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孔雀東南飛》
文/李勝法
(一)
“扶搖,你說,我劉蘭芝劉女俠這樣的奇女子,是不是天下少有。”夫人坐在后院樹上,仰臉托腮望天。
“哎呦夫人您說的對極了,您不光天下少有,還曠古絕今,您趕緊下來把這粥喝了成么?”我端著碗抬頭看她,“您快下來吧,好不好?”
夫人換了個姿勢,低頭看著我,一臉鄭重:“我在考慮一個重要決定,你說,我一代女俠,卻整天受氣,太欺負人了。受不了,我決定出走,闖蕩江湖行俠仗義,做一個女豪杰,你看怎么樣。”
“夫人啊您說得對,你肯定能成為巾幗英雄,咱先下來把粥喝了成么?”
“喝粥,喝粥,就知道喝粥,要么你活該給焦仲卿那個窩囊廢當(dāng)書童。你就不想做一番事業(yè)?虧我給你想的這個名字,轉(zhuǎn)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太讓我失望了你。”
“額,夫人,是摶,不是轉(zhuǎn)。”我心里偷偷嘀咕,這名字是你取得嗎,字兒還認不全呢。
夫人沒理我,半天不說話。我又央求了半天,她才下來接過粥碗,嘴巴還沒沾上碗沿兒,又把粥碗往我懷里一扔,嚷嚷著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我猝不及防,被灑了一身粘糊糊的粥,心里有氣卻又怪不得,畢竟她是夫人,我是下人,只得告退下去。
等我換完衣服再出來,正看見她白衣長劍的牽一匹黑馬往外面走,我追出去,問她去哪兒。她利落的翻身上馬,笑盈盈的對我說:“扶搖,剛才拿碗扔你我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我現(xiàn)在要俠游天下,你想不想跟我去干票兒大的?”
“行了夫人你別鬧了,好多人看著呢。”
“哎,我可不是什么焦家夫人,我是廬江女俠,嗯,廬江女俠。”她撇著嘴,“你看到他們羨慕崇拜的眼神了嗎?”
我一陣頭大,什么羨慕崇拜,那明明是看二傻子的眼神。
“好了,扶搖,等我名揚四海就回來看你,走了。”
我一看她真是走,趕緊跑過去,想牽住韁繩,但沒來得及,她雙腿一夾馬肚子,一鞭子抽下去,黑馬前蹄一揚,疾馳而去。
我在后面大聲問她去哪里,也沒有得到回復(fù)。蹄聲漸遠,我斥散周圍看熱鬧的百姓,關(guān)上大門。
(二)
中午老爺回來,我給他端上一碗涼茶,想告訴他夫人出走的事兒。
老爺接過茶,氣喘吁吁的坐在椅子上用手給自己扇著涼風(fēng)。然后對我說:“哎,扶搖,我剛剛在東城門看見一個特好笑的人,穿一身白衣,騎著一匹烏黑烏黑的馬。”
我抓抓頭皮,不好意思的說:“呃,老爺,您看到的那個特好笑的人是夫人。”
他愣了一下,然后問我怎么回事,夫人要去哪兒。
我說夫人又跟老夫人吵架了,離家出走周游四方行俠仗義了。“
老爺,您趕緊想想夫人出走這事兒怎么解決。”
“怎么解決,當(dāng)然是找回來。”他站起身,抬手拍拍我的肩,“她啊,根本就跑出廬江縣。你還真以為她敢單獨一人劍走八方。你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我去告訴老夫人。”
我想這事兒可不能跟老夫人說,說了她準(zhǔn)得炸毛,最后連帶著我們都挨罵。我們老夫人的罵功在廬江縣是出了名的,相傳她年輕時跟一個賣肉的吵架,愣是從兄弟姐妹罵到了前世今生,從日上三竿罵到夕陽落山,還沒重樣兒,罵得那叫一個大珠小珠落玉盤,飛流直下三千尺。
我趕緊攔住老爺,告訴他老夫人非常厭惡夫人的性格脾氣行為作風(fēng),兩人一向不睦,這要是讓老夫人知道全家上下又不得安寧。
老爺聽了點點頭,來回踱著步子沉吟半晌,對我說:“有道理,這樣,我不能告訴她,你趕緊……”
他話還沒說完,外面?zhèn)鬟M來一個聲音。“什么事兒啊,不能告訴誰呀。”
我一看,進來的是焦母焦老夫人,咽了咽口水慢慢的往后退了幾步。
“您怎么來了。”老爺走過去攙著她,“怎么不好好歇著?”
老夫人甩開老爺,冷哼一聲:“我倒是想安生歇著,可你娶了這么一個好娘子,我不死就是萬幸,還提什么歇著。”
“呃,怎么這么講,蘭芝她,沒什么不好吧……”
“哎呦,我真想聽聽我這好兒子想說什么,怎么著,你是覺得她很好嗎?那你給我說出她劉蘭芝的三件好,說出來我立馬走人,不管你們這些事情。”
老爺為難了,想了半天沒說話。
“怎么,一件也說不出來?那你留著她干什么,你自己說,要這樣的女人有什么用!”
“話不能這么說,蘭芝她只是活潑了點,又沒有什么壞心眼兒。我……”
老夫人一聽這話,憤怒的指著老爺,顫抖著手說:“活潑了點?你去外郡辦事的時候,她半夜三更爬到別人家里,你給我說說她這是活潑了點嗎!”
老爺一聽這話,臉色霎時間變得陰沉,厲聲質(zhì)問我:“扶搖,老夫人說的是真的?”
我急忙解釋:“額,那段時間夫人心血來潮,說是要做一個劫富濟貧的豪杰,于是幾次夜間出去……后來沒成功,被人家家丁追打出來,還好沒被抓,也沒受傷。”
老爺松口氣,對老夫人說:“她也沒做其他的什么……,哎?這事情您怎么知道的?”
“我,這些事情,都是秦家姑娘跟我說的,不光這件事,好多事都是她告訴我的。”“秦羅敷?她怎么沒事就來離間你們婆媳間的感情。”老爺有點發(fā)怒,但是不敢表現(xiàn)出來,他很怕老夫人,臉憋得通紅。
老夫人試探性的望向老爺,“我倒是覺得,那姑娘挺不錯。”
“她有病。”
老夫人臉色變了變,沒理他,從袖子中掏出一張紙拍在桌子上。
“這是娘讓羅敷替你寫的休書,你呀,趁早把劉蘭芝休掉,啊,沒壞處。”
“什么?”老爺一聽這個急了,“秦羅敷,又是秦羅敷,她跟咱們家有什么關(guān)系,憑什么管這些。”
“憑什么?就憑她是我焦家的未來兒媳!焦家雖然不是什么名門望族,但也是一個大戶人家。她劉蘭芝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野丫頭?整日瘋瘋癲癲,舞槍弄棒的,根本配不上我兒子。這種女人趁早休掉,我請人去秦家說媒,到時候秦家的綢緞莊跟焦家的綢緞莊就成了一家,多好的事情。”
我覺得這樣不好,想替夫人說點什么,無奈剛張口就被老夫人大聲呵斥退下。
(三)
我在院中等候了一陣,老爺?shù)皖^喪氣的出來,叫我背馬,隨他出去一趟。
我們沿著東城門外的大道一直走,老爺?shù)哪樕缓茫冀K陰沉,我也不敢多問。一種不祥之感在內(nèi)心衍生,除去清脆的馬蹄聲,就只剩下了沉默。
一路行至一個山中村落,我們在一戶人家門口下馬,老爺叫我在門口等候,自己進了院中。我在馬背上環(huán)顧四周風(fēng)景,這戶人家旁邊緊鄰一個精致的小湖,碧波蕩漾。湖邊有青草,橘樹,清風(fēng)吹拂,楊柳依依,石階碧色,心曠神怡。湖對畔有山崗,小路,稀疏幾戶人家,氣氛清閑,典雅。
不久老爺倉皇跑出來,后面追出一個絡(luò)腮胡漢子,手里拿著碗口粗的木棒,邊跑邊喊打死你個沒良心的。
老爺爬上馬,跑向大道,我緊隨其后,回頭看到那個漢子把手中的木棒朝我們遠遠扔過來,落到了三丈外的地方。他憤怒的指著我們,嘴里不知喊著什么。
我問老爺那是什么地方,發(fā)生了什么事。老爺沉默半晌告訴我,那是劉蘭芝的家。我吃了一驚,夫人的家?我不相信的看著老爺,他沉默一會兒說,我來送休書,通知劉蘭芝盡快去衙門。他說完就狠狠抽了馬屁股一鞭子,馬嘶鳴一聲,載著他把我遠遠甩在身后。
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夫人的姓名,我不知道老夫人究竟對他講了些什么,讓他如此輕易的放棄了蘭芝夫人。
是夜,大雨瓢潑,老爺一直在書房坐著看書,只是書始終沒有翻過一頁。我在一旁為他掌燈研磨,不敢發(fā)出絲毫聲響。子夜時分,所有的感官好像都停止在一個時間,除卻暖爐伏著暗火的炭,房間再無生機。直到一個驚雷響起,我被驚得一震,老爺也從失神中醒過來,讓我不用管他,自己回房歇息。我遵命告退,打開房門卻看到了渾身濕透的夫人站在門口。她的頭發(fā)濕漉漉披著,眼神呆滯,凍的渾身哆嗦,白衣濕透緊貼在身上,上面沾滿泥點。
“夫,夫人……。”
“什么?”老爺聽到這話,猛抬頭起身,“蘭芝來了?”
“扶搖你去休息吧,我找老爺有事。”她面無表情,聲音冷冽。
我答應(yīng)一聲,去拿了一件夫人干凈的厚衣,送來時走到拐角時看到她依舊在門口站著,瑟瑟發(fā)抖。我猶豫了一下,沒有走過去,偷偷地往他們那邊看。
“這是,你寫的,是嗎?”夫人手里捏著一張濕透的紙,“這是你寫的休書?對不對?”
“蘭芝,我真的……”
“呵,要娶秦羅敷了是吧,你們倒的確是門當(dāng)戶對天造地設(shè)。今天我還傻傻的跑出去,等著你著急的找我,接我回家。可是沒有一個人找我,等我回到自己家,卻發(fā)現(xiàn)這個,哈,好笑吧,焦老爺,你見過比我傻的人么?”夫人的聲音發(fā)顫,也許是氣憤,也許是失望,更多的是寒冷吧,從外界到心,刺骨無比。
“唉,如果你能……”
“廢話別多說,我只問你,休書是不是你寫的?”
“是。”
夫人把手中的紙扔到老爺懷中,紙撕裂,掉在地上。屋子里的燈光微弱,我看不見他們臉上的表情,雨水摔在石板上,碎裂的聲音讓人心悸。夫人轉(zhuǎn)身離開,她的背影寫滿凄涼,消失在雨幕中。老爺彎身撿起已經(jīng)碎掉的休書,握在手中,團起捏實,狠狠砸出去。休書落在積水中,再次被雨水擊打成碎渣。
(四)
最終焦秦兩家的婚事定下了,老夫人喜氣洋洋,親自把持操辦。婚期越來越近,老爺整日愁眉不展,他幾次打發(fā)我去劉家,問我蘭芝怎么樣怎么樣了。我禁不住他苦苦追問,我告訴他,劉蘭芝的母親和哥哥托人向當(dāng)?shù)匾患椅鋷煹膬鹤诱f媒,兩人都喜好行俠仗義,應(yīng)該是能成的。
然后老爺病倒了,我知道,他放不下夫人,放不下那個不能被常人接受的劉蘭芝。老夫人請了城中最好的幾個郎中,誰也說不出老爺?shù)牟≡撛趺粗巍@戏蛉苏f,他這是高興的,等著焦秦兩家婚禮結(jié)束,他自然就好了。
我每日奔走在焦府與劉家村,最終被蘭芝發(fā)現(xiàn)了,她問我:“你每天在外面藏著,有什么事情。”
我說:“老爺放不下你,他害病了,因為你,他害了相思病。”
她只是笑,并不信我。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她笑得更厲害:“你看,我在一開始就說吧,焦仲卿就是個窩囊廢。他娘一句話。就,就…”然后她哭了,淚水掉在她手心,她托起來給我看,“這是我為他流的眼淚,你能看到嗎,這不是淚水,這是血滴。”
她的手那樣好看,手指纖細,滑若凝脂,指甲像花瓣,透明清澈。
“他與秦羅敷的婚事定在那日?”
“還剩三天,夫人……”我不忍看她梨花帶雨的模樣。
“很巧的,我三日后也另嫁他人作婦了,回去告訴焦仲卿,我從來沒有怪過他。”
我再不用往劉家跑,每日無所事事。焦家忙忙碌碌,張燈結(jié)彩,每個人都喜氣洋洋,興高采烈。好像除去焦仲卿和劉蘭芝外,世上所有的人都在開心。我不懂男女間的感情,但是我能感受到老爺和夫人的心情。老爺深夜的嘆息,夫人掌心的眼淚,都在敘述一股冰涼刺骨的哀傷,都在敘述一段無處安放的疼痛。
時間走得很快,再過一個晚上,他們兩人的婚禮就各自開始。
“老爺,其實事情還可以挽救,真的,你們……”
“逃?我?guī)е樱课易霾坏剑f得對,我就是個懦弱的家伙。我……”
我無法安慰,無法勸說,我知道他有自己的難處,自己的苦衷。
“她最好看,我娶她的當(dāng)晚她更是出奇的美。我還用筆記錄下來,我以為一輩子到死,都能看著她,陪著她……”老爺在書房哭泣,為夫人寫下一首又一首的詩。
巧挽香髻,鬢云鳳現(xiàn)。
百子衫描繡花腕,宮裙淺藍綢緞。
秋水杏眼含,相思柳眉彎。
一紙年華驚鴻去,萬點墨香化紅緣。
嘆如今,風(fēng)月無關(guān)傷情事。
淚打羅衿衫,只怨風(fēng)流輕薄談。
我掩上門走出去,對月仰嘆。天上有淡淡的月光灑下來,我伸手去抓,只觸碰到滿滿的苦澀。我看到燈光在紙窗上投出了老爺孤獨憔悴的影子,風(fēng)把幾片還未凋零的葉子吹到我腳下,好安靜。
清晨,有霧,老爺去接親,我遠遠的跟隨。按照習(xí)俗,我們的車隊要圍城繞行一圈。嗩吶吹奏的極其歡快,車隊徐徐前行,有小孩在隊伍中不停的撒著花。遠遠地,另一支婚嫁隊伍迎面走來,我們不斷的靠近。
我知道那隊伍花轎中的女人是誰,老爺也知道。兩支隊伍擦肩而過,嗩吶沒有停止,前進沒有停止,我卻感到了短暫的靜止。我看到花轎微微的顫動,我看到老爺眼角的淚花。兩支隊伍漸漸的遠了,婚禮的喜悅淹沒了這世上兩個人的悲傷。
(終)
不久后,焦家舉家搬遷,我沒有跟隨,焦仲卿再也不是我家的老爺,劉蘭芝再也不是我家的夫人。他們最終一南一北,都失去了音訊,有人說他們死了,自殺。劉蘭芝溺死于家中的小湖,焦仲卿吊死于庭院的樹上。可我覺得他們不會這樣,他們哪里有自己的性命呢,他們不都是為對方而活嗎。
我離開焦府時,焦仲卿留給我兩首詩:
緣,離落,最難消。
屏卻相思,偏又惹恨澆。
三千紅塵舊夢,一曲思弦淚成謠。
流景沉吟花空笑,何處暮暮朝朝。
寂寞閑庭戶,青鳥迢迢。
問癡情,何物,牢。
思,凝佇,最凄念。
忍把紅箋,墨字染癡戀。
夜雨西窗添燭,柔香玉纖引情線。
風(fēng)卷落花愁孤月,紅塵幾番明滅。
琵琶泣衷心,幽幽咽咽。
嘆沉浮,相思,厭。
我知道這是給劉蘭芝的,沒有題目,我偷偷為它取名為闌珊調(diào)。我想知道千百年后,會有人記住這兩首詩嗎?也許有,也許沒有。但那又怎樣呢,就像有的故事會完結(jié),而有的故事永遠在繼續(xù)。我的歌聲之外,詞句之外,有永恒燃燒的心。二月風(fēng)吹,花香顫抖,這人世的縫隙里,有一種你看不到的忠貞,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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