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項鏈

　　改編莫泊桑《項鏈》

　　文/水笑瑩

　　他們現在叫我伏來士潔太太，在巴黎，一個女人的名字總是無關緊要的，夫家的姓氏才是一場又一場舞會盛宴的通行證，這一點，在他叫我約翰妮的時候，我就清楚地明白。

　　我叫約翰妮的時候，每天清晨要用肥皂洗衣服，我的和他的衣服。等到我把早餐做好，他拉開椅子，同我面對面坐在小圓桌上，吃著黑面包，他把杯子伸到嘴唇邊，一邊喝咖啡一邊跟我討論創作的情況。

　　“只要再過幾年，出版業行情好一點，我能拿到的版稅一定能讓你在鄰居們面前抬起頭來。”他總是這樣說，但一切畢竟遙遙無期。我們還是租住在一個房梁中爬滿白蟻的舊房子中，吃著硬面包和蔬菜湯，偶爾的舞會請帖對于我們來說，是一件既興奮又讓人害怕事情，因為我沒有一件拿得出手的禮服，更不用談什么珠寶首飾。

　　后來我離開了他，離開這條夜里街上走的都是老鼠和**的街區，離開黑面包與手洗衣服，去當了伏來士潔太太。我是幸運的，我走了出來。從前我的鄰居，駱賽爾太太就沒那么幸運。過去我是他鄰居的時候，她總是親昵地稱呼我為約翰妮，他丈夫是教育部的一個普通小職員，為人隨和，也沒什么野心，這一點上駱賽爾太太常常向我抱怨。

　　過去她經常會在午后邀請我去街上的服飾店逛上一逛，我們當然不會去香榭麗舍大街上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店鋪。她總是試試這個，穿穿那個，然后撇撇嘴跟我說：“這些料子和香榭麗舍大街上的相比，還差得遠。”然而她竟連這些“差得遠”的衣服都很少買。雖然如此，她總是和我談一切她覺得值得炫耀的東西，用她那種故作上流的幽默語氣。

　　“上個星期教育部門派發福利，我們把家丟給傭人，一起去了天鵝島。心想著但愿那個布列塔尼省姑娘不會招呼她那些朋友來家里瞎混。要我說，天鵝島上面可真糟糕，你要時時刻刻提防著天鵝飛到你的餐盤里。”

　　我只能跟著笑一笑，莫說福利旅行，我們連衣服都很少購置，那個時候是春天，我穿著一件舊的灰色外套，與整個粉色的巴黎之春是那樣的不搭。駱塞爾先生有份公務員的工作，雖然工資也不是很高，但是他們畢竟請的起傭人照料瑣碎家務，這也是她常常炫耀的資本。他不一樣，他只是一個報社的助理編輯，薪水少得可憐。而我呢，為了補貼家用，每個星期都有兩個下午要去給人做家庭老師。從我們的身上，完全找不出任何值得炫耀的地方，我猜這就是為什么駱塞爾太太喜歡親近我的原因——撇開外貌和出身，她能在我身上找到自身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支撐著她的整個生活。

　　后來我成了伏來士潔太太，就很少與她聯系，直到她來跟我借珠寶。她走進我的臥室，看見那些鑲著大鏡子的衣柜，精美的瓷器以及我們雕花的床，墻上掛著的大幅油畫，完全失去了她在那些店鋪里試衣服時不可一世的氣態。我向她展示那些珠寶，在它們的光芒下，她整個人都坍塌了，她試了很多的項鏈手鐲，完全沉浸在珠寶所營造的光芒之中。最后，她發現了一串躺在黑色緞盒里的金剛鉆項鏈，帶著滿腔的顧慮遲疑地問道：“你能夠借這東西給我嗎？”她這樣問的時候，脖子上正戴著它，她的臉色潮紅，想必脖子上的重量已經阻礙了血液的循環：“我只借這串金剛鉆項鏈。”說著她脫下了手上戴的鑲著十二顆珍珠的手鐲歸還于我，顯示自己的決心。

　　“親愛的瑪蒂爾達，她跟你配極了。”我只能這樣說道。

　　“別這么說，伏來士潔太太，打擾了你我真過意不去。舞會一結束，我就還給你。”

　　她的這種神態我再熟悉不過，我第一次見到這串項鏈的時候，也曾流露出同樣的神情。

　　那個時候我還不是伏來士潔家的女主人，我只是一個每周三周六下午教他家孩子文法的老師。伏來士潔伉儷的生活，完全是駱塞爾太太艷羨的那一種。伏來士潔先生擁有一個航運公司，來自中國的茶葉和印度的香料，乘著他的船被整批整批運往歐洲，伏來士潔太太每天所做的工作，就是往各種名貴衣服上搭配項鏈手鐲和胸針。我穿著舊舊的外套，站在他們家整片的紅色石楠花墻邊，覺得巴黎的春天只是屬于這里。但是他們也有不幸，至少對于伏來士潔先生來講這是不幸的，他們的兒子——布魯斯?伏來士潔，這個十歲的男孩，在心智上卻只有五歲的孩子那般大，并且可能永遠不會變得更聰明。除了請保姆看護，看各種醫生，他們還請來我專門教他識字。

　　“親愛的約翰妮，只有你足夠耐心。”伏來士潔太太常常一邊對著鏡子照看自己舞會的行頭，一邊跟我說，我從來沒見她跟孩子待在一起超過十分鐘，更甭提帶他出去見女朋友們。

　　我當然要足夠耐心，我家里面的餐布已經舊得不能再用力搓洗了，他的剃須刀也已經鈍得不像樣，即使不愿意面對布魯斯呆滯的眼神，我還是要一遍遍地不厭其煩地教，倘若他學會怎樣在餐間說些得體的話，伏來士潔太太一定會很高興。

　　是的，不同于駱塞爾太太對奢侈的渴望，那個時候，貧窮已經將我整個兒地打垮了，從肉體到精神，我都變成了巴黎下水道里食垃圾的老鼠一樣，不再渴望能有配得上石楠花墻的服飾珠寶。我只希望伏來士潔太太高興，這樣我這份工作就能一直做下去。

　　伏來士潔先生不怎么在家，他總是忙于各類商業活動。他們家也常常舉辦各類晚會宴席，通常都是伏來士潔太太操持，她從來不會邀請我，她的眼睛仿佛能洞穿我深入靈魂的貧窮，知道我與這類晚會格格不入。然而那一次，晚會是伏來士潔先生操持的。

　　“杜波瓦小姐，明天晚上的晚會，能否請您賞光？”他喊我小姐，而不是太太。

　　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仿佛被巴黎接納了一樣，晚會，杜松子酒，光輝燦爛的銀器，肉色嫩紅的鱸魚，演著圓舞曲的樂隊，舞池里金魚一般的裙擺飄揚，大廳里掩映在風信子花旁的石膏半身像。我不能不答應，我要讓駱塞爾太太在下一次企圖向我炫耀時乖乖閉嘴，我手頭還存有幾百法郎以備應急，做一身像樣的禮服應當不成問題。

　　我從牙齒里擠出那幾個在心頭說了無數次的字：“謝謝您的邀請，我明晚必定會來。”

　　然而第二天一早，我就后悔了這一決定，衣服我可以付得起，但是首飾，是無論如何也解決不了的。我認識的人中，除了伏來士潔太太，誰也沒有像樣的珠寶，然而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向她開口。我躺在床上，開始編造晚上不能去的借口，但是我說服不了自己放棄晚會，完全做不到。我躺在床上嚶嚶啜泣。

　　他躺在我的身旁，拿手撫摸我的眼睛：“約翰妮，為什么要哭泣。”

　　“我對你說過伏來士潔先生邀請我去舞會，對不？”

　　“是的，你不是已經決定要拿存款做一身禮服了嗎？我贊同你的決定，家里的支出我們可以再省一省。”

　　我對“省一省”幾個字厭惡至極：“已經無法再省了，完全沒有辦法。倒不如不去，拿做衣服的錢去好好享受一下。反正無論如何，我總不能一件珠寶不戴，頭上戴幾朵玫瑰就去赴宴。”

　　“玫瑰？頭上插幾朵這個季節的玫瑰，會很出挑。”

　　我無法停止哭泣，這幾年來，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還能有那么多淚水，本來，我在這種生活中漸漸喪失了信心，但是伏來士潔先生的邀請，讓我重新找到了希望，現在，因為沒有珠寶，我不得不面臨著放棄：“你什么都不懂，在有錢的女人眼里，玫瑰什么都不是。”

　　他思索片刻：“不用擔心，我認識一個珠寶店的店主，我們報紙經常刊登介紹他們店珠寶的文章，我去問問他，看能不能向他租一條項鏈來。”

　　這可以說的上是我唯一的希望。

　　傍晚，我穿好了禮服，坐在梳妝臺前，重新審視自己，從容貌上來說，我一點也不比駱塞爾太太差，甚至與伏來士潔太太相比，也是綽綽有余，但是項鏈，唯獨缺一條能讓我在人群中大放異彩的項鏈。現在，他能否租到一條得體的項鏈，成了我對生活唯一的要求。

　　不一會兒他回來了，他打開臥室的門，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神態，手中揮舞著一只黑色緞盒，那里承載著我所有的希望。

　　“瞧瞧吧約翰妮，這條項鏈一定會讓你成為全場的焦點。”他打開它，里面靜靜躺著一條金剛鉆項鏈，我的雙手不聽使喚，筆直地把它拿起，一種真實的厚重感把我的靈魂從沼澤中拽了出來，我把它戴在脖子上，看著它躺在胸膛上隨著心跳起伏，我的心在說著“我需要它”。

　　“它價值四萬法郎，整個巴黎就這么一條，我答應了晚會一結束就送還店家，約翰妮，好好享受你的晚會。”

　　不得不承認那是一條精美無比的項鏈，我戴著它出現在宴會上的時候，立馬成為了被艷羨的對象，男人女人們走過來向我打招呼，他們詢問著我的名字，然后定會贊嘆一句：“您的項鏈真漂亮，當然，您本人也只有這樣的項鏈才能配得上。”我昂起頭，優雅地回一句：“謝謝，說實話它挺沉的，戴著倒不如一般的珍珠項鏈舒服，但巴黎就這么獨獨一條。”

　　我戴著它穿梭在宴會的紅男綠女中，這就是巴黎的制高點，今晚我就站在這樣的制高點上，俯瞰整個巴黎。

　　在石膏雕像旁，我看到了背對著我的伏來士潔夫婦，伏來士潔太太的肩膀落在風信子花旁，紅色的花瓣襯托著她那身寶藍色的禮服，她的手挽著伏來士潔先生，在同對面的一對說著話，間或著傳來幾聲優雅的笑。

　　我想我有必要去同他們打聲招呼，我想聽伏來士潔太太說：“今晚你真漂亮。”哪怕只有今晚。

　　我走近他們，聽見伏來士潔太太用巴黎口音說著：“全巴黎只有這么一件，他知道我喜歡這種質地，就特地買來送給我，制造了好大的驚喜，我是說我也不缺這些，但你知道，全巴黎獨獨只有這一條。”

　　我向他們打招呼，伏來士潔夫婦回過頭來，我們的目光撞在彼此的身上，演變成今晚最大的尷尬，她的脖子上，掛著同樣一條“全巴黎只有一件的金剛鉆項鏈。”

　　同他們說話的那一對男女，打著圓場說道：“我想可能他們又新到了一條吧。”但是他們的眼神望向我，我知道他們想說我這條是假的。

　　是啊，伏來士潔太太怎么可能會用假貨，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心里面都清楚，她找不到任何理由用假貨，相反的，我這樣一個上流社會的生面孔，完全可以是個為了吸引眼球而編造謊言的無恥之徒，一種比貧窮更為凌厲的羞恥感俘虜了我。

　　伏來士潔太太看著我，目光中全是赤裸裸的鄙夷：“杜波瓦小姐，您今晚真漂亮。“

　　伏來士潔先生尷尬地說：“或許他們又進了一條，杜波瓦小姐，您請玩得開心點。“

　　到了這個地步，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呆下去了，我回歸本色，像老鼠一樣溜出了巴黎的制高點。我把項鏈摘了下來，放回梳妝臺上黑色的緞盒中。

　　“約翰妮，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他問。

　　我對他說：“我不愿意再跟你呆在一起了，你這個騙子。“

　　“這是怎么回事？這條項鏈有什么問題嗎？“

　　“你根本沒有租到項鏈是不？我真傻，你只是一個助理編輯，怎么可能說服店主把這么貴重的項鏈租給你。‘全巴黎只有一條’這種鬼話，我居然相信了。伏來士潔太太脖子上的才是真貨，這種日子我已經過夠了，可以肯定我現在連家教的工作都失去了。“

　　“我沒有騙你，店主的確這么跟我說，要是他們騙了我，我也沒有辦法，但請你相信我，這的確是真的。“

　　我把項鏈連同盒子一起扔給他：“我不愿再相信你，不愿再相信與你一起的生活。“

　　我把他趕出了我的世界，從前兩個人茍活于巴黎，變成了一個人茍活。我搬了出去，找了另外幾份家教工作，伏來士潔家，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去。

　　這樣的生活又過了幾年，直到我在一個學生的家里遇見了前來做客的伏來士潔先生。

　　“杜波瓦小姐，真不敢相信能在這里遇見你。“

　　說實話我挺尷尬，自從那件事情以后，我沒想過再見到他們時，應該要怎樣說話：“我，我也沒想到，您一切還好嗎?”

　　“現在一切都好了。你知道，自從那場晚會以后，我們家遭受了很多苦難。“

　　“我很抱歉，因為那條假項鏈，我讓你們感到尷尬。“我把“假項鏈”三個字說出口，已經羞愧得不成樣子。

　　“杜波瓦小姐，關于那條項鏈，我真的應當向你道歉，真正作假的是我，我們家的苦難，完全不是您造成的。在那之前我的船發生了事故，滿船的瓷器香料全部進了大西洋，理賠款讓我無力再支付那條項鏈，但是我的太太非常喜歡那種項鏈所象征的生活，不得已，我買了一條一模一樣的假貨。起初她沒有任何懷疑，直到晚會結束的第二天她去珠寶店驗明真偽。她無法忍受我生意的失敗，無法忍受我們的兒子，無法忍受即將到來的窮苦生活，離開了我們。”

　　我的大腦完全處于休止狀態，無法拼接這一切，我只能說：“我很難過在你身上發生的一切。”

　　他大笑起來：“我現在不是生活得很好嗎？生意東山再起，一切又都恢復了原貌，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跟你說聲抱歉，我知道那樣的打擊對于你來說，是很難以接受的。再見到你真是高興，為了補償，請一定要與我共進晚餐。“

　　后來我就成為了伏來士潔太太，成為了無數駱塞爾太太們羨慕的伏來士潔太太。

　　瑪蒂爾達把項鏈掛在脖子上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當初的自己，我無意于告訴她那是假貨。

　　因為伏來士潔太太從來不說自己會用假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