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施耐庵《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文/楊淑馨
這是一個城市的故事,也是一個有關我的故事。
S市的市中心佇立著一座二十六米的塑像,從很多年前起就已經占據了這個城市最尊崇的位置,據說原型是從前一位聞名的英雄,最后他因一次救助活動死去。雕像表現的是一個向上托舉的巨人,它有著純金打造的漆皮,在陽光下通體透亮。而臉上細致的表情夸張地放大了雕像主人無畏的表情,它正跨出一大步,用微微蜷起的五指虛托著天空,就像是托舉著這個城市瘋狂的信仰。在這里,英雄就是唯一。在這個時代的夾縫里,我們都在奔跑,向著那燃燒著的火焰。
我生活在這個城市的城東角落,經營著一家肉鋪,生活倒也能稱得上富足安逸。肉鋪的對面,是城市最重要的一個機構,英雄登記中心。它是由城里最優秀的建筑師設計建造,除了氣派宏偉,我再也找不到適當的形容詞來描述它。每一天,總有一群人魚貫而入,出來的時候卻有一部分人愁眉苦臉,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樣,也有人喜極而泣,仿佛完成了多年以來的愿望。盡管如此,人流從不曾減少,正如這個城市的瘋狂從未被顛倒。
我的侄子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員,他每天都會躊躇滿志地踏入登記中心,手里拿著的是厚厚的幾沓資料,從曾經參加過抗洪搶險,到幫鄰居家的小妹妹抓下爬在裙子上的毛毛蟲。每過一天,他的紙就會多上一兩張,仿佛人生就是為了填滿那些白紙。只是白紙還沒有用盡,侄子就已經被警察抓了起來。年近三十的他似乎再不能忍受年少時默默無名的痛苦,也不能再忍受日復一日的申請等待。這個失意的年輕人糾集了一群流氓,在街頭自編自演了一出英雄戲碼。戲劇落幕,侄子如愿得到了人群的歡呼聲,只是幾天之后,他就被警察以弄虛作假為名逮捕,從此受盡冷嘲熱諷。
從登記中心出來的老黃,照舊失望地搖了搖頭,他今年已經五十多歲,而這是他踏進那個大門的第三十個年頭。老黃松弛的臉上皺起一道道黃褐色的褶子,他朝我喊道:“鄭屠,給我來上半斤肉。”
手起,刀落,我是肉鋪里面的屠夫鄭屠。
凌晨五點鐘的時候,伙計們搬運豬肉的聲音吵醒了我。門外還是黑漆漆的一片天空,我推開肉鋪的大門往對面看,依稀在灰黑混沌的視野中看見幾團躺在對面門口的身形。肉鋪的生意今天異常紅火,直到中午十二點,伙計們才能得閑擦擦滿頭的大汗。才休息了一刻鐘,肉鋪迎來了一個體型寬胖的客人。不等我上前招呼,客人就斜睨著眼睛吩咐了起來,肉要上等的精肉,骨頭要骨髓豐美的胴骨。直到我將袋子遞到他手上的時候,客人才停止了嘮叨。可是臨走前,他并未付錢,只是趾高氣揚地給我們出示了一張英雄證明卡。店里的驗證機器發出通過的滴滴聲,我得知眼前肥胖的男人曾經在一場地震中救出十幾個人,為此右腿骨折受傷。客人走了,無需一分一毫,就得到了他想要的。我在正午熱辣辣的陽光中瞇起了雙眼,那個昔日英雄曾經受傷的腿早已痊愈,只是在過度飽和的脂肪影響下顯得笨拙可笑,或許男人曾經用那張證明卡已經享受了昂貴的治療,可是,誰又知道呢。店里的一個小伙計切肉時受傷的食指還在流血,他只是拿紙巾緊緊地按住,當又一張紙巾被濕潤浸滿以后,小伙計的眉頭還是痛苦地皺起。
老黃又到店里來了,他揉了揉已經禿頂的腦袋,抓下了一把掉發。店面里的風扇嘩啦啦地快速轉動,這個身形佝僂的男人絮絮叨叨地跟我說,警察局來了個叫魯達的隊長,上任的第一天就親自上陣,追了小偷五條街。老黃將干枯的手放在桌子上,有節奏地叩擊著桌面,仿佛他自己親臨追賊現場,正講述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時速。只是,他最后的語氣一轉,就像是過山車停在了最高點上,一下子掉進了臭水溝。短促的話里透露著酸溜溜的味道,這么厲害的人物,怕是很快就能當英雄,拿到證明卡嘍。肉鋪又開始忙碌起來了,我無暇顧及老黃,只能留他一個人在喝一大碗昨夜的冷茶。
當我聽到老黃自殺消息的時候,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三十年如一日到英雄登記處報到的男人,這個每天到肉鋪買半斤肉的老顧客,死于一條拇指粗的麻繩下,他的雙手緊緊地拽著繩子的兩端,生生把自己勒死了。在他自殺的前一天,他臥床多年而得不到救治的老伴死在了床上,老黃第一次用那半斤瘦肉給自己熬了一碗湯,有桂圓干,有淮山薏米,原來這么甜,只是蓮子忘了剔芯,又是那么苦。這個老男人用平日瘦弱的雙手斷絕了生命的希望,他的身旁也有一沓資料,似乎又厚了一些,可是卻不會再繼續增加。電視里還在播放城市教育部門制作的英雄主義少兒教育片,一個穿著緊身衣的小男生撐起了斷裂的低矮小屋,從屋子里面逃出來的的家長很淡定地指著小男生對自己的孩子進行教育,而那些孩子的臉上也露出了夸張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再換一個臺,竟是那個肥胖的客人年輕時候的宣傳片,一遍又一遍地循環,在這個沉悶的下午發出嘆息。
魯達果然同老黃描述得那般英勇,他身長八尺,虎背熊腰,五官自有一股肅殺之氣。穿著一身筆挺的警服,他提拎著菜籃子,往肉砧上一放,中氣十足地對我喊:“老板,來十斤肉。”不同于那些粗魯的客人,他的叫喊充滿了豪氣,我對這位大漢警長心中很是敬佩,不自覺地把電子稱上的小尾巴也復位到零,給了隊長足斤足量的肉,一旁的伙計見狀詫異得瞪大了眼睛。從那天以后,我開始頻繁地在報紙上,從別人的口中得到這位警長的消息,諸如夜晚斗毆事件發生時,脾氣火爆的隊長罵罵咧咧地踢倒五個小混混,全部押回警局調查,還有白天隊長駕著警車追趕摩托飛賊,一抓一個準的事跡,甚至還有一次,我親眼見到他發力狂奔,幫我追回了小偷在店面搶走的一千塊錢。就在魯達隊長的名聲越來越響的時候,我對他的敬佩也越來越深,英雄似乎就應該是這樣的,從前有些反感卻不輕易告訴別人的英雄主義此時在魯達的身上卻是顯得恰如其分,那一刻起,我真的開始相信這個城市的信仰,或許,我也該學會成為一個英雄。而魯達此時,也離英雄的大門只差那么一小步,總該有另一件事件才足以證明他擁有英雄登記中心認證的資格。
燥熱的晚上,我側躺在床上,光裸的背部緊貼著墻面,盡力汲取可能的涼意。耳旁又有一只蚊子飛過,我無意理會,只是撓了撓腿上剛被花蚊子叮咬產生的大疙瘩。轉了身,我仰躺在床上,想起了魯達隊長,于是從前的歲月好像放映機一般快速地回放。我從來不自詡是好人,生意上我愛缺斤少兩,盡可能謀取利潤。對待伙計,我也算不上什么好老板,都是發最基本的工資,遑論津貼獎金。我也小心眼,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破口大罵,甚至有時候看不起比我更小的小人物。可是,這就是平民的生活,英雄包攬了所有美德,我們也只能讓自己市儈現實,適應弱肉強食的生活。月光從窗臺泄了下來,照在屋子的墻角,那里有一張不大的蜘蛛網,那只八腳生物在快速織網的同時,靜伺可以飽餐一頓的獵物。我搖了搖頭,眼睛有些模糊,眼前的一張蜘蛛網,好像在慢慢變大,直到罩住了整個視線。每一條縱橫交錯的線如此清晰,密集得讓我無法呼吸,不知道又是誰也織了一張網,罩住了城市的天空,又或者是大家一起建了一座城,把自己關在了里面。
今天是星期天,我躺在肉鋪里面的小房間里睡大覺。門外一陣喧鬧聲驚醒了我,一個老頭把門敲得砰砰響,嘴里還不住地喊:“鄭大老板,鄭大老板,開開門啊。”旁邊還配上了一個女人哀怨的抽泣聲,不停地在我的耳邊鼓噪。我一把掀開被子,怒氣沖沖地走到門口,伙計們嚇得趕忙躲到別處,以免受到波及。眼前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干癟的身材和粗糙的臉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老黃,囂張的怒火頓時熄滅了許多。老頭身旁是一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姑娘,圓潤的大眼睛此時浸滿了淚水,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我抱著雙臂,倚在門框上,等著老頭的下文。只見老頭絮絮叨叨地開始說,他是城西新遷來的金老頭,每天就靠種點菜謀生,僅夠三口人勉強糊口。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老伴不久前生病去世,不僅花掉了家里的所有積蓄,現在連下葬的棺殮費都出不起了。我盯著老頭,有些不耐煩,連他形似老黃的樣子也擋不住我的煩躁。老頭瞄了我一眼,終于囁嚅著道出了目的,無非就是聽說我是這條街上屠肉發家的老板,手里還是有些小錢,希望我先幫他們墊付,等他們有能力了再償還。我瞧著門外這對陌生的父女,心里有了一絲猶豫,最終還是砰的一聲用力地關上了門。
第二天當我打開門又發現了那對父女時,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最后不管女人怎么哭,我都讓伙計將父女倆趕了出去,那個干瘦的老頭最后竟然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頓時讓我有點莫名的慌張。魯隊長今天拿了一個更大的菜籃子,一下子要了三十斤肉,二十斤肉骨頭,我訕訕地跟隊長搭話:“隊長,今天家里是來客人了怎么的。”魯達揮了揮他粗壯的手,豪邁地笑了幾聲:“什么客人嘍,下午警局組織去流浪者服務中心,這不就來買些肉嘛。”經魯達一提醒,我才想起了那個在街角的服務中心,大門早已生銹,許多人甚至把那里當作了臨時的垃圾處理廠,不時堆放著幾大包垃圾,只等到路人都要掩鼻而過的時候才會有車輛去處理。看著魯達興沖沖的樣子,我咽下了想要說出口的話,等到他離開以后,我發現自己手里還拿著刀,砧板上只剩下一塊畸形的脊骨。
第三天再一次看到那對父女的時候,我已經說不出心里的感覺了,更多的是疑惑和無奈,疑惑的是父女倆為什么就只認準我一個人,明明我去城西的次數寥寥無幾,名聲也不響亮,無奈的也是他們的執著。其實或許在昨天的某個時刻我早就做好了要幫他們的決定,摳門的鄭屠竟然也會變相妥協,不收好處地幫助別人,這放在幾年前如果有人這么對我說,說不定我會給他一個利落的大拳頭。這次還未等我說出自己的決定,老頭就掏出一張薄薄的紙,大致的內容就是為了安葬費,他和女兒商量后決定和我簽一份合約,將女兒抵在肉鋪,直到將錢還清。我實在想不出這個瘦弱的女人是能屠肉還是能扛豬,只是隨意地一應,將合同接了過來,扔在一旁,順著自己的心意就答應借給他們一筆錢。父女倆拿著錢邁著小步子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看著他們倉促的背影,心里突然覺得很順暢,不自覺地哼起了小曲,原來當個無名小英雄的感覺也不錯。那個早晨,我可笑地還勾勒了一個美好的藍圖,說不定某一天,我做多了好事,也能拿著英雄證明卡,挺著胸走到魯隊長面前說:“看,隊長,我也是英雄了。”只是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成為英雄之前,更多人會是另一個英雄腳下的犧牲品。
后來的故事是我從乞丐的口中得知的,那個時候我和他并排躺在破舊的牛棚下休息,他嚼著一個發黑的窩窩頭,一邊吧唧著嘴,一邊對我說:“金老頭遷來城西的日子并不長,從外市回來的人說他原來是個老騙子,只是在城西兩父女沒干什么出格的事,大家也就是不太愿意相信他們,卻也沒有多做理會。”乞丐被干硬的窩窩頭哽了一下,吐出一口痰,接著說:“后來他們好像到處借錢,城西借不成,就借到了城東。”乞丐將嘴巴附在我耳邊,有些故作神秘:“那天我在警察局門口看見兩父女對著魯隊長哭訴,說什么他們找城東肉鋪的鄭屠借錢,那個糙漢子竟然強迫他們簽了一份非法的賣身契,讓老頭把女兒抵給肉鋪。”乞丐啐了一聲,罵了句人渣,然后開始天花亂墜地描述那個昔日的警察隊長,今日的大英雄的英勇行為。陽光太刺眼了,我抹了抹眼睛,眼淚竟然不受控制地一直流。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肉鋪很冷清,我本打算早早地關店休息。在下午三點多的時候,魯隊長沒有拿菜籃子,就這樣空手來到了肉鋪。我還沒說出第一句問候的話,他就迎面給了我一個拳頭,這是我曾經多么崇拜的力量,糾集肌肉的手臂蓄勢待發,手背上的青筋突起,給敵人最痛苦的一擊。受了第一拳以后,我的腦袋像是一團漿糊,眩暈地幾乎站立不住,接著充滿力道的第二拳就已經襲來。后來,我被打倒在地,只能雙手抱頭,承受著雨點般的拳頭。這是我曾經崇拜過的英雄,一個我以此為目標改變自己的隊長,此時他的嘴里罵罵咧咧,手里毫不留情。我不知道哪里爆發出來的力量,是委屈也是憤慨,我將魯達掀倒在地,給了他幾腳,趁他沒有反應過來,就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跑了出去。
故事的結局永遠都是英雄受到萬人的崇拜,魯達似乎已經積蓄到了足夠的籌碼,登記中心的工作人員主動給他頒發了一張證明卡,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了鄭屠,有人說鄭屠死了,有人說鄭屠瘋了,反正鄭屠已經被流傳為一個再也翻不了身的壞人,那對父女也不見了,但是沒有人在意,他們只知道又多了一個英雄,或許很多年以后,城市中心的雕像會換成他的,又或許會有另一個人代替他成為更大的英雄。再到后來的故事,我也不知道了,因為我隱藏在城市的角落里,和一個乞丐為伴。在這個城市里,英雄早已不是容器,已經成為了一種生活,而我,可能還要在這里,再活上一段時間。
屠夫逃了,有了一個英雄。
屠夫好像死了,又有了一個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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