊麗莎白一個微笑。這時，他才注意到羅伯特已經換了一身行頭，身上穿的早已不是破爛不堪的囚衣，而是一件黑色皮夾克；腳上一雙擦得锃亮的皮靴緊緊打住黑色的牛仔褲。脫掉唯一能代表他的罪惡的囚衣后，托馬斯感覺他是世上最正直的人。

“你們快看，那是什么？”羅伯特突然指著昏暗的海面問道。

托馬斯和伊麗莎白都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這一次，他們都清晰地看到前方有一座海島。

“是座島。”伊麗莎白說道。

羅伯特和托馬斯對視了一下，然后羅伯特說:“我們過去看看。”

“我去掌舵。”伊麗莎白說著就走開了。不一會兒，船頭慢慢調轉，朝著海島的方向游去。游艇幾乎沒了燃料，但由于海浪很大，而且方向正好，所以游艇很快就來到了岸邊。從岸邊可以看出地上滿是廢墟，看上去似乎又是一座被毀滅的城市。

“這好像是一座城市，不是島。”伊麗莎白看到眼前的景象，有點失落地說。

“還是找找看吧。”羅伯特說。

他們把游艇停放好，羅伯特對托馬斯說:“你留下來照顧米勒吧，不要跟我們去了。”

“為什么？”托馬斯問道，“為什么只有我一人留下？”

“你的腿上有傷，而且米勒也需要有人照顧。”

托馬斯還想再說什么，但他想想，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這時，伊麗莎白說:“不只您一個人，加西亞和瓦妮薩會留下來陪您。”

“媽媽，我要和你一起去。”加西亞突然從母親身后探出頭來說道。

“不，寶貝兒，這太危險了，你要留下來陪托馬斯。”

“我不會有事的，我姐姐會留下來陪他的。”

托馬斯看了看加西亞，又看了看伊麗莎白，說道:“算了，我留下就留下吧，但你們要安全回來。”他說這話時看著伊麗莎白的雙眼，眼中充滿了憐愛和含情脈脈的神情。

羅伯特和加西亞此時早已走遠，伊麗莎白笑著回答托馬斯:“我會的。”然后轉身跟上了羅伯特和加西亞的腳步。托馬斯一直在她身后看著她漸漸遠離自己的視線，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楚。

另一邊，羅伯特幾人行走在滿城的廢墟上，有些地方還散布著一些倒下的椰樹和一些巨大的加布樹軀干，大而油綠的樹葉雖不再茂密，但鮮嫩的綠色依舊為這片荒蕪之地勾勒出幾分生機。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樣死寂，大風從廢墟的空隙中吹過，發出蕭條的呼呼聲。

地上散布著大片大片的血跡以及一些殘缺不全的尸體，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味道。“看來我們找不到什么東西了，這里已經完全被毀了。”羅伯特說。

正當幾人嘆氣之余，加西亞聽到有貓叫的聲音，他循著聲音找去，在一棵倒下的加布樹旁發現了一只毛發骯臟，骨瘦如柴的黃白花紋的貓。它正轉動骨碌碌的綠眼睛打量著加西亞，眼神中充滿了驚恐，但它并沒有逃跑。

這時，伊麗莎白和羅伯特也跟隨加西亞的腳步來到了這邊，伊麗莎白也發現了這只貓，她驚叫道:“哦天哪！它還活著！”說著她把這只貓抱在懷里輕輕撫摸著。

加西亞注意到在貓的身體下還躺著一個女孩，她穿著白色的緊身短褲和一件白色體恤，腳上穿著一雙單網白球鞋；她的懷里還抱著一個小男孩，看起來也不過十歲左右，他穿著藍色的小外套和一條黑色運動褲，腳上穿一雙灰色運動鞋。兩個人都是黑頭發黃皮膚，女孩的眼睫毛很濃密，看上去非常漂亮。

伊麗莎白抱著那只貓想要離開，那只貓卻叫了一聲從她手中掙脫出來，又來到女孩身邊。加西亞見此情形轉身對母親說:“等等媽媽，看這兒，他們可能還活著。”

聽到這話伊麗莎白看向兒子所指的兩個人，女孩的臉上雖然毫無血色，布滿灰塵，但她臉上的皮膚依舊很細膩，看上去膚若凝脂，吹彈可破。

“動物是絕不會與死人待在一起的。”加西亞向母親解釋道。

伊麗莎白又看了看女孩的臉，覺得她是那樣得可愛。母性的光環此刻在她心中閃耀起來，她沉默了片刻以后說道:“我們帶這兩個孩子回去吧，他們看起來應該還能救活，而且這只貓似乎也不愿離開他們。”

羅伯特看了看兩個孩子，又看了看一直在沖兩個孩子喵喵叫的貓，說道:“好吧，帶他們走吧。”說著他走過去抱起女孩的身體，女孩身上還有些余溫，而且她的身體并沒有完全僵硬，這令羅伯特更加興奮，他抱緊女孩的身體走在前面，加西亞抱著小男孩跟在他后面。由于一直依偎在姐姐懷里，小男孩的生命跡象更加明顯，當加西亞抱著他時，隱約間似乎能感覺到他微弱的脈搏。

在游艇上，托馬斯和瓦妮薩正在交談著。

“你好像不太喜歡說話？”托馬斯問。

“媽媽說我從小就這樣，她說我小時候經常獨自看著夜空的星星發呆，總喜歡眨著大眼睛盯著別人看，但從來都不會主動說話。”

托馬斯沉默了一會兒，顯然在思索下一步該怎樣說，他想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但又怕直接問會顯得過于無禮。

“你們在海上漂泊了很多天了是嗎？”

“沒錯，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三天前的那次經歷是一場永久的噩夢，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說到這里，她似乎不愿再回憶那段痛苦的記憶，她抬頭望向布滿灰塵的天空，說道，“我們還有多久才能見到溫暖的太陽？”

托馬斯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也望向壓抑的天空:“太陽每天照常升起，我們不久就會再得到它的沐浴的。”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瓦妮薩閃動靈動的大眼睛，微笑著看了托馬斯一會兒，問道:“您覺得我媽媽怎么樣，漂亮嗎？”

被這么突然地一問，托馬斯有點不知所措，他吞吞吐吐地問:“你……為什么……會這么問？”

瓦妮薩笑了笑，那笑容像她母親的那樣美麗。她盯著托馬斯的眼睛看了許久，好像要看透他的心思一般，然后她說:“我看得出來，你喜歡，或者說你愛她。”

“不……不可能的事，你怎么會這么想呢，是你想多了。”

瓦妮薩的一句話其實真真切切地道出了托馬斯掩藏在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感情，只是這種感情他還沒有發覺或者說他還沒準備好去接受它。如今這情感的禁地被一個看似不諳世事的女孩所碰觸，他感到異常緊張——這種緊張不同于面對危險時的緊張，它使人感到美好。

“您看起來很緊張，看起來我說對了不是嗎？”

“不，是你想得太多了，我對您母親只是出于一種感激之情，沒錯，就是這樣。”

瓦妮薩又沖他笑了一下，然后轉過臉去，她不想再為難眼前這個已經語無倫次的可憐人兒了。“看，他們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了幾個幸存者。”

托馬斯聽后望向岸邊，的確，羅伯特、伊麗莎白和加西亞此時正朝游艇走來，而且他們都抱著東西。他感覺此刻三個人如同英雄一般從戰場凱旋而來，尤其是伊麗莎白，他覺得從遠處看她更美了。

瓦妮薩看著他癡情的模樣，不禁覺得他有點可愛。“他就像孩子。”她這樣想著，對托馬斯說，“也許你比我父親要好得多。”說完她就跑下游艇去迎接母親，只留下托馬斯獨自思索著她剛才所說的話的意思。

不一會兒，羅伯特一行人又回到了游艇上。他們把帶回來的兩人一貓安置在船艙里的一個角落。“去拿牛奶來。”伊麗莎白對加西亞說道。加西亞聽后跑到櫥柜旁，在櫥柜中尋找了一陣子，然后拿著一盒牛奶來到母親身邊，他還順便拿了幾塊餅干，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伊麗莎白將牛奶倒進一個玻璃杯中，來到墻角處，她試著讓兩個孩子喝點牛奶，以恢復他們一些力氣。而加西亞則來到那只貓身邊，他本想把這只貓帶到船艙外面再喂它些餅干吃，但這只貓卻顯然不愿離開它的主人，它一次次從加西亞手中掙脫出來，還無意間抓傷了他的手。加西亞無奈只好由著小貓的性子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片餅干分成兩半，把其中一半送到小貓嘴邊。也許是由于餓的太久了，小貓只是簡單地嗅了嗅餅干的味道，就開始吃了起來。

起初它只是小口小口地吃著，后來就直接吞了起來，最后把餅干碎屑都舔得一干二凈。吃完之后它還在到處尋找著，顯然是未能得到滿足。加西亞把另一半放在它嘴邊，它立即用又小又臟的前爪撲住了餅干，好像怕它會憑空消失似的狼吞虎咽起來，不一會兒，餅干又被它一掃而空。

看到它能夠吃下東西，加西亞高興地笑了，但他知道現在不能一次喂它太多，也就不再多給它東西吃，而是托著腮欣賞著眼前這只乖巧的小貓。

小貓的眼珠是碧綠的翡翠色，它顯然還沒有明白自己身在何處，正用充滿疑惑的目光掃視著所處的這個小小的空間，最后它的目光在主任身上固定住。

女孩依舊昏迷著，但伊麗莎白已經試著讓她和小男孩喝了些牛奶，現在她試了試兩個人的脈搏。男孩的脈搏可以感覺到，盡管很微弱；但是女孩的脈搏卻毫無跳動的跡象，這令伊麗莎白有些擔心。

托馬斯在她身邊，看到她愁苦的樣子，安慰她道:“別難過了，他們會醒來的。”

伊麗莎白嘆了口氣，沒有說話。這時，羅伯特走進船艙，他來到托馬斯身邊問道:“怎么樣，他們能活過來嗎？”

托馬斯看了看羅伯特，無奈地搖了搖頭。羅伯特看了看兩個孩子，說:“他們應該會沒事的。”

這時，船艙另一邊傳來了米勒痛苦的呻吟聲，羅伯特和托馬斯聞聲走到他身邊。米勒的嘴唇已經微微隱現出點血色，但是卻干裂得厲害。他努力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同伴正在自己身旁焦慮地看著自己。他用極其沙啞的聲音說道:“給我點喝的。”

伊麗莎白聽后將手中的杯子又倒滿牛奶遞了過來，托馬斯輕輕托起米勒的頭部，給他喝了半杯牛奶。米勒喝完牛奶后漸漸恢復了些力氣。他睜開眼睛，環視了一下整個船艙，看到伊麗莎白和加西亞以及另外兩個仍沒醒來的孩子，他疑惑地看著托馬斯。

托馬斯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米勒在得知自己是被伊麗莎白救活的后，向她表達了謝意。羅伯特此時又走近了船艙——他剛剛出去解開固定游艇的粗麻繩，使游艇繼續在海上漂泊。

看到米勒已經坐了起來他感到很高興，他把那袋黑面包拿給米勒，然后思索了一陣子，回頭問托馬斯:“我聽伊麗莎白說昨晚發生了一些事情？”

托馬斯明白羅伯特說的是什么，他向羅伯特具體說明了昨晚游艇周圍出現的藍光和水中飛出的神秘發光體的事，羅伯特和米勒都認真聽著。

聽完他說的話以后，羅伯特顯得很疑惑，他自言自語地說:“竟然有這樣的事？”

米勒沉默了一會兒后問:“你后來有沒有再看見它們飛回海里？”

“沒有，那時我太累了，回來以后就睡著了。”托馬斯說。

“是這樣。”米勒說完又沉默了一陣子然后接著說道，“如果真如你所說的那樣，那么你們昨晚看到的應該是傳說中的深海幽靈。”

羅伯特和托馬斯都疑惑地看著他，“深海幽靈？”羅伯特問。

“我小時候常聽我爺爺講起過這種東西，據說它們會發光，而且會突然從水面下以極快的速度沖向高空，過一段時間就會再回到水面以下。”說到這里米勒看了看羅伯特和托馬斯，“但我一直以為那只是個傳說。”

托馬斯聽后嘆了口氣，說道:“也許這并不只是個傳說，天知道在我們所了解的全部之外，會有什么東西存在著？”

“有道理。”米勒說著咬了一口手中的面包。

這時，小貓在他們身后不停地叫了起來，他們走到小貓身邊，發現小男孩醒了過來，但他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所以他緊緊依偎著姐姐，在看到羅伯特幾人之后更是嚇得瑟瑟發抖。

“嘿！看啊！他醒了！多可愛的孩子啊！”托馬斯說。

羅伯特也很高興，他試著和小男孩打招呼，但小男孩顯然很害怕眼前這個高大魁梧的黑人，嚇得哭了起來，他搖晃著女孩的手臂，一邊哭一邊喊道:“姐姐！姐姐！姐姐……”到最后他直接放聲大哭起來。

羅伯特努力讓男孩明白自己并無惡意，無奈男孩還是哭個不停。哭聲把伊麗莎白、加西亞和瓦妮薩都引進了船艙，看見有這么多陌生的面孔出現在眼前，男孩哭得更厲害了。伊麗莎白試圖把男孩抱起來，但男孩死死抱住姐姐不放，而且一點也沒有要停止哭泣的意思，這一下令伊麗莎白沒了辦法。

男孩還在不停地呼喚著他的姐姐，瓦妮薩仔細聽了聽，然后對母親說:“媽媽，他說的好像是漢語。”

伊麗莎白回頭看了看女兒，思索了一會兒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高興地說道:“哦，對啊，你不是一直很喜歡漢語并且學過幾年嗎？”

“嗯！”瓦妮薩笑著點了點頭。

“那么寶貝兒，你可以哄哄這個孩子嗎？”

瓦妮薩看著正在嚎啕大哭的男孩猶豫了一會兒，說道:“我試試看吧。”

她漸漸靠近男孩，用有些蹩腳的中文說道:“別怕，我們不會害你的，別哭，好嗎？她說話聲音很溫柔，并且試著輕輕揩去了男孩臉上的淚痕。

也許是瓦妮薩給了他一絲親近感，男孩漸漸平靜下來，但他依舊死死抓著姐姐不放。瓦妮薩看到自己的話產生了效果，覺得很開心，她起身去拿了幾塊面包來遞給男孩。男孩盯著她手中的面包看了一會兒，又抬頭看了看瓦妮薩的臉，顫巍巍地接過面包咬了一口。

瓦妮薩看到男孩能夠接納她的好意，開心地笑了。這時，在一旁的小貓一邊叫著一邊撲進了男孩的懷里，男孩一看到它目光中閃過一絲興奮，他驚叫道:“六雪！”小貓聽到后也喵喵叫著，好像在回應他似的。男孩輕輕撫摸著貓背上的毛發，小貓也溫順地依偎在他懷中。

瓦妮薩和其他幾人都欣慰地笑了。這時，女孩的頭微微動了一下，伴隨著一聲急促的呼吸，女孩睜開了雙眼，露出她水汪汪的黑眼睛。她剛看到眼前這些人時，眼中也是充滿了驚疑，但她比男孩要鎮靜得多。也許是由于太虛弱，女孩并沒有說話，而是低頭看了看蜷縮在自己身邊的弟弟。

看到姐姐醒了過來，男孩高興地喊了一聲“姐姐”，并撲進了姐姐的懷里，六雪也在一旁又蹦又跳，它的叫聲也變得歡快明朗。男孩把手中的面包遞給姐姐，但女孩又把面包推還給了弟弟。

瓦妮薩這時把盛有黑面包的袋子拿到女孩眼前，說道:“如果你餓的話就吃這些吧。”

聽到瓦妮薩這個褐色頭發藍眼睛的女孩會說漢語，女孩不免有些驚訝，她向瓦妮薩笑了笑，算作謝意，然后從袋子中摸出一片面包吃了起來。瓦妮薩此刻感到無比高興，她迫切想要和眼前這個黑頭發黑眼睛的中國女孩成為朋友。一方面因為這個女孩的確非常漂亮，一雙大眼睛和她所表現出的自然的微笑都體現出了她的真誠；另一方面因為眼前這個女孩也是一位姐姐，這種相同的身份更拉近了她們之間的距離。

羅伯特一行人都已經走開了，只留下她一個人還在安靜地等待著和女孩交談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