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鄭融時隔一年之后再次被邀請到馮家玩。
她走過花園,看到馮睦睦和曾青礫坐在白色的小圓桌邊談笑。
“原來你是我的男友……哈哈,我剛剛才知道。”
“天哪,那幫人的想象力真是……”
“我是你女友。”
“誹聞女友。”
“你是我的誹聞男友。”
他們真的是太配了,鄭融想,踮起腳輕輕地走了。
馮希援會給睦睦的每一個同學削水果,他有驚人的耐性和你聊天,并且記住每一句話,以便在你下次來的時候,重新拾起話題。如果你富有,他會稱贊你的家庭成員能干吸金;如果你貧窮,他會從其他方面找出你的優點加以頌揚。他不會傷害你,一丁點也不會,只會尊重你、體貼你,讓你感受到他對你的贊許和欣賞,對你深刻了解。
希援對根源只卻問一句:“你爸爸,他好嗎?”
“好。”
“哦。”
接下來,他會和鄭融談論女性的穿著和廚藝。因為沒有母親,鄭融都是自己買衣服,她還會剪裁和縫制簡單的衣物,且燒得一手好菜。希援有一家服裝公司,有時會送一些樣衣給她,她并沒有特別的感受。
那一天,他送了一條裙子給她,裙子太美了,上面鑲滿了水鉆,一直長到腳踝。她從來就夢想擁有一條這樣的裙子,可是她不能和父親鄭根源溝通,他根本不能接受這么“不正經”的東西。他只喜歡她的襯衫裙,上面半截是襯衫,下面半截是過膝的半裙。他獨自面對女兒的青春期,看著女兒的每一點蛻變,他時常害怕、驚恐、憂傷,失去了妻子,他無法有效處理這些變化,只能把脆弱全部埋在心里,在女兒面前展露硬朗而寬厚的面容。鄭融并不知道父親的痛苦,她已經克制自己的欲望,盡力扮演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孩,她成績良好,會做家務,能把父親的襯衫和褲縫熨得筆挺,雖然她的手曾經數次燙出泡來,可是她從來不說,依然用受傷的手洗衣做飯。即使家境很好,她只使用極少的零用錢,并且主要用來為父親添置一些小物件,最厲害的是,她從來不提她的母親,就像她已經死了一百年一樣,仿佛她從來有過母親。她那離家出走的母親,在臨走之前,曾用歉意和柔情在屋子里的很多地方留下了精心準備的物什。
根源的心痛到麻木,他用沉默面對妻子的痕跡,誰知他出差回來發現女兒已經叫來工匠重新粉刷裝修,甚至連角角落落的余痕也找不到,所有的物什都是新的,就像換了一個家,而女兒泰然自若地在廚房里燒菜。他躲在衛生間里哭泣了很久,直到女兒叫他吃飯,女兒越是用盡全力來表達對他的赤忠,他越是想哭,可是他根本不敢抱著女兒哭。他突然發覺,他竟然怕她,真得怕……
她怕他,他是她的父親,他從未打過她,罵過她,可她還是怕他。怕真是個最古怪的詞,一個人究竟為什么會怕另一個人。她知道無論她做什么,他只會表面笑,心里并沒有真得開心,她始終無法令他開心。
她看著這條夢寐以求的裙子,手指顫抖,她突然想起母親,是否當年母親也懷有過這樣可怕跌宕的心情,是否罪孽深重的她也是其情可憫?那女人是她的生身母親,她們很像,難道她也會喪盡天良地拋開自己的父親。
“我不要……”她凌亂地說。
希援正在泡茶,他準備和這個女孩聊天。
“為什么。”他看了看女孩的臉色,“哦,對女生是不能說為什么,這三個字是女生的專利……喝茶,我知道你不喜歡奶茶,因為你覺得膚淺,這個是紅茶…對了,你爸爸好嗎。”
“好。”
“這裙子不是樣衣,是我特地買給你的。”
“……”
“怎么不問為什么?”
“……為什么?”
“我有事求你啊。”
“東西我不要,我也不能辦你的事。”
“哈哈,你這丫頭,果然是睦睦同學里最有心的…那更要求你了,非你莫屬。”
“衣服不要,事情你可以說說看。”
他湊過來:“睦睦十八了,呃……她為什么沒有戀愛啊?”
“……她是學生啊,二十歲都沒到。”
“這個年紀已經過了初戀的最佳年齡,她十二歲就可以戀一下嘛,我等啊等,現在都好像沒動靜,我很急……”
鄭融怔住。她抱起茶杯猛喝一口,“哎呀”燙得吐出來,胸口都濕了。
希援微笑,眼角的皺紋淺淺的,居然也很好看,他把裙子推到她手邊,她再也不能拒絕。
到了睦睦房間,換上長裙,她久久不敢看鏡子,心砰砰亂跳,臉一片潮熱。挪動著發硬的小腿,笨拙地撞倒了一個矮凳子,身子趔趄地到了鏡前,凳子發出的響聲讓她氣急敗壞,她幾乎恨死了自己。馮希援一定聽到了,他肯定笑了,那好看的笑……啊,這是自己嗎?鏡中的這個人,她總是怪、總是怨、總是恨的人嗎?竟然是如此美麗,美麗得讓她無法看清自己。一樣東西從她眼角滾出,她伸手去摸,是一滴冰冷的淚。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也許只是一分鐘,可對她像一生這么長。靈魂從軀殼中剝出,在空氣中徘徊,她覺得自己消失了,而這個消失,讓她才確定之前原來存在過。現在她明白,生命并不總是歡欣雀躍的,并不總是有遠方的,從某個角度來看,生命可以痛到無極限。
她的手完全沒有力氣,所以要摸索到頸背的拉鏈十分困難。她不能穿著它出去,不能這樣出現在馮希援面前。
敲門聲響起,有節奏的三下又三下。
“鄭融,我有話和你說……”青礫的聲音。
“……”
“我進來了哦。”
而她還是拉不開拉鏈,她絕望地看著門:“不要……不要……”
敲門聲越來越響,她感到自己氣若游絲:“不要……”
門被推開了……她好象昏了過去,有一雙手臂抱起了她,她像溺水的孩子糾纏著它們,用臉頰磨蹭這對方的肩膀,身體蜷縮得很小.對方用溫熱的唇包住了她的小嘴,剝奪了她的呼喊,她用盡全力睜開眼睛……像帆船一樣的眼睛,“我居然愛你”她無聲地說,再仔細一看,卻變成那長著好看皺紋的眼睛……
她恨恨地推開青礫,他的頭撞到柜子的一角上,頓時起了個大包。此時,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
“快走。”她說。
他捂著頭匆匆逃走了。
過了一會兒,她穿著襯衫裙下了樓,希援在沙發上看報。
“咦……衣服沒換嗎?”
“是。”
“為什么……哈哈。”
“對不起。”
“剛才我叫睦睦找你,她說門反鎖著,你大概睡著了。”
“是啊,我有點不舒服,睡了一會。”
“不要緊嗎,我叫司機送你回去。“
“沒事,你要和我談事嗎?“
“哦,對了,學校里有男生喜歡睦睦嗎?“
“多到數不清。“
“睦睦沒有一個喜歡的嗎?這是最好的中學,男生都是最好的。”
“我問過她,她說沒有。”
“你看看這個名單,我請睦睦的同學寫的。”
“都是好的男孩子。”
“對哦,你有沒有推薦?”
“叔叔你想干什么?”
“幫女兒物色對象,初戀對象。”
“為什么?”
“女生專利問題,我必須回答,但是你要對睦睦保密。”
“恩。”
“女生讀書不是第一位的,如果不懂男生有什么用,這個世界依然是男人的世界,不能讀懂男人,女人只能一世吃苦,睦睦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那,就算影響到她的學習也沒關系?”
“無妨。”
“很多戀愛會很糾結,很麻煩,很死去活來。”
“無妨,劇烈一點最好,這個是人生必修的功課,少認識幾個字,掛幾門科有什么關系呢,這是人的社會,人與人的關系、男人與女人的關系最重要,處理的不好就糟了,而這個沒有教科書沒有老師會教你,你明白嗎?而且,你可以處理不好女人和女人的關系,可是你不能處理不好和男人的關系,男人是社會的要害,你別瞪眼看我,這個是經驗,你爸爸不會教你。”
她發現自己聽得津津有味。
“鄭融,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你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
“我也這么感覺,寫名單的女生都有自己喜歡的人,她們不會把喜歡的人寫上去的,所以這個名單有殘缺。而你沒有喜歡的人,就會客觀公允。我知道你不會騙我的,來寫吧,寫一個你認為最好的男孩子的名字。”
她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陷阱:“如果那男孩子他有自己喜歡的女生呢?”
“無妨。”
“你會把他搶走?”
“呵呵,寫吧,小融,叔叔求你了。”
“……我想不出來。”
“那就慢慢想,在家里吃晚飯。”
“叔叔,你很自私。”
“自私是因為自愛,自愛源于自尊,自尊是人類崇高的情感。”
“我不想寫。”
“……那,那我就不再喜歡你了……小融,叔叔對待這個名字是認真的,是寄予厚望的,就像對待一筆最重要的生意。”
“我不想寫,也不想騙你,我不能寫。”
“你必須寫。”他突然提高的嗓門刺痛了少女的芳心,“難道我低聲下氣求你這個小姑娘還不行?”
他把筆扔到她面前:“不寫你就走吧。”他故意生氣地說。
“……”她抓起筆,從未有過的心如刀絞。片刻后,她強迫自己彎彎曲曲地寫下了曾青礫三個字,接下來不管馮希援怎么挽留,她堅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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