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叔叔于勒

　　改編莫泊桑《我的叔叔于勒》

　　文/魯一凡

　　我的叔叔于勒在船上揮著手帕："喂!菲利普!"

　　叔叔的聲音滾著黑煙從天邊跑來.這是我父親多少每個星期天都盼望聽見的聲音,他熱淚盈眶,手腳上的毛發都激動地根根直立,恨不得朝于勒敬禮.

　　我父親的弟弟,看到他的家人在人群里揮動的雙手,它們從遠處跳到他頭上,背上,撓得他舒服透頂.他曾經是個被商船送走的法國老流氓,現在榮歸故里,洗清了他以前的一切罪孽.

　　我的叔叔行為不正,糟蹋家里的錢.在生活困難的人家,他不僅不為父母分憂,還逼得父母動了老本.爺爺奶奶死后,他把自己的那份財產侵吞一空,還把我父親的那一份也吃了大半.

　　他吃了我父親遺產的那會兒，順便也吃了自己大半顆自尊。我的叔叔灰頭土臉地離開了哈佛爾，他對虧欠我父親的事耿耿于懷。他毫不可惜自己的那份遺產，可他一文不值，沒啥可賠給我父親的。

　　這位于勒叔叔一到了美洲就發了財，幾年前他寫信給父親說：親愛的菲利普，我做上了幾筆大買賣，我十分惦記你，希望你身體安康。過幾年我就回來，我們就可以過快活日子了。

　　母親總是說：“這個于勒，我就知道他是個有本事的人。”

　　現在他榮歸故里，總算是可以把嘔出去的親情再嘩啦嘩啦吃回去了，這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甚至別有一番滋味。

　　我的兩個姐姐都快三十了，有個青年上門求了二姐的親，他看了叔叔的信以后便不再遲疑。

　　我的叔叔于勒于是一下子變成了全家的希望。

　　叔叔下了船，他早叫人定了一家高級套房，請父親母親一起去套房里聊聊家常，父親母親滿面榮光，他們都知道于勒是要跟他們商討購置別墅的問題。于勒坐在父親旁邊，沙發上鋪著天鵝絨，腳下踩著軟綿綿的地毯。叔叔于勒往酒杯里斟酒，我的母親和兩個姐姐受寵若驚。這酒杯一拿在手里，纖細的腰桿不由自主地都挺直了。

　　“菲利普。”叔叔拉住父親的手。他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只好趕緊喝一口水免得窒息，喝完以后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這幾年他過得太過艱辛，但是每當他想到他還欠著哥哥一屁股債的時候，就感覺屁股上扎進一把牛刀，拔都拔不掉。他想著，必定不能帶著這把刀子就進墳墓。

　　他告訴我父親要把購置的別墅要移交到我父親的名下以補償父親當年的損失。

　　我的父親也有一肚子話，和叔叔不同的事，他的話在肚子里沉得太久了，都給胃酸泡沒了。于是他滿面紅光，雖說不出話，卻感覺兄弟之間從未如此親近。

　　我的叔叔于勒去廚房里開一瓶新的葡萄酒，順便給我們準備一盤色拉。我的母親抱怨：“這得多貴呀，真奢侈。”

　　父親說：“現在于勒不一樣了，你還這般小家子氣。”

　　我的姐姐打開電視機，電視機吐出斯拉斯拉的聲音，母親覺得這聲音悅耳無比。我的父親看著節目，放的是笑話類的廣告。他性格嚴肅，這會兒卻咧開嘴發出可有可無的笑聲。一家人細聲細氣地說著話，個個嘴角撲了點笑意。父親看著電視機，突然不安起來，他緩緩站起身來往沙發外走了兩步。又走回來坐下來。

　　母親一開始沒注意他，見他重復了兩遍便問了：“你怎么了？”

　　我的父親瞪著眼看著電視機，然后湊到母親旁邊：“你不覺得這個人很像于勒嗎？”

　　我的母親往電視機上瞥了一眼，臉色都變了：“還真像于勒。可又不叫他的名字。”

　　兩個姐姐也注意到了。黑白屏幕里在放通緝犯的名字，這犯人犯了大罪，作了好幾次詐騙案，還有搶劫案。現在他消聲密跡，警察正在盡權利搜捕。我的爸爸沒法在落座了，他好像看到沙發上突然長出了釘子。他盯著屏幕，兩眼發直，把聲音壓到最低：“不……不可能，于勒做的是大買賣啊，他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怎么可能是通緝犯哪？”

　　我母親也抖著嘴唇，她仔細看那人，額頭上的褶子跟我的叔叔如出一轍。她的手哆嗦不止：“造孽啊，造孽啊。”

　　我的父親呆在原地，他聽到我的叔叔在廚房里搗鼓的聲音，我的叔叔大聲說：“菲利普，再等我一會兒。”

　　我的父親拉住我母親的胳膊：“不行，我要去告發于勒。”

　　母親臉色慘白，想了幾秒鐘，把手抽出來：“你瘋啦，你要是告發了他，我們喝西北風去嗎？”

　　父親哆著手關了電視機：“我窮了一輩子，不能拿臟錢。”

　　我的兩個姐姐也站起來了，我的二姐臉色煞白：“父親，我才剛結婚哪。”

　　父親神色倉皇，他感到肚子里那些把他一騾子話消化掉了的胃酸開始反過來腐蝕他的胃。母親突然暴怒起來，低聲罵道：“這個老流氓，老騙子，我就知道他一輩子不成器。”她罵完以后又垂下眉毛，看起來一下子老了好多歲，喪氣極了，“不成，可不能告發他呀，等他一把房子移交到你到名下，我們再跟他斷絕來往。”

　　“不行，那我們不是變成跟他一樣的人了嗎？”父親壓低聲音怒喝。兩個姐姐本來想抗議幾句，話都咽了下去。

　　“這個于勒，丟了家里的臉吶，害了這么多人，這房子，我是絕對不能要。”父親使勁搖著頭。

　　“這到手的好事不能弄跑，這窮日子我過到頭了，你別想搞破壞。”我的母親捂住心口，“你要是不讓我好好過下半輩子，我們就別一起過了！”

　　“你要是讓我做這虧心事，下半輩子我也良心難安，還是分開的好！”我的父親也從牙縫里憋出狠話。

　　兩個姐姐不敢多嘴，站在母親旁邊小心翼翼地看父親。

　　母親來回踱步，嘟噥道：“你竟然連妻子都不要了。你活該窮一輩子，我也不要跟你過了……”她突然聽到聲音，變了神色，“他馬上就要出來了，這可如何是好，我們不能讓他知道我們知道了這件事。”

　　父親作了最后的決定，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做違背良心的事，即使窮也好過受良心的譴責。他結巴著說：“我要打電話給警察，你們誰都不許說話。”他抖著手要按鍵，我的叔叔于勒這時候從廚房里出來了。他聲音洪亮：“菲利普，嘗嘗這瓶紅酒！”

　　他把已經倒好的紅酒分給眾人。我的母親和兩個姐姐端起紅酒，她們纖細的腰桿萎下來。幾個人心懷鬼胎，一起敬了酒。我的叔叔于勒如嘗甘蜜，他感覺內臟都開了門，把這紅色的液體舔了干干凈凈。他偷盜這么些年，終于攢了這筆錢。他雖然糟蹋盡了錢財，但不能不還哥哥一個公平啊。他干了這些年骯臟事，都不及欠著哥哥良心難安，有什么比親人更大呢？

　　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姐姐一起干了酒。他們一起笑了。我父親的笑哽在喉嚨口不肯出來，父親氣得臉紅脖子粗，最后才干笑兩聲。我的母親看了我父親一眼，我的父親也回看她一眼。他們的眼神剛剛交匯，撲通一聲，我的叔叔于勒趴在地上。紅酒杯的嘴唇被地板可破了，流出了淡紅色的唾沫。

　　這件案子至今沒有破。

　　警察說叔叔死于中毒。是叔叔房間里的老鼠藥毒死他。是那天屋子里的人都喝了紅酒，只有于勒的紅酒里放了藥。警察抓到了叔叔，也便不管死活，不管是我父親大義滅親，還是我的叔叔畏罪自殺，對他們都是好事一樁，也就不再追究了。

　　我的母親把于勒的信給燒了，她再也不提我叔叔的事。我的姐姐繼續老老實實地買十五個銅子一米的花邊做衣服，她想以后這價錢還得還的利索些。

　　我的叔叔于勒，就這樣淡出了父親他們的視線。每個星期日，當父親看到輪船滾著黑煙跑過來，就覺得于勒就藏在那冒煙的管子里，渾身被熏得碳黑。

　　而我，我的內心從我的叔叔死去的那天起就受著無人知曉的內疚煎熬。但凡長大后有人偷我的錢包，我都裝聾作啞。其緣故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