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蒲松齡《促織》
文/萬艷琴
當成名的兒子從他十歲的肉胎中醒來時,覺得很不滿意,這幅身軀顯然太大了。而且里面很熱,有股三伏天里大雨落下時特有的土腥味,冒著熱氣,這對于一只蟋蟀而言可是難以忍受的事。當血液緩慢而滯重的流遍巨大的凡人身體,他試圖輕輕挑動他的手指,但這花了很長的時間,行動變得無比笨重。還是他本身就是這樣。
外面的樹影印在窗戶紙上,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就像有一個鬼猶豫著要不要進來吃他。嗬,來,他可是皇帝親口封的威遠大將軍。他能打敗各樣的螳螂、油利垯、青絲額,甚至比自己大百倍的大公雞也被他戲弄,他還能隨著琴瑟跳舞呢。呼啦......呼啦......黑影越來越近,聲音就像在耳邊傳來的,他試圖鼓動他的雙手,響亮起長節奏的嘶叫,就像往日在戰場上震動雙翅一樣,敵人聞風喪膽。或者黑影其實是娘親呢,是娘親被大風的聲音吵醒了,躺在被子里怎么也睡不著,想起了他。她想著自己的呆兒子會不會把被子踹翻了呢,夜這么涼,會害病的。于是她就在木門外猶豫。
他瞪視著窗戶紙,風聲更大了,影子是不是又多了一重。一定是爹娘因為擔心而一起過來看他,發現他醒了然后同他說話。那樣的話,他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他們,他變成了一只蟋蟀,輕快而善于搏斗。他是驍勇善戰的欽點大將軍。他就這樣想啊想,一直等著娘親或是等著天亮,他有很多很多的話,都想要在同一時節里說盡。
雞打了第三聲鳴,他等不及的要跑到娘親屋里,路上摔了兩跤,被門檻拌到三次。搬了新的大院,他不適應這個大身體,也找不到娘親。最后是在廳子里找到娘親的,穿得就像縣官夫人一樣,他撲上前,和娘親說了他這一年遇到的事。娘親一定是太高興了,她縫人就喜滋滋的說,我兒子不是犯傻,是去當大將軍了呢,這所有的牛羊,大宅子,還有百畝田,都是托他的福。這件事很快就傳遍了大街小巷。甚至還有一個窮秀才把它寫進了鬼怪的書里。
他又去上私塾了,是一所很好的私塾。聽娘說,是爹求了縣老爺才有這個機會的,全都是些達官貴人的公子哥們,還有老丞相的孫子哩。娘親還叮囑說,不要惹禍,要好好的念書,要好好的和同窗相處,以后會派上大用場的哩。
他撇撇嘴,不以為然。那可是連皇帝都稱贊的。蟋蟀的經歷使他成為一個見過世面的人,他驍勇善戰。無往不利。想到這不免雙手震動,還是習慣性的以為自己有翅膀。娘親狠狠的拍打他的手,莫再傻氣。
私塾的第一天,他就被人在身后叫,“成名的兒子,大傻子;大傻子的老子......”
他們把這當做一個笑話。一對暴發的貧家父母為了抹去傻兒子的癡呆癥進入高等私塾,刻意編造了一個鬼怪故事。一個窮傻子,也配和他們一起念書?看看他的傻樣,竟然敢和他們穿一樣的長袍。
他記得娘親的話,莫要惹禍。握了一遍又一遍拳。
有個同窗不知在哪找了根草繩子,趁不留神的時候往他臉上撥弄,“傻子,不是蟋蟀嗎,跳呀,跳呀。”
反感就使他做出了一個常勝將軍本能的反應,他的雙腿向前猛蹬,這看起來應該是不容侵犯的警告,但他的凡人身體因笨重而狠狠的向前摔去,記憶自發指揮他側翻然后一個騰空躍起,佇立在敵人的肩頭就像以往戰斗時一樣。高奏凱歌。
但他摔了個大馬趴。
他的臉朝下抵著地面,下鄂隱隱作痛,聞得到血的腥氣。他曾經用那里撕開過敵手的咽喉,流出綠色的漿液。但如今只能悲憤的等著,等著哄笑聲在后腦勺后炸開。他未曾受過這樣的屈辱。
回旋在他耳邊的是夫子莊嚴的聲音,“怎么回事?”
一雙手伸過來扶他,與其說是扶,不如說像提溜一只被打昏的血淋淋的野狗。那人皺巴巴的皮膚扣在他前手臂上,“怎么還流血了,誰干的。”
“夫子好。夫子,他是自己摔的,他們都看到了。”
“對對,忽然就跟發瘋一樣抽、抖......同窗們都嚇壞了,夫子。”有一個同窗開始模仿起來,他不敢看,只余光瞥了一眼就受不了,自己比想象中還要更丑態。
“聽祖父說華陰縣經常有蟲疫發生,會不會......”
“夫子,我們是不是也會染上瘟疫啊?”
“啊......”
“啊......”
為了迅速結束這種自導的,并高漲起來的恐慌,夫子盤踞在他后腦勺的聲音緩慢響起,就像一條蛇,冰涼的滑過,“肅靜,肅靜。成學子因為墜井,得了癡呆癥,現在也不是完全好......所以不是蟲疫。這個問題,他的父母是和夫子說過的......”
他的腦袋轟的一下就炸開了,娘親根本就不信他。
“墜井......為什么會墜井?”
“不就是因為他把要上貢的蟋蟀玩死了,他娘親說,‘禍根,你的死期到了!等你爹回來,自然會跟你算賬’,志異上是這么寫的。”
“癡呆癥,癡呆。你們還以為志異上寫的全是真的么。”
他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為什么各樣的吸氣聲裝作驚訝,重復的議論聲還在源源不斷的擊打著他的耳膜,好吵啊。他忽然想念墳地。在以往的手下敗將中,有一個叫蟹殼青的,說起來還是他的第一個對手。它說它死之前還想去墳地一次,月亮高懸,石頭又冷又硬,還可以唱一支歌。它們蟋蟀生就喜歡那樣的地方,陰冷,空曠。也天生就孤僻,好戰,不容侵犯。
“他娘都不幫他......可憐蟲!”
聲音持續的,以一種不可抗拒的方式傳來,每一個脫口而出的字都像是刺向口須的細桿,鼓舞著他沖向敵手,用后足脛節向前猛蹬,鼓動起左邊的翅膀,上面有銼樣的斷刺,右邊的翅膀上會有刀一樣的硬棘,然后響亮長節奏的鳴叫,他要發動進攻。他是皇帝欽點的威遠大將軍。
然后他就真的跳起來,喉嚨里咕噥出一聲悲鳴,嘶吼著向前沖,手里是拿著實木凳子么,很好。眼睛里的世界混亂不堪,夫子的老臉怪異而扭曲起來,血在眼前綿延開,他是戰無不勝的大將軍。仿佛聽到娘親怒氣沖沖的哭喊,禍根,你的死期到了。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嗎,是你惹的起的么,你還偏偏把老丞相的孫子打傷了,叫你莫犯傻莫犯傻。禍根。看你爹回來怎么收拾你。
事實上,當他再次站在水井的時候,忽然想起那個回歸的時刻,在陰風陣陣的夜晚和各樣的懷想中,自己有沒有記起過那口深井呢。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